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雪落了,惟愿一瓣附在你的睫毛,融化成一滴泪,流进我们走过的岁月……
1.
诺存阁的一角,香气娆娆。
阴云层层叠叠,浓浓浅浅地压着诺存阁西边的角楼顶,青色的屋瓦就这样被晕开了。冷冷的空气随每一次呼吸吹散心底的杂味儿,心也透明起来。
蕤言净色的长衫摆在风中,初冬的第一场雪似乎快要来了。
诺存阁曾经是个热闹的地方,只是极盛之后大抵都会趋于落寞。人格中的一隅之地,前朝功绩再显赫,却由于蕤言出生时双目无珠,恰逢老爷命丧战场,夫人心伤自戕,不祥之人就这样消散了世家荣耀。
蕤言少时,基于世家根基,请了爱磨性子的老先生,字字句句念给他听,博古通经的典籍倒也识了不少,书房内老爷原本的藏书十几年间竟被读完了。
天际流云、繁花似锦、日月交辉、浅草抽芽……这些都只能凭着想象猜上一猜,然后问问先生对否?老先生总是怜爱的摸着蕤言的头,闷出一声“嗯”算是回答。当然,蕤言看不到先生怜爱的眼神,他只能感受到搭在头上的微温的手。
近一两年,老先生咳疾不见好,在蕤言问对否的时候竟然连“嗯”也闷不出来了,搭在头上的手总是颤颤巍巍弄乱束发,蕤言想哭,总是匆匆忙忙得握住老先生的手,希望留住他久一些、再久一些。
正如诺存阁留不住荣盛一样,岁月总会让所有的不舍变成不得不舍。老先生到底在去年初冬第一场雪来的时候亡了。
老先生亡了的第二天,哑仆就来了诺存阁。
哑仆聪明,为了蕤言方便能够找到诺存阁不同的位置,便在不同石子小路的两边铺上香味不同的花,并在花香味不足的时候用在炉子上煨暖的炭包上附上同种干花垒在路边,让蕤言可以嗅着花香慢慢走向想去的地方。因为哑仆知道,老先生带走了蕤言唯一的温度,一如他执念净色衣衫一样,不喜被人触碰,不言不语。
初冬的第一场雪来了,簌簌地散漫在天空,蕤言脸上轻沾了数瓣,很快就化成了水珠顺着脸庞落下。哑仆站在他身侧,蕤言眼角一滴泪慢慢从无珠的眼眶中滑下来,揉在雪水里,痛痛快快地在下巴处坠落,湿了净色衣衫。一滴泪、两滴泪、三滴泪……哑仆清晰地分辨着泪和雪,无声的哭、甚至胸口都不增加起伏的幅度,这就是蕤言。
哑仆转过头去,眼睛幽幽地望向天际,雪片轻袅袅地飞舞,静静地消融在哑仆伸出的指尖。
雪落,你在悲伤,我在身边……
远方,一道银线慢慢牵出了几道光,雪要停了。
2.
窗外,靛蓝色的夜幕闪动着星光。人格中的一场雪坠入地格的介宇轩,汇成湘妃竹上斑驳的泪痕,摇曳着梦湖中的影子。
二十年了,梦湖孤孤单单地经历着四季交叠,看尽湘妃竹哭了干、干了哭。介宇轩角楼上的风铃丁咚咚地演奏了整整二十年的殇逝。没有人再记得卿卿爬上角楼,爱上风神的样子,一丝丝的感觉……
地格确实是个好地方,无风无雨无雪,仿佛是一个从不可能被惊扰的地方,或者说是一处永远都不可能惊扰别人的地方。而作为介宇轩的主人,卿卿似乎太年轻了点。她总喜欢光着脚在介宇轩里跑来跑去,后院光洁的鹅卵石、门槛被风蚀后的砂砾,哪一样没有吻过卿卿的脚呢?但是卿卿又是一个认定至简至雅的人,闲暇时候对介宇轩的装扮绝对只取来自地格最最原始的材料,木头、青石、蒲草等等,所有的人为都隐在了自然中。偶尔从地格闹市上购得几张纸,也是只用墨色、留白绘成兰,贴在窗格上,增添一些雅致罢了。
无风无雨无雪的日子就这样溜走地很快。某天,当卿卿刚刚系好绫罗裙,束好卧云髻的时候,窗格上的兰动了动,一丝丝地抚上卧云髻边坠下的一缕青丝。卿卿默然惊呆,轻柔地力量吞噬了周遭的安静,闭了眼,似乎还夹杂着庭前从不曾香过的鸢尾花的味道。
相逢,许是注定。桌头上未绘完的兰会忽然飘到地上,案几上插瓶里的鸢尾花会抖落蕊上的花粉,屋顶上的蒲草会窸窸窣窣,梦湖水一粼粼被吹皱。从此,卿卿不再跑来跑去,生怕动静太大,错过这一丝丝的感觉。自然,介宇轩内的隔断也被拆了个干净,卿卿说:怕阻了这一丝丝的感觉。
