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其实我老早就想把自己和聂小倩之间的那些事情给写下来了。当然,如果按照事件发展的先后顺序来讲述的话,那么这个故事就应该是从一年前我去金华时入住在城郊客栈的那些夜晚写起——这似乎是最顺理成章也最为便捷的写法了——然而我始终觉得这样的写法会很容易就使这个故事失去它最为本质也最该被凸显的东西,所以我一直在寻找另外一个更加适当的切入点。我需要这样一个切入点,一个能让听故事的人迅速进入讲述者内心世界的切入点。
就在今天晚上,我找到了这个切入点。
那时我和小倩一起在庭院里饮酒赏月,秋夜的月色远比美酒能醉人,以至于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们彼此无话,各自沉醉。每次喝了酒我都觉得小倩就像月光,皎洁而空灵,我很喜欢这种时刻里的静默与沉醉,也常常害怕自己一挥手就会把这月光捣碎,一呼气就会把这夜色吹散。后来是小倩先开的口,她嘴角带着浅浅的笑,眼睛里是满满的雾气氤氲:“采臣,你那些朋友,似乎都有点嫉妒着你呢。”我笑说:“因为你的缘故么?”小倩没有接话,我只看到她眼里的雾气弥散开来,融进了四周的月光。我又说:“其实呢,要说嫉妒,那倒是没有的事,不过羡慕总是免不了吧。”小倩把从眼睛里弥散出去的雾气重新收敛了回来,问:“不也一样的么?”我说:“当然不一样,羡慕是看到了别人的长,嫉妒是想见了自己的短。”说完我看着小倩,看到她眼睛里的雾气已经消逝无踪,一双亮盈盈的眸子浮着两轮皓月,她说:“好吧,有这么多人羡慕着你,你可曾嫉妒过谁吗?”
是的,我想我终于找到了那个切入点,找到了一个关键词。“你可曾嫉妒过谁?”当我听到这一句话时,我脑海里首先闪现出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匣子,一个装剑的匣子。有好多个酒后的夜晚,我在朦胧的月色和缥缈的雾气中,见到过小倩在抚摸擦拭那个一直挂在我们房中的剑匣,用她那双温柔的手,带着月样的目光。每当此时,我总感觉心里有一种茫然惶惑的触痛,尽管我一直不愿承认,但是今晚我终于清楚的知道,那种触痛,就叫做嫉妒。
二、
你想的没错,那个剑匣不是聂小倩的,也不是我的。它原来的主人叫燕赤霞。或许到了这里,我终于可以从一年前我去金华时入住在城郊客栈的那些夜晚开始讲述这个故事了。那时我单身一人去金华办事,每日里白天在城中与人应付周旋,晚上就住在城郊的一间客栈里。为什么舍近求远跑到郊外来?不是城里没地方住,而是我本就是一个爱闲静的人,我爱看郊区夜晚里无灯的街巷,也爱听那从不远处的山上传来的风吹草木声,仿佛这一切都能让我顺利地忘记白日里的种种烦杂纷扰,好让我安然入梦。老实说,在城里我甚至都无法感受到夜之来临,我恨死了无穷无尽的白日世界,那个世界永远亮堂堂,却又永远只让你看到虚假的幻象。
我就是在这个客栈里面遇见聂小倩的,而且在见到小倩之前,我已经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是一个女妖。这是燕赤霞对告诉我的。燕赤霞是我住进这个客栈后第一个有真正接触的房客。那是在我入住此地的第三个夜晚,正准备灭灯就寝的时候,有人敲响了我的房门,门板传来沉实的声音,我知道来的不是店小二,店小二从来没有这么带劲的手力。作为一个独在异乡的旅客,我当然不敢贸然开门。于是我屏息静待,过了一会,只听门外人说:“公子开门,有一事不得不说。”是北方人的口音,照理来讲,此时的我应当加倍警惕小心提防,然而那声音却给了我一种莫名的信任感,它使我明确地感受到一股昂然的正气和力量。
于是我打开了房门。门前站立着一个穿黑色夜行衣的男子,年纪大约与我相仿,高高的身材,脸颊偏瘦,五官棱角鲜明,一双眼睛如夜星闪耀。我正想着要怎么开口才算得体,他已径自走进屋来,脚下飒飒带风,一股带露的草木的气味扑鼻而至。他搬过一张椅子,自己坐下,又把背上一个精致的木质剑匣解下放到桌子上,同时邀我坐在对面,好像在这房里,他才是主、我反是客一样。
然后,在接下来的大约一个时辰里,我从他口中听到了我这辈子头一回听到的,与那个我所熟悉的白日世界距离遥远的奇怪的事。
