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第三百三十三次爱你

作者: 三只火耳 | 来源:发表于2017-12-25 11:19 被阅读1409次
    小说|第三百三十三次爱你

    大昭末年,匪寇横行,南都尤甚。有大户赵止祥携子女返乡,路遇土贼,刀剑加颈。幸得家中义奴齐莲生舍身相救。其忠心护主,又沿途唱曲,以膳主人。

    及归,莲生有疾。赵家厚葬。时人称其忠义,作《莲生救主》一本以传后世,实乃千古流芳。

                                                ——《南都志异》

    小洲是只鬼,爱听戏,爱做梦。

    她寄居赵家沁园里的一间雪洞似的偏房。室内没有装饰物,仅有几个戏本子散落在床榻上。

    岁月悠长,她忘记了很多东西。因为挂在脖子上的玉,刻了一个洲字,她给自己取名为小洲。身上青灰色的衣服破破烂烂。她猜自己生前是丫鬟。

    晚上会飘来飘去的小洲,白天就躲在房间里看戏本子。

    赵家已经没落了,断壁残垣,杂草丛生。昔日的雕梁画柱早已经斑驳陆离。多像他在《桃花扇》里唱的那样啊。“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榻了”。

    他是谁呢?使劲的拍拍脑袋,小洲记不清,画面隐隐约约。

    清晨,高大的海棠花树下,他着一身青衣,摆开姿势,咿咿呀呀地吊嗓子。

    一个小姑娘脆生生的叫了他一声。那人眨眨眼,红着脸对小姑娘说:“别捣乱。我一看你,就不能一心一意做早课了。”

    这真像一出戏呀。青梅竹马。

    小洲放下戏本子,从窗口看到那片灰蓝色的天空,淡淡的柔软的月色,缭绕着薄纱似的的云。伸个懒腰,她竟慢悠悠的飘出屋子,往戏园子去听戏了。

    从赵府出去,直走,往西不远处就是有名的戏园子——畅春园。听说最近要开一场新戏,似乎是《莲生救主》。

    小洲最近有两件事不太顺心。其一,那园子附近有一座贞节牌坊。她第一次经过时,竟会头痛恶心。或许,这东西大概还能辟邪,居然镇得住小洲这只鬼。所以,她只能绕远道。

    其二,最近有只鬼总跟她抢位置。

    戏园子的看台前低后高。小洲喜欢飘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那里摆了盆绿色的菊花。

    第一次见那只鬼,戏园子里上的是《西厢记》。

    才子佳人之类的虽说不太合小洲的胃口。黑漆漆的大院子里,鬼也害怕寂寞。

    那天下雨了,戏园子里男男女女,还是挤的满满的。没想到,鬼的位置也被占了。

    一身新郎官的打扮,脚下是悬空的,那鬼就在角落里。大红色的喜服,黑发如瀑。戏园子照明的烛光一闪一闪,隐去了他的面容。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必定是个绝色艳鬼。

    一种熟悉感如月下泛光的河,缓缓流淌。小洲头一次见到其他的鬼,心里砰砰的乱跳,像揣了一头小鹿。她另选了个位置,心不在焉地听着戏。

    她摸摸自己的脸颊。深知自己面目狰狞恐怖。眼眶黑青,眼珠露着,嘴巴变形,合不拢。青白色的面庞,布满交错的红痕。鬼是可以隐去自己的面容。但那样太耗费精力了。

    戏台上的张生因为莺莺害相思。一时发狂,一时又自怜自伤。小洲的心不知飘哪去了,叫好声蓦地响起。她抬头,被吓了一大跳。

    那只鬼就在耳边盯着她。离得这么近。他的眼睛像浸在水里的两块黑玉。盯着小洲的脸半晌,似疑惑,眉头紧皱,末了,他伸出修长的手指点着小洲“姑娘,我们是不是曾经见过?”

    小洲心里一惊,怪哉,做鬼还要这么人情世故?

