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京今年的雨水格外多,和老男人前例腺发炎了一般样,淅淅啦啦没个利索。
送菜的大叔比往日晚了半个多钟头,雨水天气上菜也会晚一些。
大叔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生着典型南方人面相,肤色黝黑笑的时候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一副老实模样。每天送菜过来总和我聊聊天气,聊路上的见闻,我嗯啊应着,大多数时候听不懂他说什么,他的家乡口音很重。
我拿着配菜单验收,签字,把早饭剩的油条拿给大叔,说老样子周三没馒头了,然后夹一个煎蛋给他。大叔说知道,乐呵呵的接了过去。
周三早餐是豆浆油条,早上五点半就起床了,我负责磨豆浆,待豆浆磨好煮锅里的时候,去煎鸡蛋。我习惯洗好几遍手才去煎鸡蛋,虽然是戴手套的,可受不了留在手上生豆子那股味。
加热烙饼机,抹油,磕碎鸡蛋,放在饼机上。我看着鸡蛋清与蛋黄平整的躺下发出“嘶嘶”声,周边的一角焦黄发卷。烙饼机的热气蒸腾在脸上,眼睛刺的都有些睁不开,待鸡蛋翻个还需些时候,我闭了闭眼睛望向窗外。
二
食堂在一层前后都是楼,晴天里光线也是暗的,被楼宇夹在其间倒是挡住了太阳,夏日太阳大的时候也不热,只是觉得有些发潮。
下雨天就不一样了,潮里夹着闷,排风扇又不好使,操作间在炒菜时油烟辣椒呛的呆不住,雾气蒸腾像个桑拿屋,餐厅的空调便会对着打饭间吹。
不过烙饼机在主食库,任何风都吹不进来,挨窗放着面粉,开窗会把面粉吹得到处飞,只能关着。我摘下口罩喘几口气,和窗外打扫卫生的战友招手,他们都快把石灰地上石灰扫掉一层了。
又有领导下来检查,没个消停。我烦闷的想,翻过几个鸡蛋。今天是没法休息了,收拾完早上卫生就要直接上班。
三
我们九点半上班,是正常时间。非正常时间是领导检查,结束早晨就餐收拾完食堂接着上班,把更多的时间留给打扫卫生。
上级领导要来检查的时候会提前通知,这个提前可能是半个月,一个月,或者一年。队长说你们迎检不过关就甭想过好日子。我们不知道好坏日子怎么区分,每天都是一个样,难道一样的人里能出来个长三个鼻孔的?
有意见保留,少说多做才是王道。从我们接到通知就开始打扫卫生,擦洗地板天花板,窗台,任何一个你能想到看到的角落。
我们领导会在机关领导下来时提前检查,专门拿手电筒察看犄角旮旯,但其实我们打扫得油光可鉴也不过是做着耗费生命的无用功,领导是不会来的,心照不宣的谁都明白,包括那拿手电筒察看卫生的,如狼来了的儿童寓言,狼从没来过,我们不过是耗费着体力尽力演好自己的角色配合一场“等待戈多”的舞台剧,让人听起来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日子过得飞快,今年。我感觉自己不是一分一秒过的,也不是一天一天,是一礼拜一礼拜过的,转眼一个月过去了。
这是我下炊事班后的感受,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下炊事班,可是没有办法,比起在连队的辛苦,炊事班的生活已经是天堂了。
三
经过综合考虑,我选择下炊事班。虽然我极其厌恶油烟味,熏的身上永远是大葱和大蒜的味道,可我别无选择。当前的工作已经不在人能承受的范围。
原单位撤编后,我到了现在的单位,接了一个小兵的工作,收发文件,给各个部门送报纸,上哨。这种工作一般都是刚入伍小兵做的,领导安排我倒没啥意见,充其量老黄瓜刷把绿漆装个嫩。若如此,倒还可以接受,顶多就是送文件误了饭点直接上哨。
可就在我陪床后一切就变了,可不是说找着软柿子捏吗?以为是俄罗斯方块啊,叠加叠加再叠加。
部长生病,半夜队长把我唤醒陪床。那张干瘪皱巴的脸比我的恶梦真实多了,我惶恐的瞅着那张脸,不知自己是否还在梦魇之中。