他说他叫燕赤霞,辽东人,浪迹江湖,通剑术,好饮酒,爱任侠,今晚正住在我对门的房间。又说,之所以敲门找我,是要提醒我:明晚月圆之夜,将有妖异发生,叫我要么就离开此地,要么就依他的计策行事。我将信将疑,急问何故,他重复了这两点:一、我住在他的对门。二、明晚是月圆之夜。我诧异莫名,表示愿闻其详。他说:“有酒吗?我们且饮且谈吧。”
我取来两个酒杯,给他和自己各满斟了一杯酒,他拿起杯子一饮而尽,笑说:“这是读书人的酒,太淡了。”我注意到他那双星星般的眼睛里腾起了一层薄雾,漂浮在淡淡的酒香和草木气中。我忙又给他斟了一杯,他拿起杯子一饮而尽,一笑,又把我面前的那杯也连带喝了。然后吁了一口气,对我说,他刚才所说的怪事,这三个月来已经发生过三回了。第一回他在幽州,那时是个月圆之夜,他住进一家客栈。半夜里突然听到对门一声怪叫,等到他跃入对面房间时,看见一抹白影在窗户徘徊飞绕,他正想返身取剑,那抹白影嗖的一声,划破夜空而去,只剩房里僵躺着一个尚有余温而呼吸消停的躯体。
我一下子感到一股阴森森的冷气透过窗户纸从外面静寂的黑夜渗进房里,但我从来不是一个胆小之人,我好奇地追问:“鬼?”燕赤霞说:“是妖,道行不浅的女妖。”接着又讲述了妖异的第二回出现,这次他在青州,也是在一家客栈,住了两个夜晚安稳无事。到了第三天晚上,曾在幽州发生过的怪事一模一样的再次发生了:还是在对门,还是那一抹白影。他对我说:“这要怪我大意了,后来我一定神,才发现这第三夜的天空,挂着一轮圆满的明月。而且这时我知道,她是冲着我来的。”
听到这里,我对这个让人冷飕飕的故事已经充满了强烈的兴趣,我向燕赤霞表达了我的疑问:“既然有了这个发现,怎么还会有后来第三回的发生?”燕赤霞解释说,第三回他其实是做了准备的。那是一个月前他在苏州时的事,有了前面的两段经历,他在月圆那晚,就以邀酒为名,去和对门房里的独身旅客共饮。讲到这里,他拍了拍桌上的剑匣,说:“我把它也带过去了。”那时他料想妖精很有可能还会再来,他计划着要抓住这个时机将其除灭。“然而这回是白等了一夜么?”我忍不住插问。燕赤霞说:“不是,那个晚上她来了。那时我们正在房中饮酒,我一直盯着窗户。后来吱呀一声,一阵冷风把窗门吹开了。我知道她来了。一抹白色的身影,和窗外的月光一个颜色。没错,我知道你会说,我应该马上把剑取出来。可是,就在那么一瞬间,我愣是呆住了,脑海里只剩一片月白。老实说,什么妖啊鬼啊,我见过的也不算少,我也知道很多妖鬼惯爱幻化成美女的形象来魅惑凡人。但是我真的从没见过像她这样的妖精啊,怎么说呢,当时那一瞬间,我所看到的那一张脸,那一双眼睛,如果我是在图画里看到,我会毫不怀疑是属于一个仙女,而不是一个妖精的。当然,再怎么像仙女的妖精,终究还是妖精,所以我也只是愣住了一瞬间。可是就是这一瞬间,一切都晚了,我失去了那个最好的机会。当我定神,起身,准备打开剑匣时,那一抹和月光一样颜色的白影,已经飘逝在无边的夜空里了。我在窗口凝望良久,不知道自己在失望什么,后来要关窗的时候,我发现了窗边的地上,一条白色的手绢,我把它捡了起来,上面用银线绣着三个纤巧的小字:聂小倩。”
真没想到,在一个剑侠的嘴里,我竟然听到了一个似乎应该发生在读书人身上的故事。我突然觉得在这个故事里,浪漫远多于可怖。于是我笑说:“那你明晚在我这里等着,我想她还会再来的。”燕赤霞说:“不了,我明日必须远行,去南边。”我问南边哪里,他只说,海上。又说:“说来可笑,我甚至也怕自己在这里反而下不了手。然而,妖精终究还是妖精啊。”这时我看见他眼框里的两颗星星闪闪烁烁,明灭在迷茫的雾气里。
他指了指桌上的剑匣,对我说:“明天我走,它留下。我在白日里离开,晚上有它在,妖女多半还会被引来,她认得这个剑匣。我已经施了法术,她若来时,你直把匣子打开,将剑头对着她,念一声‘去’,它必斩此妖。事后你再把剑头对着南方,念一声‘回’,纵使千里,它也会寻着主人。”
燕赤霞走了,桌子上留下一个装着宝剑的匣子,然而我对里面装着一把怎样神奇的宝剑居然并无太大的兴趣,我心中尽想着这样一个问题:仙女一样的妖精,是什么样的妖精?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那天晚上,我没有半点睡意。
三、
