第四章 同一天的事
给罗金人取名那天,李代由也在被请之列。他说事先与人有约,没空来。
半边街虽说住着五伦杂姓,但民风依然还是那样的纯朴,绝大多数人看待人和事,总是喜欢朝好的方面度量、思忖,这回对李代由也不例外。他做了亏心事,平日里一见罗列就私下紧张,这回正赶上风口浪尖,他还不成了缩头乌龟?他这人向来怕上套吃亏,在全村是出了名的。罗列请他喝喜酒,这做派让他摸不透,吃不准,他岂敢谬然赴宴?
这些分析都在情理之中,不难料到。究其实,李代由还有另一层心思,他结婚好些年了,没能生个一男半女,这才叫“帮了人家忙,荒了自家地”,看到罗列做爹那高兴劲儿,他是老道失算,自惭形秽,心怀隐忧,很不好受。当然,这层心思对没有类似出轨的荒唐经历者来说是猜不着的。但不管怎么想,这一回他避人锋芒,闭门思过,却不失为明智之举,上乘之策。
代由真的就这么老老实实在家呆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呆的时间一长,与自家老婆三寸金整天张飞穿针线——大眼瞪小眼,麻烦随之而来:
“请吃不去,老瞅我干么?”正在做女工的三寸金首先发话了。
“平日看得少,瞅瞅还不行?”代由不冷不热地回答。
“你有本事去瞅那骚货、野种呀”,三寸金停下手中的女红说,“再有本事,也是一只缩头乌龟,也只能把野种落在外头。你知道人家怎么说你吗,代由代由,代人出手,替人传宗,自家出丑。”
只这末一句如同针尖,确实扎中了代由的痛处。
代由和罗列同一年结婚,满打满算已经十年了。头几年没生孩子,小俩口并没在意。船上不急岸上急,双方父母为这事急得寝食难安。光阴荏苒,一晃又是几年,眼见得同龄人接二连三的生孩子,不由俩口子不心慌意乱,私下里开始互相埋怨起来,你说我不行,我说你无能。
“我不行?我生的孩子不就摆在那里吗!”
三寸金见丈夫把这话撂在那儿了,大气也不敢喘。在我们半边街,女人生不出孩子,被当作不下蛋的鸡婆,——白耗食了。争食物的时候,主人家会把它赶到圈外去,还要挨骂。
代由想过休妻再娶,第一个反对他的是老爸:
“不看僧面看佛面,你老丈好歹也是村子的大户人家,有头有脸的,你休了他的女儿,还不是直接剥他的面子,要他的老命。人家老尚又不曾亏待过我们,还给了女儿上好的三分陪嫁田。这样的媳妇,就是打起灯笼火把也难找。尚家虽说是个外姓,人家是有几根毛的,挑你做女婿,那是抬举你,你得认相,知趣。说白了,你老丈那家子也不是省油的灯,你一纸休书惹怒了,先就把陪嫁田给休了,岂不断了我们一家人的活路了?再说,生不生孩子,还没有分清责任呢,怎么就随便休书?世上哪有这样草率办事的?”
生姜毕竟老的辣,代由没敢再提休妻的事。
眼下情况就大不同了,他已经打听好了,如果确实是女的没得生育,便是休了,女方娘家人为争颜面,也不好索还陪嫁,加之老爸过世两年了,没遮没拦的,于是底气实足地对三寸金说:“就数你有能耐,三分陪嫁田还能种出作物来,你呢,好一只光吃谷子不下蛋的老母鸡。”
三寸金听老公这么说,气不打一起出,甩开搁在脚上的箥箩盘,抖了抖藏青色绣花围裙,忽地站起,指着代由的鼻尖抢白:“还不是你跟那稀货串通好来坑害我。谁不知道你们好了七八年,才弄出个小猪崽籽。你自己损精败德,难道怪老娘我不成!”——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们的事还是让三寸金知道了。
俗话说,夫妇同盖一床被,彼此不知心和意。代由其实并不真正了解三寸金的心思,人家三寸金到底是小家碧玉,有些气度,不是那种一发醋就撒野的悍妇,她掂量过轻重,以为还是让他们自己知耻、缩脚的好。日后也对得起罗列,毕竟他是替自己的二弟吃的粮,买个壮丁还得花十担上好的谷子呢,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三寸金记得出嫁时,娘曾这么教导过,做个好女人,既要能为夫家打算,又要学会给娘家争回颜面。
“怪你又怎么了?就是把你休了,那也活该。”
村上的女人最怕夫家提“休”字。“给你代由脸面,你自个不要,反来出口伤人。你不仁,我也不义”。三寸金实在嚥不下这口恶气,抢白了几句。夫妇两人先是反唇相讥,接着便针尖对麦芒,恶语相加,随后动起了手脚。代由对步步逼进的老婆不知轻重地推了一把。没想到老婆是个小脚,哪里站立得稳。说时迟,那时快,当即被推倒在地。代由一看,发现老婆下身流出许多鲜血,裤子湿了,地板也湿了,顿时慌了手脚,大声号叫,“娘,娘,快来,出事了。”
代由他娘六十多了,十年前接连失去两个儿子,五雷轰顶,听力锐减,前些年丈夫去世,两耳完全聋了。代由是她的小儿子,她就住在隔壁。儿子跟媳妇吵了半天了,没有听到什么,这时不知何方菩萨显灵,让她真真切切听到了儿子的呼喊。她匆匆赶了过来。老人视力很好,看到一地的鲜血,失声叫苦:“代由,还不快去叫扶四娘,快!”