    她摇摇头。瞧他身上的新郎官的衣服,剪裁得当,面料光滑细腻,袖口上的合欢花纹细致秀丽。估计他前生是大户人家的少爷。

    一来二去,二鬼也熟识起来。他告诉小洲,只记得他有个娘子,被埋在了乱葬岗。夜夜去找。时间久了,他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幸好他死的时候怀里揣个荷包。上面的并蒂莲栩栩如生。

    他给自己取名为莲生。

    她曾经偷偷跟在他后面去过那个乱葬岗。坟墓林立,乱草横生。白森森的枯骨露在荒野。在一次次的失望和恐惧下,莲生是如何忍受的?

    这样长情的男子,对别人也绝情。

    今天莲生迟迟没来。台上的角儿已经开嗓了,唱的是《牡丹亭》。

    台上的杜丽娘恰似雨后的荷花,柔美而坚韧。扮相,身段,唱腔,念白无一不恰到好处。尤其是那句“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愿”。

    小洲差点哭出来。然而鬼不会流泪。

    为爱而死,为爱而生。杜丽娘真的活了。

    戏园子里的人都沸腾了。以往也有捧角儿的,阵阵的叫好声比雷响,下雨似的台往上撒钱。都比不上今日的场景。今日的杜丽娘像水一般温柔。她化身为鬼给柳梦梅托梦之时,恰如鬼一般惆怅,无奈和苍凉。

    要是莲生在这儿就好了。他很会听戏。哪里气息不够稳,哪里的唱腔省了力气,他门儿清。千斤的念白四两唱。本来,小洲痴迷听戏。听着听着就成了专门听莲生讲戏。

    即使莲生是一只冷冰冰的鬼,他说戏时也有了人的温暖和活力。

    上次是《夜奔》,讲的是林冲上梁山。英俊的武生围着台子连翻了十几个跟头。小洲看得傻眼了。莲生却一反常态地没有出声。末了,他凑在耳边轻飘飘地问了句“你真觉得他的戏很好么?”

    小洲摸不准他什么意思。于是傻乎乎地点点头。莲生深深地看她一眼,不发一言,抿着嘴就飘走了。

    难道,莲生出了什么事情?小洲惴惴不安,决定去乱葬岗看看他。

    眼看小洲要出了戏园子。突然,一只冰凉的手扯住了她。

    “我唱的不好么,怎么现在就要走?”

    小洲回头,竟是一身华服的杜丽娘。“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钿”。然而她认得那双眼睛,是莲生。

    “你,怎么会?”

    “鬼就不能唱戏了?为了这场戏,我可是特地练了好几日……”俏丽的杜丽娘竟然眨眨眼,委屈巴巴的。

    月已升至中天,温柔如水洒满街道。

    看着莲生的眉眼,小洲的心乱了。

    把莲生带回赵家大院里,小洲总觉得不安。

    月色惨白,云彩一团一团,黑乎乎地互相遮掩。

    赵家虽然没落,院落还算整齐,只不过荒草丛生,阴气森森。月光泛着冷意似一把长剑劈开了昏暗。牌匾还歪歪斜斜的挂在正门口。一道道裂缝似野兽合不拢的嘴,吞噬了黑暗。

    瞟了一眼赵家的大门,小洲领着莲生从偏门进去了。从偏门穿过走廊,不必经过正堂,即为沁园。

    小洲只愿意待在沁园里的那个小偏房里。沁园还算整洁。海棠花树活了有些年头,月光一洒,疏影斑驳,倒显得静谧。

    沁园有五间屋子。莲生径自推开了中间的那扇门,熟稔而且自在。

    自打莲生进了这赵家的院子,就异常的沉默。屋子很干净,莲生摸摸了书桌,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疾步走到床前,伸手把床榻的木板一掀。白花花的稿纸,厚厚一摞,整整齐齐的摆在那儿。

    莲生小心翼翼地捧出来。摆在书桌上。小洲很惊讶扫了一眼,是些幼稚的画儿,诗词,还有信。只是落款处每一张纸上有两个字:小洲。她从不知道屋里竟有这些东西。纸上的字迹比较稚嫩,不像是她的风格。