枕头上,枕巾上,床单上布满血迹,护士挤着一袋血浆用力的往部长像蚯蚓一般肿胀的血管里灌。我问值班护士怎么了。
“胃出血。”
我明白了,喝酒喝到病床上了,一步到位。嫂子和我说他就是二,别人说他能喝,他就逞能,一二杆子。
嫂子是部长夫人,喊嫂子我觉得不大合适,他孩子和我差不多大小,记的新兵那会助理员的孩子见到我问该喊你叔叔还是哥哥。我说当然是叔叔啦,我喊你妈嫂子你喊我哥哥那不乱辈分了。
部长康复很快,他看我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说,我知道自己死不了。这心态不愧是闯荡江湖的。嫂子掉了六斤肉,我理解嫂子也理解部长,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部长不过是湿的面积比较大连袜子也湿了。
我回单位拿衣服,小鹏说班长你什么时候回来。小鹏是个新兵,长得细细长长的,脑袋很小不过好使。他从没喊过我班长,虽然我的兵龄是他的好几倍,他是我们上级领导七拐八绕的亲戚,我知道他肯定不是想念我,也没因他一句班长受宠若惊。
四
我早知道他盼我什么了,部长陪床结束后我就要被安排给领导打饭服务首长饮食了,而交接带我的是一年的小鹏,他不仅高兴自己脱离苦海还能带我这么老的兵又有面子当然关心我归队了,再说队长已经迫不及待的在电话里吹过我了。我说我这么老了不适合为领导服务啦。
“你老?你看领导公务员,你们排长,不都是为领导服务吗,哪个不比你老?”
我想说那是他们贱。可我不敢也只能心底过个耍嘴皮子的暗瘾再说我有自知之明自己本就不昂贵,我带着商量的口吻说:“您老别生气,商量一下,那我收发文件的工作让别人做吧。”
“你看人家老邱班长每天忙得,单位要你干什么了,挑三拣四,白养着你吧。”
我唯唯诺诺答应,说准确点是服从命令,这是我的天职。
小鹏帮我没打几天饭就不打了,交待了主要领导吃什么,有什么忌口,用的什么餐具就不做了。
我不怨他,他确实不能为领导服务了,在炊事班帮厨把手切了,缝了好多针,那么一双残疾的手怎么能出现在领导面前,我们都知道他是故意的,同时对他很佩服,年龄不大对自己可真够狠的。
五
那是春节时候的事了,春节领导再三强调任何人不准找关系休假,谁要破坏规矩以后个人的事就别找单位。
说话不过被当作放屁,谁会关心屁谁放的,一窝蜂能走的都走了。我当然走不了总得有人留下来干活啊,何况我七拐八绕个十八弯也搭不到一个首长亲戚。
然后生活就成了这样变成了这般模样。
我六点起床收拾完自己的卫生,打扫班里。然后去二楼端上配好的凉菜去一楼食堂给领导们分餐具摆碗筷,火急火燎折回二楼盛汤端炒菜,领导们要就餐了。
当领导们吃饭时,我便站在一旁,听候吩咐,拿纸巾加菜盛汤,倘若慢了或没来得及,领导那张黑脸会碳上加碳,我真怀疑他不是来吃饭是来上坟的。
我的脸也不好看,又不是专职服务生我还笑脸相迎,再说了又不给小费。战友赵说幸亏你站在领导背后,若站在正前方,那张苦逼脸谁欠你钱似的。我说我天天早晨跟那上坟的奔丧,他也没多给我钱,那不就是欠的吗。
等“上坟”的先生们离去,我扒拉几口领导的剩饭,洗碗刷碟,给餐具消毒。然后去收发文件,每个部门的跑,来不及休息又要打饭,中午的。
繁忙的一日作息中还得有两个小时要在哨位上度过,站着对我来说倒成了片刻的享受,只是困倦的无法思考,迷迷糊糊挨到下哨趴在桌上眯会,不说小睡也别有一番滋味吗。没待我腿部神经缓过神,队长打电话说,怎么不刷碗,都几点了。我还没解释上哨急没来及收拾,下哨后食堂锁门了。他早已料事如神替我把解释省掉了,“炊事班开门了,快去。”
队长像被鬼催命似的,我连答“是”的机会都没有,他早已挂断电话。他确实挺忙,我理解,可谁又理解我呀。我和战友赵说,他说能者多劳嘛,可真是好的安慰。我和同学说,他说你的生活好励志。
我挂掉电话真没想到我一直想找个励志的人为榜样竟然是我自己。算了,还是好好刷碗来的实际。
