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去哪?你说
海港或大漠
绿林升星斗
如远镇灯火
......
铁皮头,向左
见岛屿转右
北斗星,向左
入国道直走
不虚设终点如何
就乘着夜色上路
月牙如琥珀
......”
你坐在公交车的后排,看着窗外的零星灯光,沉浸在歌曲的世界里。公交缓慢地开在被车长年碾轧而变得坑坑洼洼的水泥地上,你的身体随着车身东倒西歪。车越开越偏僻,人越来越少,终于你听到司机用方言喊着火车站到了。
你背着一个瘪瘪的包进了候车室,无视那些拥挤的人群,找到一个角落里的空地便开始等待。这不是你第一次坐火车,所以你泰然自若。你重新戴上进站时摘掉的耳机,准备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心无挂碍地享受难得的一段脱离社会身份的时光。
候车室里人声鼎沸,有熟悉的方言,有生涩的普通话。然而在这种嘈杂的环境里你却觉得安心极了。二十五年来,你从中原踏入东北,又从东北下江南,每一次都是在人群的空隙中注视着一个个或陌生或熟悉的地方,默默然地看着每一个人麻木地奔走于每一个城市的“边缘”。你从最初的不知所措慢慢地磨练成了随遇而安,你开始习惯于喧闹的环境,习惯身边都是不同的陌生面孔。
“开往H城的X1819次列车已经进站,请列车员做好接车准备……”听到广播里的话语,你扯下耳机,背起包,便跟着人流准备出发......
等你坚难地挤上车找到自己的位子时,周围也已经坐满了人。你为又一次是靠窗的位子而感到庆幸,这意味着晚上睡觉可以稍微舒服些。
整个车厢里已经爆满,过道里站着没有位子的人。推销员推着小推车来来回回地喊着“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来,麻烦收收腿”。还有一些推着米饭套餐小推车的乘务员喊着“套餐便宜了,有需要套餐的旅客嘛”......过道里人来人往,挤满各式各样的人。你时常会奇怪,为什么不管何时,火车上总是有着那么多的人,这一个个的人都去向何处,做着什么样的事呢?
你戴上耳机,佯装闭目养神,偷偷地观察一个个的人。
你的对面坐着一位看起来五十来岁的叔叔。他的那双手,瘦削坚硬,骨节分明,褶皱薄薄地刻在黝黑的皮肤上,血管蜷曲着,似乎想蹦出手背,自由流淌。他的脸整体看起来很和善,眉毛浓密又杂乱,眼皮耷拉,眼角向下,眼尾挂着几道皱纹。鼻梁矮塌,鼻头肥大,嘴唇厚厚的,呈一种紫黑色。皮肤黝黑,眉头处有个深深的“川”字,额头上布满了浅浅的波浪形“三”字皱纹,法令纹则深刻地挂在口轮匝肌上。他的整个面相看着苍老又疲倦,要不是他的头发虽然夹杂着一些白发但还算茂密黝黑,你会猜测他年过六十。
或许是你的观察让大叔有所察觉,他开口问你在哪下车。他的普通话有些生涩,带着浓浓的家乡风味。
你摘掉一只耳机,冲他笑了笑说Y城,随后又礼貌地反问,您呢?
哦,那你这近些,我到终点站才下。他笑起来整张脸让人感觉更加和善朴实。停顿片刻,他又接过话头,你去那是上学?我有个闺女,看着跟你差不多大,也在上大学。提起他的闺女时,他眼神里看起来充满着慈爱和骄傲。你猜,或许他来自一个小镇,在那个小地方,大学生足以让人骄傲和自豪。
不,不是上学,我已经毕业了。你又对着他笑了笑,你很爱笑,笑可以让你不知道说什么话题的时候,也不显得冷冰冰的尴尬。
吆,你都工作了呀,姑娘看起来岁数不大?还是像个学生。你多大啦?大叔旁边的一位大姐接过了话茬,略显聒噪地跟你搭话。她看起来四十岁左右,头发是做的小卷,脖子像肥美的两节藕段,上面挂着一条金项链,眉毛和眼线都是纹的半永久,嘴上画着淡淡的口红,正一边嗑瓜子一边漫不经心地瞟你。她的口音里带着浓浓的东北味,很像你高中时候政治老师的口音。
你早就习惯别人把你当作学生。刚毕业时,你还曾开心的以为是自己显年轻,后来你发现,或许只是你看起来比较“土”吧。
二十五,毕业三年了。你很不情愿地说。你不是很喜欢说这些偏隐私的话题,但是在火车上,你发现年龄偏大的人最喜欢聊的,也就是年龄家庭婚恋孩子等这些隐私话题。
或许是你看起来太难聊了,大姐的话题开始冲着大叔,大哥,您去H城是干嘛?