第二天晚上,我早早回到客栈,心里一阵阵砰砰乱跳,我孤坐在房中,伴着桌子上那个精致的木质剑匣,一杯一杯的倒酒给自己喝。我觉得周身暖热,索性起来把窗子打开,窗外一轮圆圆的月亮高挂在天上,夜空中稀稀落落点缀着几颗清冷的星。
时间在缓缓的流逝,夜色在不断的加深。我一个人把整瓶的酒都喝光了,窗外仍是一派寂寥,毫无半点动静。我突然体会到了燕赤霞所说的那种莫名其妙的失望。罢了罢了,像我这样的一个凡人,活在这样一个庸碌的世界里,还能指望碰上什么奇事的出现呢?我突然觉得自己原来是那么的羡慕燕赤霞和他的世界。
就在我准备起身关窗的时候,一阵冷风倏忽而来,窗门在晃动,烛火在跳跃。一抹白影由月光所来的方向飘了进来。一眨眼的时间,那一抹白影化成了纤巧的人形——又好像是月光在突然之间凝成的人形——轻柔的从窗口泻进了房中。很快的,我看见了月一样白的裙摆,月一样白的衣袖。然后,当我把眼光再往上移时,我看到了燕赤霞所说的那张仙女一样的脸,那双仙女一样的眼睛,在那双眼睛里,有一对笼罩在夜雾中的月亮。
有那么一瞬间,我愣是呆住了,脑海里只剩一片月白。心里一个声音在回荡:她就是聂小倩,一个像仙女一样的妖精。
就在我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聂小倩就像云朵漂浮在天上那样飘到我身边来了。她的裙摆飒飒带风,一股带露的花朵的气味扑鼻而至。她其实对我并不在意,一双皓月似的眼睛只望着桌上的剑匣。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将要夺害我的性命,但我知道,她来这里,当然是与我毫无相关的,这和从前那些住在燕赤霞对门的过客所遭遇的,完全一样。然而她何必这样呢?是想找燕赤霞寻仇报恨,却又怕了他身上的宝剑吗?当时我真的无从明白。直到后来,当我再次回想这个问题时,我记起了自己少年时代的一段往事。十三岁那年,我在一个冷艳的女琴师那里学琴,那时我简直对那女琴师入了迷。于是我常常在学琴的时候,故意鼓捣出很多幼稚的小差错,有时甚至一再搅乱同学伙伴的学艺——就只为的是让她注意到我——哪怕是因此遭了白眼或者挨了教训,都觉得心满意足。一个十三岁的少年,面对着自己既爱慕又敬畏的人,产生了想用这种拙笨手段来获取亲近的冲动,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当然,在我脑海里面冒出这个想法来,是在很久很久之后的事。遇见聂小倩的那个晚上,我只知道,她来这里,当然与我毫无相关,其他的我无从明白。如果我早就有那种想法,或许事情就不会是后来这个样子了——或许我会劝她带着剑匣,鼓励她去寻找剑的主人。
让我再把思绪拉回那个时候吧。那时候小倩用一双皓月似的眼睛望着桌上的剑匣,怅然说:“人走了,却留一把剑,是要杀我么?”说着把衣袖一挥,拂开了匣子。我看到一把寒光闪闪的宝剑在匣子里瑟瑟跳动,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的心突突突地跳得比剑还剧烈。我想起了燕赤霞交代过我的事情。我猛然把剑拿在手上,对着南方,喊了一声:“回。”一道精光闪过,手中的宝剑飞窜出窗,冲向夜空,穿越朵朵浮云,转眼间如流星一般,消失在南边的天际。
聂小倩终于转头望向了我,我看着她眼睛里满是柔和的月光。她长叹一声,幽幽地说:“你既不用这宝剑杀我,我自然也不害你性命。”说完转身就要飘走。我突然觉得应该庆幸自己远比原先那些住在燕赤霞对门的人命大,可是同时又再次感到了那种莫名的失望。我实在不愿眼前这一个仙女般的妖精要像燕赤霞的宝剑那样,永远消失在无尽的夜空和我凡庸的生命里,却又不知再说些什么,我就问了她一个相当幼稚的问题:“你们为妖的,害人性命只当是游戏么?这于你们是件好玩的事情吗?”聂小倩嗤嗤一笑,似乎我们所谈的真只是一个好玩的游戏。她说:“燕赤霞没和你说过么?我爱吸人的血呢。”我大着胆子再问:“这是为了延续自己为妖的性命,除此别无他法么?”聂小倩笑得一身白裙飘飘,像朵朵白云翻涌——这让我以为自己问了个愚蠢透顶的傻问题。没想到她却饶有兴趣的反问了我:“你们为人的,在饭桌上吃了动物的肉,这是为了延续自己为人的性命,除此别无他法么?”
