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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刚和张介心下了一盘象棋,整个棋局险象环生,跌宕起伏,攻势凌厉,防不胜防。这大概就是下棋的魅力所在,胜负都无关紧要了。我本来不会下棋,但因为和张介心下棋是不需要规则的,所以我的胆子也就大了。象棋肯定是有规则的,但在我们两个,就踢掉了这些,想怎么走就怎么走,完全不受限制,每个棋子都解放了,马可以四处踏,象可以随便飞,将帅能出宫作战,小卒来回自由,所有动作都灵活自如,并且更具有挑战性,实际也就是对局势失去了预估,使人成为棋盘上切磋的对手。
我们边下棋边喝酒,时间哗哗地流逝都毫不察觉,两瓶白酒很快就见底了。说起沏茶喝掉的开水,也足足有两个暖水瓶。已是日暮晚来的时分,我起身与张介心告辞。张介心将我送至门口,望着我顺河岸的小路往回走后,才返身回屋。小河就在我的身边,日光的余晖缓缓地消失在青黑的山岭外,薄暮冥冥,寒凉下地,四围一派寂静,忽地想起《蒹葭》一诗,感从中来,不禁吟哦了几句。一只黑鸟脚踏稀薄的光线,从林子里飞出来,回应了我一两声,都显得绵软无力,又忽地窜入昏暗的天空,不知去向。
出来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张介心栖居的那个地方,瓦屋、竹篱、芭蕉、鱼塘,竹篱的背后,种满了不知名的植物,适意地在山谷里吞吐着自在的时光。甚至还有几丛菊花,刚刚开出些样子来,这就够了。桃树上一片叶子也没有,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冬天要来,一切都狡猾而聪慧。那只黄狗,怕我迷路,送我出山很远,仿佛我是它的朋友,或者替了主人担心。当时,空气非常干燥,我的喉咙里一阵发痒。
张介心原来是临沧市医药研究所的医生。医药研究所的研究人员是不是医生我不知道,但张介心常常给病人开处方,也许能做到药到病除,因此在此小城也获得了些名声,都呼之为医生了。他研究的对象是植物的生长和药理,自然也就迷恋上了植物。他说,每棵植物其实都是一种毒药,因为它会散发出令人迷醉的气味,并因此忘怀于现实,但在我来说,那是芳香,是直通人心的幽灵。自然,他的藏书绝大多数也都是植物方面的,书架上摆得满满的,还有笔记本、图片和标本,都很多。对于一个倾心研究植物的人来说,生活在云南的南方是幸福的,身体所及,眼目所视,基本上都是植物的世界,和人们相生相伴,甚至有时候要相信,植物们一路从古代走来,它们都是有灵气的,接近它的人,都能从它的身上获得灵感和暗示。也许正是这种灵感和暗示,给张介心往后的生活带来了新的机遇和理由。也许一个人生活在植物的场里,身心便很容易被植物们所劫走。除了经常在研究所的植物园里转悠外,他还常常到附近的山林里游走,这根本不需要什么理由,他已经完全把自己当作自然之子了。
有一段时间,我对于民间的秘方和百姓们使用的草药很感兴趣。虽然现代医药已经有了飞速的发展,但我觉得它们的活力还在,小疼小病,如果吃上几次药片都不管用,就得弄点草药了,这是我的习惯。也许我的身体和草木们有些什么隐秘的联系也未可知,有时候我甚至相信,上辈子就是一株草,或者一棵树木,现在就是草木的化身了。我一直相信这一点,因此也偏爱着植物们。所以,我常常会到医药研究所来找张介心,和他一起谈谈有关植物的事,他会带我到植物园里看看这说说那,结末总是借几本关于植物的书籍让我带回去读。
但是现在,张介心不再研究植物了。说真的,生长在云南,不研究点植物,不弄点和植物相关的举动,实在是人生不可弥补的缺失。但在具体的生活中,离开他的植物,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或者说他不是离开植物,而是离开他的研究所。这个事业,他已经为之奋斗十四年了,十四年含着多少自己成长的光阴啊,可是既然选择了,就不要再犹豫。他离开了妻儿,躲到十里之外的山谷当中,远离尘嚣,养鱼种花,默默地培植所喜爱的花草树木。花草树木对一个人的生命是有暗示的,就是要抛开限制,回到自然里,回到无拘无束的平淡生活里。每隔十天半月,他也要出山来,看看妻子和孩子,再准备些生活物资。他不是一个完全抛开尘世的人,他和妻子孩子的感情都很好,没有任何异常,只是那条寂静的山谷里,有他一直在追寻的生活和境界。