你偷偷舒了一口气,你很难进行三人以上的聊天。
大叔腼腆地笑了笑,手不自觉地挠挠头,黝黑的脸看起来显得更加和善,也就打打工。很明显他似乎也不愿多说。
但大姐的话头一开就没完没了,那您是做什么的?大姐扭着头冲着大叔。从你的角度看过去,大姐的脸正好是四分之三侧,鼻子有些微微的鹰钩,头发的小卷还在弹来弹去。火车上的灯光刚刚好,照到人的脸部,阴影关系很明显,作为美术生的你天性使然地开始在脑海中勾勒大姐的脸部线条。当你打完大型画到眼睛处,你耳中传来大叔的声音,哎,没文化,也做不了什么,在工地上出出力。
你其实差不多料到是这样,大叔跟你家乡的那些人们一样,外出打工,住潮湿阴暗的厂房,做做苦力,一顿饭吃四五个馒头加一碗汤水,平常电话也舍不得多打,把钱存着汇给在老家的妻子,用来支付一家老小的开销和孩子的学费。一年差不多回家两次,一次是农忙时节,一次是春节。如果你所料不差的话,以大叔座位为中心点,向外延伸一个两米最多三米的空间,这个区间内应该有着大叔的一个编织袋,里面放着被子、衣服和一些生活用品。想到此处,你便下意识地抬头去找,果然在头顶的行李架上看到了,是一个化肥袋,里面塞的圆滚滚的。
大姐看到你的奇怪动作,冲着你问,姑娘你在找什么?
你回过神,啊,没什么,就看看。
大姐也觉得无聊,又咔嚓咔嚓地开始磕瓜子,嘴角溅出来的瓜子皮像头皮屑一样,东一块西一块洒落在车厢灰绿色的地板上。
过道里又响起了“啤酒饮料八宝粥,香烟瓜子矿泉水”的声音,不一会儿,便看到一辆推车像犁地机翻土一样,把过道里的人群翻了一遍,伴随着人嘟嘟囔囔的抱怨声。推销人员满含笑意,嘴里一边说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最后一趟了......麻烦让一下......一边缓慢前行,身后还跟着一群顺道去厕所或者接热水的人。
你看了眼时间,夜里十一点半了,坚持。你在座位上挪动几下,换换姿势。心里还在纠结着是不是也该顺着人群去趟厕所,然后就可以安心休息了,身体却先于思想一步站起身。你对身边坐着的人说,不好意思,麻烦让一下,我出去一下。脚从地上放着的行李缝隙处跨过,你三步走到过道,又把耳机戴在耳朵上,顺着人群缓慢前行。
世界又重归于安静,只有你耳朵里的音乐在流动。
“......
生活
从四面涌向我
不坦然成熟
但责任推拉我
......
地铁疾驰中的黑影
如理想轮廓
生活
瓦解也重塑我
关于爱或道德
且听旁人说
......”
一曲歌终了,你仍在火车的接缝处等待。这儿虽然有风顺着缝隙吹进车内,但空气依然秽浊,烟味,泡面啤酒味,再加上汗臭味和厕所门开开合合后涌入的腥骚味,使你的呼吸变得缓慢。你捂住鼻子慢慢等待。周围是一群人在笑笑闹闹地插科打诨。他们都是无座的人,有人坐在自己带的马扎上,有人靠在门边吞云吐雾,有人半躺在自己的编织袋上,他们看起来也已习惯如此。
等你“跋山涉水”回到座位处,瞥见大叔和大姐已经在交换手机里的照片了。大叔见你回来,也把手机举你面前示意你看。于是你凑过去看了一眼,是一个女孩站在校园的门口,扎着马尾,穿着朴素,脸上挂着笑容。大叔腼腆一笑,说是他的女儿。你突然就想起自己初进大学校园时的局促不安了。那时你18岁,孤零零一个人站在校园门口,满眼里都是父母陪着孩子有说有笑地入园,他们不经意漏出的幸福足以晃得你眼睛发酸。
大姐快言快语地夸小姑娘长得好看,又对大叔说,大哥这孩子不随你,肯定是你媳妇儿长得好。
哈哈,是是,我女儿比我们有出息,挺争气,成绩好!大叔第一次发出了爽朗的笑声,语气里藏不住骄傲,不过生在我家也是苦了她,从小都没穿过好衣裳。冬天屋里呼呼漏风,孩子写作业小手上冻的都是疮。说到此处,你发现大叔满脸难掩愧疚,为自己的无能无奈。你突然羡慕起来,羡慕那个为女儿笑又为女儿哭的父亲。你不自觉地想起自己的父亲,那个你又爱又恨的父亲。
你不愿想起他,于是你逼自己继续把脑海中的线条勾勒下去。画到哪儿了?哦,对,大型阶段的鼻子?不对,好像是眼睛?嗯,眼睛,然后鼻子......嘴......脖子可以稍微夸张一些,凸显大姐的富态。
大哥也不能这么说。大姐又开了口,那时候谁家不苦,不也苦着过去了嘛。现在孩子有出息就是好的,你有后福可享的。大姐的嘴,安慰人有一套。
大叔听了这话瞬间脸上笑出花,主动问起大姐的事,大妹子,你看起来挺富贵的,怎么也坐硬座呢?
