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的那一边(四)

作者: 泥鸟 | 来源:发表于2019-05-17 16:03 被阅读170次

        堂前镇是一个丁字形的小镇,丁字的一横就是顺着蜿蜒的河流走的一溜长长的主街道,一条从镇粮管所往下通到河边鹅卵石滩的古老巷子就是那丁字的弯钩,当然下到河边的还有其它许多条弯曲的石板路。这些石板路与铺在街上的青石都不知存在了多少年了,被岁月与鞋脚磨得光亮照人。除了在丁字口正中间的区公所是一座三进三出的老衙门改建的石头建筑外,镇子上的其他民居几乎都是木板房,包括我们的这所刚刚修茸一新的小学校,碗口粗的木材搭起框架,剩下的墙壁就是用黏土、砂石与石灰混合的三合土夯筑起来。

        小学在镇子的东头,没有围墙,操场靠近镇子这边是一个堡坎,爬上去有一条巷子或者说其实就是一道房屋间的缝隙,孩子们的小身躯可以从那里挤到街上,而操场另外一边种了一些杨柳与樟树,算是跟镇子外面的田地做一个划分。

        下课后,低年级的都在操场上疯狂追逐、打闹,女孩子们喜欢到操场一角跳房子、跳绳。树林旁边还有两个四面空空如已,每一面只剩四排木栏的牛圈,平时只见牛粪不见牛,正好成了一些高年级男生们上窜下跳的好地方,他们喜欢在木栏上玩一种叫抓“电报”的游戏,谁被抓住或者从木栏上掉到地上就算输。

        最高的木栏杆有三米高,好在下面是被踩得松软的混了牛粪的泥土或者是牛圈里的枯草,一般不会受伤,但是沾一身牛粪是常有的事。逐渐地,那里成了学校里胆子大、家里管教少的一些调皮孩子的玩耍处,看他们攀上爬下,我也心痒难耐,但父母在家的时候我可不敢玩,满身的牛粪味一定惹来一顿臭骂,我只能跟其他那些同学一样站在树林下面看看,现在父母不在身边了,我就有点跃跃欲试。里面有一个家伙,他尖嘴猴腮、四肢修长,更像一个猴子却被大家叫做“山羊娃”,他调皮捣蛋不爱学习,留了很多次级,是那个牛栏圈子里的领袖。

        作为医院家属的孩子,我有一点心理上的优越感。母亲是受人尊重的妇产科医生,我到乡下玩的时候,乡民听说我母亲的名字就会非常热情地拿出爆米花、麻饼给我吃;我也偶尔会拿一些药瓶与药盒跟街道上的同学交换一些杏核或者漫画书,从中我会得到一些虚荣的满足。

        我常常觉得是不是每个孩子都会有这样的自我拔高,因为世界就是每个人眼里的世界,这个独一无二的唯一性,让每个孩子都不愿承认自己其实在别人眼里就是一粒平淡无奇的尘沙。因此无论我跟别人如何交往,心里都有强烈的骄傲与自尊。但是成长就是你渐渐意识到别人也有独特之处的过程,然后慢慢发现自己的普通。

        父母老师们仍然在给你描绘一个按部就班的光明坦途,企图提前扫清你成长路上的拦石,或者给堑坑搭上桥梁,但他们忘记只有自己的清扫才是真正的清扫,自己搭的桥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桥,大人们以为规避了某个具体的灾难与堕落,生活就不会给我们带来伤害,却忘了这些伤害总会以另外的方式在孩子未来的生命中出现。他们告诉我们什么样的事情越了界限,什么样的人不能交往,但这条单调、乏味的道路已无法控制我们的成长,我们旺盛的精力、对外界的好奇、对成人世界的渴望难免会溢出那条规划得四方整齐的道路。

        我当时对山羊娃就是这样的情形,他是来自街上那个世界的野孩子:打架、逃学、守在校门口跟低年级的孩子要钱、霸占别人的游戏场所,我起先对他嗤之以鼻、敬而远之,但是如今,那个父母、老师们的完美世界过于遥远,而且面目模糊,而山羊娃们的天地倒是充满了实实在在的活泼泼的诱惑。

        那天放学后,牛圈那边又传来嘻嘻哈哈的喊叫声,我走过去,看见山羊娃正坐在牛栏的最高处,下面一个矮个孩子赤足站在矮一些的木栏上,正两只手抱着上一排栏杆小心翼翼地移动着步子,其他几个孩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挑衅着呼喊“过来抓我,过来!”

        “噢,真笨。”我心里想着,突然山羊娃潇洒地朝我站的地方挥了一下手臂,并拍了一下他旁边的栏杆:“张毛,上来玩!”要不是他喊我的名字,我真不敢相信他是在叫我,我甚至为这臭气熏天的家伙知道我的小名而觉得自豪!

        我带着兴奋多于疑惑的步子,像一个球场的替补队员一样在众人的灼灼目光下,跑进了黑土与牛粪混杂的松软草地里去,我两脚踢掉了脚上的凉鞋,双手摸到了牛圈光滑粗壮的栏杆,啊,比我想象的要难以把握。但此刻已经容不得我打退堂鼓了,我以不太麻利但也不算太慢的速度爬到了第二排牛栏上。刚才愁眉不展的矮个孩子马上兴奋地叫起来:“你新来的,该你来抓!”我无话可说,大家的沉默表示对这个规矩的认同,我又爬到牛圈下面的角落处,开始喊:“一!二。。。”三还没有喊出口,山羊娃突然说话了:“张毛新来的,还不熟悉规矩,还是麻团先抓!”他指了一下那个矮个孩子,跟刚才一样,没有人表示不同意见,连麻团都没有,也许这就是一个命令,也许他们只想赶紧开始游戏。

        我为刚刚加入就得到的好意很感激,我抬头看了一眼山羊娃,他整个身躯背向快落山的太阳,脸上黑秋秋一片,我看不见任何表情。

        玩了一会,我已经十分适应这栏杆间的追逐了,正兴奋时,突然听见小毛在喊我,我这才发现有三个人站在树林旁边好像有一会了。

        我扭头看去,绿林夕阳下,一个白衣飘飘的女孩站在中间,右手拽着准备向我扑过来的弟弟的胳膊,左手拉着建军。我忽然觉得那个温暖、安全、宁静的世界又在向我招手,在这个向晚的黄昏,尽管我身悬一线,底下是层层牛粪,四周是顽劣少年,但我只要轻轻一跃,就可以回归那个光明、规律又正经的彼岸。“那个女孩是谁?”山羊娃在旁边大言不惭地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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