    有一张纸上比较特殊,上面的字迹已经很大有长进,笔峰凌厉,写满了洲字。而背面只写了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落款是莲生。

    莲生也说不清楚。只是很熟悉,脑海中闪过一些画面。大概是凑巧。小洲听了不置可否,摸摸脖子上挂的玉,心里有点乱。总觉得他一定是想起了什么。

    这日,戏园子里上的是新戏《莲生救主》。小洲调侃莲生,说不定这就是他生前的故事。然而,从戏一开场,莲生就有些焦躁。

    这出戏很简单。讲的是南都的一家大户,赵止祥,家里养个义奴叫莲生。莲生长成十五岁,貌美,会唱曲,还体贴人意。恰恰赵止祥爱戏如痴,早年丧妻,带两个年幼的子女回乡探亲也要捎带莲生。

    谁料,路遇贼寇,刀剑相逼。莲生拼命相救。赵止祥盘缠丧尽,幸有莲生沿途唱曲,卖唱所得尽献主人。回乡之后,莲生却不幸染病而亡。主人念其忠义,于是请人写成一本《莲生救主》。

    台下众人沉浸在了剧情中,热泪盈眶。纷纷感慨莲生的忠义,主人赵止祥的痴心。

    不料,莲生脸色愈加恐怖。他抓住小洲的手,目光死死盯着台上。一字一句地说,事情并非如此。他发狂似的大叫一声。却发现所有的东西都飘散了。

    莲生和戏园子又不见了,只剩下她自己坐在破落的赵家大院里。望着窗外的海棠花树,她无奈苦笑,这是多少次了,她在树下刻一道。第三百三十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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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洲是只鬼,准确的说是只魅。

    看完戏台上的《莲生救主》,赵小洲想起了另一个故事。那时候她还活着。那年她只有九岁。

    赵小洲的哥哥,赵一鸣最近老往后面的沁园跑,被他爹狠狠教训了一顿。不仅罚他跪了祠堂,还抽了几鞭子,禁止他去沁园。下人们嚼舌根,说是因为那个十二岁的戏子,齐莲生。

    这一班小戏子是赵老爷年初之时从苏州买回来,准备给县太爷贺寿时的用的。

    咿咿呀呀的声音远远的飘过来。天还蒙蒙亮,赵小洲甩开了跟着的丫鬟,蹑手蹑脚地爬上了沁园的墙头。她想见识一下那个叫齐莲生的狐媚。院子里十几个少年,颇有架势地练功,走圆场,开山榜,侧空翻,鲤鱼打挺,热闹得很。

    她喜欢青色。第一眼觉得海棠花树下的背对着她的的身影特别顺眼。他穿的也是青衣。于是脆生生的喊了一句“齐莲生”。

    这一喊像沸腾的热汤浇了一瓢凉水。少年们霎时间鸦雀无声,都盯着那个墙头的娇嫩的小脸蛋儿,又纷纷起哄,“哪里来的小丫头,齐莲生,叫你呢。”

    那个穿着青色衣服的果然是他。没有理会大家的哄笑,他轻轻地走到了墙下,抬起头,笑笑说“大小姐,小心一点儿。”

    赵小洲捂住脸,心想,画上的美人真的在家中的园子里啊,竟然还认识她。透过手指缝,少年眉清目秀。纤细的轮廓,柔和的五官,穿着女戏服,他真是不辨雌雄。

    爬墙的赵小洲免不了被爹打一顿。哥哥赵一鸣一瘸一拐来看她的时候,她还趴在床上傻乐。

    她摇着哥哥的手,原来真有像画里那么美的人呀。齐莲生是男是女啊?赵一鸣伸手地捏捏她的鼻子,他当然是男子。

    “哥哥喜欢他么?”赵小洲皱着眉头,拨开他的手。

    十六岁的赵一鸣难得板着脸教训她“姑娘家的,不害臊么?”