经娘这一提醒,代由顾不得许多,拔腿就跑。扶四娘住在罗老屋,与钟鼓楼只隔着莲花塘,一得讯就紧随代由赶到了。这时的三寸金仍处在昏迷中,血流如注。扶四娘会得许多疑难杂症,还有隔山止血的神工。见此阵势,她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要了小碗清水,右手食指在水面上圈点几下,口里念念有词,然后用指头蘸些水点泼在三寸金的脖子后根上,立马止了血,再叫取些温水过来,给三寸金掏出小腹淤块,洗净下身,换了衣服,扶到床铺上,让她平躺着。
现在轮到扶四娘发话了。她连连埋怨道:“你们娘崽也真是够糊涂了,连媳妇怀有身孕也看不出!这不,孩子都给累损了。”扶四娘还以为三寸金是劳累过度造成小产的呢。
“有救吗?”代由急于得到下文。
“救?不成,不成了。”扶四娘连忙摇头,“ 怀孕第一个月是胎气,不能惊扰;第二个月,孩子还是一根血丝,极脆弱的,最容易断裂,经不起推搡绷扎,干不得重活。亏你娘还是生过孩子当过妈的,不见,肚里明,连这也不懂。”
听扶四娘这么一说,代由绝望了,象孩子似的蹲在地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抱头大哭。他妈毕竟也是明事理的人,这回也伤心落泪了,坐在儿媳床档头,用手巾不停地擦拭眼睛。
三寸金终于缓过神,渐渐睁开了双眼,泪珠子象断了线一颗挨一颗滚出眼眶。婆婆俯下身去,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说:“都怪我这个聋婆子,我没照顾好你,对不起你,对不起他爹的在天之灵”。说着说着,泪水又扑筛筛地落了下来。
代由见老婆苏醒了,自愧无颜面对,便挥起自己的巴掌使劲抽打自己的耳光,痛骂自己“不是人,连猪狗都不如!”三寸金示意扶四娘去劝代由,又招手唤代由去她床前。
床不高,代由近前跪下,握住老婆双手,只有哭的份儿。
三寸金抽出一只手,给老公擦眼泪,说:“这事要怪只能怪我自己。我已经有了两个月身孕了,快四十出头的人,得子多不容易,我本想今天告诉你,给你一个意外惊喜,证明我不比那刘半瞎子、刘骚货差。谁想天不从人愿,……”三寸金语塞,合上眼,只是长叹。
“也别太伤心了,”扶四娘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生儿打大鼓。女人要么不开怀,开了怀以后还有生,千万莫气坏了身子骨。”她留下三包药末,又交待一些注意的事项,比如夫妇百日内不能同房呀什么的,然后起身告辞了。
代由送走扶四娘,转来向老婆认错、赔情。他要母亲为他作证,说他保证不再与翠姑暗中来往,要好好陪伴她,明年今天也生一个白白净净的好小子。
“天不佑我,她也活不安然。生个孩子就是有屁眼,日后也是半瞎子,跟他妈一个样。”三寸金面带愠色,轻轻骂了一句。
“这是何必呢,”代由苦笑道,“大人之间的怨恨,干吗要迁怒于孩子,孩子是无辜的。”
“左一个孩子,右一个孩子,叫得怪亲热的,难不成指望他养老送终?真不要脸!”三寸金说罢,背过身去,“谁叫他娘不安分,偸了人家的老公,还要设圈套害人家的老婆,做了表子还要树牌坊,生过瞎子崽,算是开天恩便宜了她。走着睢,总有让人家笑话的一天。”
代由觉得理亏,不好再多嘴多舌了,把话嚥了下去。房间骤然清静一来,多了些许阴冷。现在母子俩最担心惊动下屋场三寸金的娘家人。
“谁欺负我姐姐,就是天王老子,我也饶不了他。”还真是的,没过一袋烟工夫,满妹尚为兰来了,——别看她只有十五、六岁,却已经极会察言观色,拿腔作势,是村上出了名的蜡枪头。今天是她自告奋勇代替老爸来打探虚实的。听到满妹的说话声,代由母子如木鸡呆立,面面相觑。
尚为兰进得屋来,并不去理会姐姐的婆婆,只狠狠瞪了代由一眼,直奔三寸金床边,细细地盘问:“听说你挨打了,还损了毛毛,把老爸和老娘都快活活急死了。告诉我,是谁干的,就是挖地三尺,掀翻屋顶,我也要揪住他,给你报仇解恨。”
“这是人家嚼舌头,瞎编的,连妹妹都相信了?”三寸金拉过满妹的手,代由急忙搬来一条小凳,用袖子擦擦凳面,招呼满妹坐下。满妹蔑视他一眼,并不言谢,只听姐姐说话,“我是跨门槛时不小心绊倒的,只下身子擦破点皮,出了点血,露丑了。姐姐也不是纸扎唾糊的,伤得没那么严重。瓜没有启蒂,哪有毛毛损?”她又指着站在一旁的婆婆说,“要是那样,她能不急嘛。就这么绊一跤,回去告诉爹娘,叫他们别担心。”
三寸金一番话让代由如释重负,感激不已。
再说罗列,他对李代由不来喝三朝喜酒的事,早在意料之中。他毕竟经历过大小几十场恶战,见惯了生与死,在他心中,生命的延续比男女私情和自家尊严更为圣洁,更为高贵,更为重要,他是真对李代由夫妇心存感激之情,更想杀杀那些直接或间接伤害翠姑母子的污言秽语,于是就选在罗金人周岁时,又办了好几桌酒,专请村上的长辈们,他让罗金人寄在李代由夫妇名下,拜他们做干爹、干妈,算是破例给足了李代由夫妇的面子。
罗列这一番动作,让全村刮目相看。从此,村上如同杀了一把苋菜,再也没人说三道四,开那种玩笑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