只是当我再次看到张介心时,他完全脱离了以前那种小职员的形貌,留了发,蓄了须,有点脱俗,也有点出世成仙的味道。我没有见过仙人,就将就以此为仙人看了。在路上遇到他时,我差点就认不出来了。他说,我在山谷弄了一个农庄,你有空就上来,我约你下一种棋,有趣得很哩。原来我以为是什么新鲜玩意,却是这没有规矩的象棋。但大抵没有规则也是规则。规则是一些人定出来的,别的人跟着执行。实际上在有人类之前,天地万物仍是按照它们自己的规则在运转。人们聪明地定下了自己的规则,却是用来约束自己,也一并抛弃了原先自在的规则。张介心说,束缚啊。
没有束缚是不可能的,衣服穿在身上,就是一种束缚;住在房子底下,也是一种束缚。张介心原来是个热衷于研究现实问题的青年,我们私下的说法是“胸怀祖国,放眼世界”,天下的事,都没有不记挂于心的,没有不开口谈论的,诸如矿难、黑窑、种族冲突、交通事故、金融危机、经济适用男和单位的内部管理,都拿来作为酒余茶后的谈资,甚至也少不了本拉登货币战争台海关系政治体制改革和索马里海盗,每每是谈得热血沸腾,心潮澎湃,欲主沉浮的样子。结末呢,所长给他下的结论是“空谈误国”,偏他又不肯就此甘休,闲下来做自己分内的事,还要想着法子和所长辩论哪里空谈了,又怎样误了国家,影响了研究所的可持续发展和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矛盾就此种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对立就慢慢地蓄养起来,谁都想给对方挑挑刺。
可恨的是,找张介心开处方的病人仍是络绎不绝。按照规定的职能,研究所不是医院,不能给患者开处方,他根本就没有什么行医资质,而且按照所长在会议上的说法,私自给病人开处方,一是破坏了研究所专心工作的形象,误导群众以为研究所空有研究之名,而为谋利之实;二是给研究所埋下极大的安全隐患,治病救人本来是好事,但开处方给病人是有风险的,况且人的生命是多么地脆弱;三是一旦开了处方,就会获得相应的收入,这些收入从来没有入账,没有公开,会引起内部关系的分裂和矛盾的激化。所长说,研究所本来就是清水衙门,但我们要按照正规的渠道,发展科学技术的产业化,使研究成果转化为产品,进入市场,进入社会,造福百姓,造福我们研究者,这才是我们的主攻方向,而不是给病人开一两个处方,我们要深思而慎取啊。但问题是,大家都研究了十多年,仍迟迟看不到技术转化为产业,真是说得响亮,做得无声无息。张介心本来想说,我是急人民之所急,忧百姓之所忧,但忍了一下,就咽下去了。
那天,张介心正在研究所里为一个冷艳的少妇把脉的时候,外面疏疏落落地下起了雨。女人说,晚上睡觉的时候,双脚寒凉,如坠冰窟,即使是睡到天亮,也很少暖和过来,一年四季如此,往往只能借助热水袋的外来热量勉强维持着现在的体温;白天走路,小腹阴冷坠胀,微痛,月事不调。她的脸上闪过一丝羞涩。他的手指仿佛抚摸自琴弦上,忘记拿开,也忘记拨弄,但也摸不出一点体温。那些跳动的事情,都消失了。她离开的时候,雨还在下,张介心走到走廊上,看见雨水拍打着院子里的米兰叶子,都湿得挺可爱,便顺手将窗台上的一把折叠伞撑开,送那少妇下楼,将伞让她打走了。
下班的时候,雨还是那种不紧不慢的样子,仿佛一场拖沓的会议。所长站在窗外看了看天空,然后问张介心他放在窗台上的那把雨伞呢。张介心说,刚才一个病人要回去,正下着雨,就让她打走了。所长的脸一黑,说,搞什么搞。转身走了。张介心看见他双手抱着头跑过香樟树底下,样子十分滑稽,但雨水还是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他觉得这个事情有点意思,恶作剧的念头一下跳将出来。