    “他是不是狐狸精,勾引了你,爹才打你?”

    “不,是我动了心。”

    动心?九岁的赵小洲不明白。齐莲生不是狐狸精,她很开心。

    齐莲生是唱小旦的,戏好,人也骄傲。连赵一鸣都拿他没办法。不过,齐莲生听说赵小洲挨了板子,倒是特地拜托小丫鬟来告诉小洲,如果大小姐想听戏,他随时恭候。

    之后,赵小洲会偷偷去沁园,看他们排戏。一看着莲生,她常常就呆住了。

    一捏兰花指,一绕腕花儿。一转身,他的身段像水一般柔。一起脚,脚尖轻探,脚掌落,脚跟定下。眼波流转,似有柔情无限。齐莲生的嗓子似莺啼般清丽,如弹丸圆润光滑。

    不唱戏的莲生总是很沉默,见了小洲,会很温柔的笑。

    莲生受宠,又比姑娘还爱干净。赵大公子特地安排他单独住在沁园中间的那间屋子里。莲生戏文记得熟,却不识字。赵小洲就开始努力做那些功课,甚至连《女戒》也翻出来看,然后偷偷跑来教他写字。

    写字的时候,莲生认真,专注,第一次拿笔时也像一个小姑娘翘兰花指。小洲以为他会问莲生怎么写。他会写的第一个名字是洲。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这句话小洲不太明白,写下来问十二岁的齐莲生。喜欢为什么不能直接说出口呢?

    他红着脸,期期艾艾地说,戏文里都是那么唱的,竟说她一点都不像闺阁里的大小姐。赵小洲有点生气,口不择言,他也不像是翩翩君子,倒像个忸怩的姑娘。

    齐莲生手握的紧紧的,泛出白色,看着窗外声音很平静地说,“没人教我做君子,我从小只会学女子。我娘给过我一块玉,只教过我送喜欢的姑娘”。赵小洲的脸热辣辣的,不好意思,起身跑出沁园。那天风很大,把院子里的海棠花都吹散了。

    奶娘说,戏子不是好人,让赵小洲少去见他,过两年就该学规矩准备嫁人。小洲在画画儿,手一抖,饱满的墨滴在了纸上,一朵莲花便沾染了污秽。

    那日是九月初八,天上的月亮圆了一半。赵小洲新得了个灯笼,自个儿提着去找齐莲生。

    齐莲生不在。问了院子里的一个小戏子,小楼。原来今日是县太爷的生日。老爷带着这班戏子去给老爷贺寿了。

    “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这可没准儿,说不定,县太爷一高兴,唱一夜。这下,齐莲生可得了大造化了。”

    小洲抬头看了看天空,月亮残破不全,稀稀拉拉的几颗星,透过黑沉沉的夜幕疲倦的眨眼。小楼帮小洲打着灯笼,二人正要走出沁园门口,却听见不远处有人在说话。

    “大少爷,请自重”

    “莲生,你到底想要什么?”

    走近了再瞧,原来是哥哥和莲生。他们不应该是在县太爷的府邸祝寿么?

    还没听清楚,那边想起了粗重的喘息声。小洲的心一下子空空的。突然老爷带着跟着十几个家丁浩浩荡荡走过来了。

    祠堂里阴风阵阵。赵止祥抄起鞭子狠狠抽在赵一鸣身上,吓得小洲扑过去抱住爹爹。原来,酒过三巡,县太爷要齐莲生换了衣服陪酒。赵一鸣却突然说身子不舒服,一起出了大厅。半道上,他趁机拉着齐莲生回了府。

