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帛（68）

那天晚上惠子陷入一场又一场诡异而杂乱的梦境，她突然获得了飞翔的能力，身体悬浮在1997年纺织厂上方的深红色天空，她看见少女惠子满怀心事地出现在纺织厂木楼之下，随即骑上了那辆黄色自行车，穿梭于仿若迷宫的生活区和厂区道路上。

她在空中紧跟着少女惠子的骑行速度，她看见少女惠子一头长发飘动如丝绸，风像水一样从她身体两侧流淌而过，少女惠子如逆流中的一艘孤舟，最终停泊在职工俱乐部的门口。她看见少女惠子下了自行车，在职工俱乐部门口捡了一个随处可见的纺织用梭子，旁若无人地走进了徐美珍和李刚的婚礼现场。她紧跟其后却并没有被任何人发现，接着她看见1997年的徐美珍有一张美丽而苍白的脸，而1997年的少女惠子青涩脸庞已有了一层肃杀之气。

她看见1997年的郑锦鹏原来也在婚礼现场，她看见他握紧双手，满目惊恐地望着人群中的少女惠子，他微微张开口，似乎想说话，却又不发一言。在少女惠子颓然消失于婚礼现场后，他才小心翼翼地躲过了他母亲朱玉莲的视线，一头扎进苍茫的夜色中。他一路追随前者骑自行车离去的背影，像是追逐生命中注定难逃的宿命，接着他步伐一点点加快，步子一点点拉大，最后他跑起来，他似乎是第一次在夜色中奔跑，因为欠缺经验，所以跑得踉踉跄跄，很多次差点摔倒，可是他们的物理距离仍然越拉越大，最后只有他的嘶吼从地面传来，“惠子，等等……”

他差点就在她的记忆里死亡了，终于得到起死回生的机会。多年后惠子在梦境中终于看见郑锦鹏追逐的一幕，她同时看见，在那个酷热似火的夏天，他涨红了脸去街边超市只为帮她买安尔乐卫生巾。他举起拳头与男孩儿们扭打却被揍得鼻青脸肿只为让她不受欺负。他偷偷带她去家里看《葫芦兄弟》并把她称作蝴蝶妹妹只为让她开心一笑。她偷偷送给她用布做的百合花只是希望她应该像花一样美好……他是她唯一不曾憎恨过的人，但他无法阻挡恨在她心底滋生、蔓延，直到她十三岁那年发誓逃离一切，逃离任何人。她发誓，如果他们不曾将她毁灭，她就要做最后的毁灭者。

距梦里很多年后的清晨，惠子从一夜的纷乱梦境中醒来，徐美珍已经站在明亮的晨光中。经过惠子一段时间的精心护理，徐美珍大部分时间处于平静状态。惠子看见逆光中母亲徐美珍的淡淡剪影，呈现出年轻时候的轮廓，接着她听见徐美珍脱口而出，“李刚死啦。”

一场激烈而沉默的战斗随即拉开序幕。徐美珍的病情再次失去控制，这表明惠子这一段时间的努力付之一炬。徐美珍平静而苍老的面目即刻狰狞起来，她先是一把扯下窗帘，接着冲过来撕扯惠子的头发，她的力量如此之大，令惠子无法招架，而她嘴里一直不停地念叨：“放我回去，我男人李刚死啦！”惠子无法相信李刚之死，因为没有任何消息证实，她笃定这又是徐美珍的一场噩梦。但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母亲徐美珍已经认可了李刚的身份，这种认可让她感到从未有过的难过和绝望，胜于她得知徐美珍的疯癫，她终于发现母亲徐美珍已经彻底沦陷于命运泥沼，无法自拔。

李刚之死传来时，被隐瞒了诡异的细节，其尸体和后续事宜在一夜之间被迅速处理，除草工人抱着“绝不与钱过不去”的想法而甘愿保持沉默。人们把李刚的死亡认定为一种冥冥中注定的报应，很久以后当他们得知徐美珍的预言后，冥思苦想也无法科学解释徐美珍是如何预知李刚的死亡，只好将其视作一种离奇的巧合或者是夫妻间的心灵感应。

徐美珍并没有机会回到纺织厂，被她暴力毁坏的法国进口吊灯以及美国进口的的象牙白窗帘很快更换一新，她像一只衰老的金丝雀被困在奢华牢笼里，再次恢复平静，只是她的眼前时刻笼罩着一层白雾，当她站在落地窗前，她以为是窗户沾上了灰尘，于是开始一遍遍地用一块丝巾擦拭，她当然不知道她实际上已经罹患了白内障。徐美珍的老年生活即将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之中，她开始长时间坐于晨光洒满的落地窗前，坐于万籁俱寂的夜幕之中，她沉默不语地聆听一个年轻女人在她耳边低语。在她对自己的人生失去记忆之后又逐渐丧失对所有事物的认知，包括物品的名字、用途，包括时间，甚至涉及到触感、嗅觉，她神情冰冷肢体僵硬如同一尊石像。

她的听力却变得极其灵敏，尤胜从前，甚至能跨越时间的维度，她能听见风在耳边盘旋的声音、轻如鸿毛的雨滴落地之声、远方某种清脆的鸟鸣声、深山林间潺潺的溪流声、天边云朵随风飘动之声，千里之外的海浪之声，甚至1990年纺织厂职工俱乐部嘶哑扬声器流淌而出的靡靡之声。

那天惠子惊讶于母亲徐美珍在夕阳余晖中突然扭动身体，她两只手就那样恢复了灵性，有节奏地在空气中如丝绸舞动。她脸上的冰霜顿时化解，全身的关节灵活得像一条蛇，她从窗前站立起来，接着她的一双长腿恢复了活力和柔韧，她踢腿，旋转，然后张开手臂，像是俯身，像是仰望，像是飞翔，她像一只空中飞旋的天鹅，又像一只翩翩起舞的孔雀，她是精灵转世，是仙子下凡，是观音显灵，在一片万籁俱寂中，她跳出了一生中最美的舞步。这样的舞步曾出现在无数人的梦中，这样的舞步，林森见证过，李刚见证过，胡胖子见证过，1990年的纺织厂职工们全都见证过，她在这样的舞步中燃烧、绽放、羽化、涅槃、毁灭。

终于，时隔多年，惠子再次见证到母亲徐美珍当年是怎样的风华绝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