相爱,不由分说。当介宇轩角楼上的风铃响起的时候,清脆的叮咚声第一次划破地格的静怡。素色的风铃左右摇曳,铃摆上坠着的草芥环迎着晨曦第一缕阳光看到了卿卿闪亮的双眸和醉在暖黄色光中的脸庞。从此,卿卿每天都宿在角楼上,从暮霭等到晨曦。每一天,叮咚声都会温柔地陪卿卿入睡,半分不会迟、半分不会早。
直到二十年前的那个晚上,卿卿依旧痴迷地望着风铃,等待叮咚声的响起。当缀满星星的夜幕逐渐被晨曦抖乱,叮咚声终于来了。它卷着满园的鸢尾花,散向卿卿的裙摆、衣襟、袖口和发髻。继而,柔柔地抚向卿卿额前的发丝、鼻尖的朱砂痣。卿卿摊开手,指尖满满被包裹的感觉,弯弯手指,便被握住。卿卿伸出双臂,白色的缎带在胸前翻飞,从头到脚都被凉凉地感觉吞噬。闭了眼,唇上便有了轻柔的触碰感。醉人的凉意在唇边滴落,滑过颈子,又在指尖漾开来。耳边,响起“卿卿……”的声声呼唤。那一晚,介宇轩沉在了一片叮咚声和漫天的鸢尾花中……
3.
天格的神和地格的灵素来不互通。作为天格的风神爱上地格的卿卿,天地主自然是雷霆大怒,将他们定在了莫虚馆内,希望他们在重重叠叠的莫虚镜中照照自己的荒唐。
卿卿在莫虚镜中看着自己绫罗裙上渗出的星星点点血色,那是天地主命地格司神撒出万根轮回针的结果,根根刺骨,穿入皮肤,立刻融进血脉中,齐齐涌向心脏,每呼吸一次都痛不由己。
另一边泛着冷光的莫虚镜照出了已经被蜕了天髓的风神。他已经不能再做风神了,蜕了天髓,就意味着出了天格,具象不再存于天地。
纵然都是不死不伤的神和灵,此次情劫却让卿卿和风神付出了不付命不罢休的代价。
初冬将至,莫虚管降了一场雪。雪瓣直愣愣地坠下,少了风神,连雪瓣都不再恣意,呆板了不少。卿卿望着这些没有生命力的雪瓣,越发想念曾经风铃叮咚摇曳的样子。轻轻唤一声“你还好吗?”风神在蜕去天髓后便慢慢失了声,而今再也应不了卿卿。
“不曾见,已相爱……”卿卿缓缓起身,抖落一身的雪粒子,慢慢地整理了衣裙,“不能见,自思量……”卿卿唇角卷起微微地笑。莫虚镜里,两行血流出卿卿的眼眶,黑皓石一样的眼珠滚落在卿卿脚边。“他已不再,何须眼珠看莫虚?”卿卿撞向莫虚镜,血染遍整个馆,霎时莫虚镜碎,记载着介宇轩梦湖、介宇轩的风铃、介宇轩的吻飞向四周,消散在太虚。
莫虚馆灭。
卿卿死了,风神泯尽最后一丝气力,抱着卿卿投入到了轮回池中,“散去神和灵,你我为人。”
天格内外,漫天红雪,迟迟不化……
天地母被如此的执念感动,悄悄留下了卿卿的眼珠,答应风神在卿卿生而为人二十年后初冬降雪之际赋予卿卿。
尾声
轮回辗转,蕤言降生,一如卿卿至简至素的坚持,蕤言挚爱净色。
初冬的第一场雪停了,蕤言突然觉得眼眶有种被撕裂的灼烧感,一种新生的力量在生生地撕扯眼窝,渐渐地,湿润的感觉向外溢出,天际的光影模模糊糊闪现。蕤言不自觉的闭了闭眼,竟发觉眼皮有被充实的感觉。睁了眼,一片洁白的世界刺的神经疼。
白色、青瓦、娆娆香烟,竟然这般美丽。
蕤言回过头,想看看伴着自己的哑仆,却发觉哑仆的脸慢慢透明、慢慢透明,还没有看清容貌,就消失在雪中,只有裙边的鸢尾花图样十分相熟。
一世情起,不曾见,已相爱在介宇轩;
两世缘浅,不能见,化风铃为老者,叮咚声常起,正如细细叮咛和陪伴;
三世劫深,不可见,天髓不在,具象不在,卿卿再次获得眼睛的时候就是具象不在的时候。
“卿卿,不哭……”耳边又一次轻轻呼唤。
蕤言伸出手指,指尖满满被包裹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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