张介心现在主要靠养鱼为生,那个农庄,直接使用的就是山泉水,饲料基本上是嫩草和粮食。那鱼长得特别慢,但现在的人,都吃怕了长得快长得肥的鱼,便要寻思着吃那长得慢长得瘦的鱼了。价格自然是贵,但张介心的生意不讲价,且不能在附近烹煮烧烤,不能就此开膛破肚,买好了,各自带走。买鱼人只知道他是个养鱼的怪人。那些寻思要看病的人,渐渐地将他从记忆的蓝本里删除了,在研究所里打听,得到的也是没好气的回答。当然有不怕路远,不怕麻烦的病人,会徒步来到他的山谷,求医访药,但他比以前更低调了,来的人甚至很难找到他,因为他可能就在附近的山中。但更多的时候,他还是躲在小房间里,琢磨着人和植物如何接通“气场”的问题。他认为草木入药治病,是调节了身体内部的气场,达到平衡通畅,而并不是重新修复遭到破坏的分子和基因。对于养鱼的成效,他好像不那么关心。
女人前来归还雨伞的那天清晨,他感觉有点隐隐的头痛。前段时间,他一直在寻思魏晋时期的清谈是怎么一回事,以及名士风范养成的基本策略。当然,因为前一晚上饮酒稍稍过量,但也只是多斟了三五杯,再加之时节变换,多少对身体有些影响了。他的头颅有点隐隐的痛,腰身也有些酸软,毫无力气。少妇说,已经按照处方取药煎服了三副,一日三次,手脚不似以前那么冰凉了,遇到晴天,可感觉到正常的体温。她把右手伸向张介心的一侧,搁在办公桌上。张介心正在犹豫把脉是该用哪个手指比较合适时,五个手指基本上一齐触摸到了她白皙的手腕,但对于她所说的体温,还是无从察觉。不过张介心还是碰到了她手腕上的一只玉镯,凉丝丝的,仿佛正是要与那手腕相配。
所长同志正好看到了张介心把脉的心不在焉,眼里淌出些鄙夷的光。他终于看见了那把爬满了细碎花纹的浅黄色雨伞,就挂在门的把手上,一晃一晃的。他犹疑了片刻,并未出手,缓缓地走开了。
一个沉迷于植物芳香的人,他不可能长期困守于房间和书本,他要走到山间,走到自然界里,查看、记录、采集、整理、分类、研究,甚至品尝个中滋味。有时候,要乘车出门,到各地去考察,到山岭河谷,水岸田边。后来他买了一台相机,四处去采集资料,拍下了很多照片,有时候还会拍到些小虫小鸟,那可是多么有趣的事情啊,这些山间的小生灵,鲜活着自己的生命,完完全全地交给了自然,交给了树木。而作为一个长期在办公室里工作的人,却要凭借别人的脸色来获得业绩上的发展,这多少还是有些黑色幽默的味道。很明显,这种时候,所长要找到他是很难的。有时候和他联系上,他都说在外地考察。有时候就玩点自我消失,隐遁于服务区之外。
差不多经过两三个月的修整,张介心的山庄便低调地完工了。他停掉了手机,因为不想让别人打搅,更因为那个地方,根本就没有手机的信号。离开了单位的束缚,没有了领导的眼色,一下子就回到了大自然的怀抱里,轻松感很容易就膨胀起来。我常常在闲暇之时,拎上一两瓶白酒,出门上山,也算吐纳点山间的清凉之气。来到张介心的庄园,和他一起,把盏弄觞,畅叙幽情。酒过三巡,他便拿出一副乌黑的牛角象棋,在黄瓜架下或者芭蕉的阴影里摆开。那棋子已经磨得光滑细腻,足见使用时间的长久。和以往不同的是,从此下棋,完全不要什么规则了,不按任何谱系,也不在乎输赢。张介心说,从心所欲,是多少人一直在追求的境界,我们虽然不能做到,但还是要往那个方向靠拢啊。他需要这种无拘无束,好像我也需要这种无拘无束似地。他常常穿着深青色的对襟短衫,举手投足斯文有余,言谈之间,也是古意盎然。只是他清瘦的面孔,还似十年前那个轮廓,却没有尘气。
每次从张介心的山庄出来,徒步三五十步,就是一条河,我得沿流而下,走路回城。河间流水潺潺,舒缓清澈,偶有石头,黑暗着脑袋,泡在水中。次数多了,我也从来不计较时间的傍晚还是清晨,古人有王质烂柯的传说,就不要多管俗世的事情了,兴之所至,总要吟哦着那几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顿时觉得,弥漫在水面之上的,就是古人散落的白露,宛如仙人所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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