我突然间就明白了人与妖,水与火,日与夜,真与幻,以及此外一切似乎界限分明却又丝缕交织的种种关系。我很认真地对聂小倩说:“我知道你从此会是一个不嗜人血的妖。”她仍旧只是止不住的笑:“到那时,还算得是妖么?”我的目光掠过那片白衣飘飘的云海,静静地看着她的脸庞,在她的那双眼睛里,有一对笼罩在夜雾中的月亮。那是一双仙女的眼睛。
聂小倩走了,像月光融入了无边的夜色。我在窗口凝望良久,地上没有看到绣着名字的手绢。
四、
后来我又在金华住了整整一个月,白日世界里的事情已经办完了,但我还是住在城郊的这间客栈里。到了晚上,我依旧爱看郊区夜晚里无灯的街巷,也依旧爱听那从不远处的山上传来的风吹草木声。我早忘记了白日里的种种烦杂纷扰,我在静静地等待另一个月圆之夜。
我心里想,燕赤霞或许已在遥远的南方海上了,如果聂小倩还来这里,那么我就把她带到那个白日的世界。我要把月光带进白天。那时会有很多东西将被改变,包括聂小倩,包括我,也包括这个世界。
月亮满圆的晚上,聂小倩来了,像月光泻进了宁静的夜,铺满了整个的天地。我沉醉在这月色夜光之中,生怕自己一挥手就把月光捣碎,一呼气就把夜色吹散。聂小倩笑得一身白裙飘飘,像朵朵白云翻涌,她说:“带上那个匣子,以后就挂在我们的家,让它吓唬别的妖精。”
我和聂小倩一起离开了金华。从那以后,我们过着最普通的凡人的日子。我依旧喜爱黑夜远过于白天,只是现在的黑夜已不是从前的黑夜,现在的白天也不是原来的白天了。是的,我和聂小倩一起过着最普通的凡人的日子,却被所有认识我的朋友所羡慕。有时我遥遥记起了不知远在何方的燕赤霞,我总是想,如果他知道了后来的这一切,他会像所有认识我的朋友那样羡慕我吗?或者会不会后悔自己再次失去了那个最好的机会?我又想,从前聂小倩丢下的那条白色手绢,他是否一直带在身边,然后在每一个月圆的晚上,拿到某个打开着的窗前,细细辨认上面的每一线字迹?这些于我都是没有答案的问题,其实我也不是那么想要知道答案,但是在一些没有月亮的晚上,当我看着天幕上的星星时,难免要忆起燕赤霞那双闪耀的眼。我从来没对聂小倩提起这些事情。
是的,我想燕赤霞真是去到遥远的天边或者海上了,他留在我的世界里的只有一个空荡荡的剑匣。聂小倩说这个剑匣挂在家里,可以吓唬别的妖精。谁知道呢?有好多个酒后的夜晚,我在朦胧的月色和缥缈的雾气中,见到过小倩在抚摸擦拭这个一直挂在我们房中的剑匣,用她那双温柔的手,带着月样的目光。每当此时,我总感觉心里有一种茫然惶惑的触痛,尽管我一直不愿承认,但是今晚我终于清楚的知道,那种触痛,就叫做嫉妒。
是的,我承认我嫉妒燕赤霞,他有一双我所没有的星星般的眼睛。“你可曾嫉妒过谁?”今天晚上,当聂小倩问起这个问题时,我融进了无边的虚空,这是我一生挚爱的夜。我静静地看着她那双藏着月亮的眼睛,沉醉在今晚的月色夜光之中,生怕自己一挥手就把月光捣碎,一呼气就把夜色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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