此时大姐的嘴咧了开来,眼尾处有几道鱼尾纹,颧骨处的苹果肌鼓了起来,法令线也变得明显。你在脑海中擦掉重画,任凭他俩的对话深深浅浅地入你耳中。
哎呀,本来也不想坐这破车的,挤死人不说,还难闻。说到此处,大姐还无意识地用手掌在鼻子前扇扇稀薄的空气,但也没法了,去参加一个聚会,临时通知的,还着急,就只能买这辆火车了。大姐语气里带着无奈,但脸上却挂着笑容,眼睛亮亮的看着大叔,仿佛在鼓励着大叔的询问。
于是,大叔很配合地问,那大妹子是做啥的?
害,也没啥。跑跑业务,天南海北的去。也挺累!
你看着大姐的脸,猜测大姐心里应该很骄傲,这个年龄段没被困于灶台间,还可以像个男人一样东奔西跑,见识天地。
此时火车上开始安静了下来,说话声渐止,呼噜声袭来。过道里的人都纷纷蹲下靠着凳子打起盹来。
你把头转向左侧,窗外远处的灯光星星点点,近处的树林黑影被火车飞驰而过的速度拉成一块连续平铺的黑板。火车声咔嚓咔嚓。坐了四个小时的你也不觉得累,只觉得是一种享受。
你喜欢坐在火车上的无拘无束和自由自在,无人认识你,无人干扰你。你更享受在万物沉睡的暗夜里保持清醒,像凭空多出来一段属于别人的时光。
你又戴上了耳机,闭眼聆听。
“很多时候你一个人习惯了
就无法给予嘱托
你习惯了如风般不结伴穿梭
影子都没留片刻
很多时候你一个人常常是
只考虑一个人的
你独舞喜怒哀乐任光阴如何
任光阴如何收割
......”
你一夜都在梦梦醒醒。梦到你沉入一片大海里,幽蓝色包裹着你,海水挤压着你,水草缠绕着你的腿,把你一直往下拖。你越挣扎水草缠越紧,窒息感一步步逼近,直到海水把你呛醒。醒来发现,原来是腿麻了。然而梦中压抑的氛围萦绕在你的心中久久不散,于是你盯着窗外的暗夜,看远方那些灯光通明的房子。你止不住地想,是不是你家也是一样灯火未熄呢?你的父母可曾也会点一盏灯等你回家?转头你便知道,不会的。从18岁上大学后,你已经7年不曾回家了。他们或许早就当你死了。
火车上人的鼾声此起彼伏,耳机里的歌声在循环往复。
“......
很多时候你一个人厌倦了
序列有秩的生活
你厌倦同一班车被夕阳吞没
却怨的不动声色
很多时候你一个人就这么
跳入了一扇沉默
看起来属于陌生或属于暮色
却不是属于谁的
......”
你渐渐地又进入一种混沌虚无的状态。仿佛看到了漫天黄沙中地孤影,皑皑白雪中的孤寂,雾气缭绕的山顶,夜晚小屋里的暖黄色灯光和光怪陆离的万家灯火......它们静静地呆在那儿,离你遥远,和你无关。
后来你又做了一个超美的梦,眼前凭空多了一座长安古城,非常有韵味,你仰起头去看城楼,天上却突然星云变幻,像时光在具象化流动一样,钴蓝色变为金黄色又变为橘红色,满天的星星被拉成短短的线,这时,天空中突然开始洋洋洒洒地飘落金粉,一会儿又变成了雪花。城楼开始覆上一片白。整个世界开始变成白的世界,干干净净。你在梦中欣喜若狂。你早就幻想可以找一个下雪的城市,待一段长长的时光,没想到你可以在梦里圆梦。
早晨,你是被一阵谈话声吵醒的,打开手机一看,五点半。窗外的世界刚刚苏醒,车里的世界却好似没有沉睡过。马上就要到Y城,车上许多人都在整理行李。你伸伸胳膊腿,打个哈欠,醒醒盹,准备接点热水喝。一夜的火车让你感到很累,又很困倦。你看到大姐也是没有睡醒的样子,而大叔看起来却很精神,像是没有睡过一样,在看着窗外的风景愣神。
不一会儿,大姐去洗了把脸,回到座位处就从包里掏出一面小镜子,开始整理妆容。擦脂抹粉,火车的晃动让她的睫毛膏涂的异常艰难。
“各位旅客,列车即将到达Y城车站,请在Y城车站下车的旅客准备好自己的行李物品,到车厢两端等候下车。”广播里响起了列车员的声音。你背起包,跟他们告别,下了车,恢复了社会身份,扎进了人群中......
“......
生活
从四面涌向我
不坦然成熟
但责任推拉我
......
地铁疾驰中的黑影
如理想轮廓
生活
瓦解也重塑我
关于爱或道德
且听旁人说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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