晚上顶着晕胀的脑袋去上课,迎接什么鸡领导检查,防止领导座谈时丢人现眼,让提前背诵理论。队长叫起我背,我说:“背不过,我念都念不通,读也读不懂。”
“哪句不懂。”
“一句都不懂。”
“你是不是故意找茬,你文人,我不批评你,不然说我焚书坑儒。”
我没搭理他,反正要站到会议结束,何必摇尾乞怜。
抱怨归抱怨,生活不会因你抱怨下雨天气而给你艳阳高照,我依然在紧张中忙得焦头烂额。
“杰子,机关拿份文件。”
“杰子,来我这有份文件要送。”
“杰子,领导昨天的报纸你发了没?没有了,你帮找份。”
……
我“是,好的。”应着,就是我不应这些工作我也逃不开,我只能挂上电话骂他们祖宗十八代,我就剩这么点出息啦。
送文件回来急着去厨房和厨师交待,领导说了这菜太咸,领导说了这菜不好吃以后别上了,领导说了明早上吃包子,那个他从老家带来的咸菜要炒一下啊,领导说……
六
我谨小慎微,战战兢兢,生怕出错,我若出事就要离开这个单位了,没几年的军旅我换了好几个单位了,实在没有经历再去适应一个新单位了,何况不还有句老话这么说,刚出虎穴又入狼窝,按兵龄已算老年人的我哪经不起得瑟和变动了。
可是我还是出错了,是祸躲不过。
那天领导“上坟”赶了个早,我急着端菜盛汤,吹厨子来点速度,领导是不愿等的,只有他的时间是时间。我摆好餐具把筷子拿给领导,谁知那筷子是千年不来食堂吃饭的另一个领导的,昨晚才拿过来的。也该我倒霉,恰巧那筷子不知被哪个不长眼的用了,洗都没洗搁回了原位。
唉,要死挡不住。
我把饭盛给赵,我没资格给领导服务了,改为战士服务。我的光荣事迹上了交班会,我丢尽了全中队的脸,当然我是拿自己说的,没人关心领导碗里是否吃出了屎,我若不在那位置上,我也不会关心。
现在好了,远离了高处不胜寒的广寒宫,又不是嫦娥谁能受的住。赵喊着我要吃肉,肉。我给他多添了一勺肉,问他怎么吃这么早。
“上哨。”
“你不是早晨上的吗?”
“一天三班,罚哨。”
赵在执勤时有个护士急性阑尾,他帮挂了个号,没用2分钟,虽然短却遇到了队长,不遵守哨位纪律罚哨。
“你那么谨慎,怎么犯这么低级的错误。”我说。
赵把一块肉塞嘴里口齿不清的说:“要是重来一次,我还会那么做的。”
执迷不悟。
七
我们都是执迷不悟,所以被称为傻兵,傻子无路可走,只能顺着已定的路永远傻下去。
趁着为战士服务的档期,炊事人员紧缺的状态下,我申请下了炊事班。我还想没正式交接自己缓两天,也享受下散漫的日子。不料被队长发觉我在屋里,骂下了炊事班。
谁说命苦不该怨政府的。
虽然如此的厌恶炊事工作,相比起噩梦般的岁月,我觉得已经是烧高香了,我原先的工作分给了两个年轻的小兵,真没想到自己如此优秀,能当好几人的使。
往事不堪回首啊。
我把扶他林抹在手腕处,因为剁包子馅,手腕酸痛的厉害,把切伤的手指头重新包扎好,脱掉一股葱花味的外套,上个厕所,等熄灯就寝。
楼梯里昏黄的灯,让狭窄的楼道显得逼仄,和我们营院一样窄窄小小的。我走在楼梯,北面墙上贴着部队的标语,亮着红色的灯,南面墙上是警容镜,隔的远远的我望着警容镜,红光里映着我模糊的影子。
假若现在我在地方是在熟睡,是在加班,还是在鬼混?无法得知的答案,永远得不到的结果,只能在假若里骗骗自己。
我在厕所里望向对面的使馆,院子里零星亮着几盏灯,隐约能听到有音乐在放,是歌剧,拖长嗓音的高声呐喊,是早啊,还不到十一点呢。
同屋战友脸上映着变幻的光线,他们把自己放在了手机的世界,不然怎样,总的活,总得有个耗费生命的方式啊。
又是寂寞的长夜,又是阴云密布的夜,晚上还会下雨吧。我裹裹毛毯,闭上眼睛,明天不用早起了,今早吃的油条,剩的馒头够明天早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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