    小洲第一次见爹生那么大的气。大约是众目睽睽下,哥哥和莲生牵着的那双手太过刺眼了。爹爹才大发雷霆。

    哥哥平日本就是纨绔,让爹爹抽了三鞭子就出气多进气少。这还不止,他打算把莲生卖掉。然而爹大概忘了,九月初八不光是县太爷的生辰,也是母亲的忌日。

    也许是她太思念母亲,或者莲生走了,她怕哥哥不开心。那天的小洲替哥哥苦苦哀求留下莲生,甚至搬出了过世的母亲。那一刻,她看到父亲的颓然和沧桑。

    莲生还是挨了二十鞭子。小洲从没觉得时间过得那么漫长。那么柔软干净的莲生,粗黑色的鞭子像一条蛇死死咬住这只蝶。莲生始终闭着眼睛,没有哼一声。

    赵府的大公子又挨了打,新伤旧伤一起复发。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府中的下人,指指点点,莲生狐媚,诱惑了大公子。小洲去看哥哥。他发烧了,嘴里含糊不清叫着莲生。

    小洲顺便把郎中请到了莲生的屋子里。他面色雪白。血已经浸透了他的内衣。大夫帮他换了衣服,上了药。小洲起初站在门口,又怯生生地走到床榻前,想帮他盖上被子,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莲生睁开眼,扯出一丝笑。

    “小洲,谢谢你。”

    她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名字被人叫出来还能这么好听。也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心疼。

    那年小洲十二岁,莲生十五岁。

    似水流年。又是一年的上巳节。

    有时候,小洲觉得,莲生比赵一鸣更像她的哥哥。她所有的开心和难过他都能认真地倾听。小洲怎么能不喜欢他呢?

    上巳节这天,她乔装去了戏园子。家里的戏班子虽好,到底是天天听惯了的。小洲带着丫鬟,去了有名的戏园子。

    女子是不能随意出门的。只有元宵节和上巳节,街上才有一些女子的身影。

    台上的男子表演的很卖力,但是不甚摔了下来。众人纷纷喝倒彩。

    靠近戏台子前的一个华服公子,随手抄起茶盖就是一扔,“砰”的一声砸中了那位戏子的头。台下炸了锅似的哄堂大笑。血像红线爬满了白面的油彩。一道一道,刺眼得很。

    戏班老板也撩着袍子满头大汗的鞠躬道歉。今天的茶钱都免了。

    小洲想起了去年元宵节。

    女子不能坐席。她在后院听丫鬟说,县太爷指名要莲生陪酒。不过莲生不小心让蜡烛碰到了手,差点毁了脸,扫了大人的兴致,陪客的是会说话的小楼,人已经被带走了。

    家里支着大戏台子,吊着大红花大灯笼,顶大的官字儿摆在中间。夜深了,戏散场了,她踩着星星点点的瓜子皮,果核儿,一路来到了后台。

    莲生正对着镜子。小洲从镜子里看到了他的脸。妆花了,白色的油彩,晕开的荷花胭脂染在眼眶。眼角挂着的一滴泪。

    在她看不到的角落,那个人是不是也会这样被欺负呢?

    夕阳落山,人影散乱,甜酒店。

    “还不准备回去么?”门口立着一个风尘仆仆的一个人影,是莲生。小洲醉眼朦胧,竟会在这儿看见他,她果然醉了。逛了这么长时间。小洲的脚已经走不动了,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

    十岁,小洲被奶妈硬逼着裹脚。撕心裂肺,整个人疼得缩成一团儿。

    莲生托小丫鬟给她带了甜酒,说她喝醉了就可以忘记疼痛。

    她在家里被关了太久,即便出来也不知道玩些什么,顺着戏园子就来到了这家甜酒店。一杯又一杯,小洲已经醉了。

    小洲趴在莲生的背上,小声的说,“我还不想回家。我想喝甜酒。”

    月色很美。小洲笑眯眯,“莲生,你比今晚上的月亮还美。”

    “是么。”莲生弯弯嘴角。

    “莲生,我可以叫你姐姐么。”

    “不行。”他很坚决。

    “哥哥?”

    “不合身份。”好像依然不同意。

    “那我可以喜欢你吗?”

    小洲支着脖子等了好久,莲生一直没有说话像哑了的铃铛。她头一歪,醉的很彻底。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小洲看见满天的星星都落在了莲生的眼睛里,光芒扎的她心疼,他这么美,可赵小洲竟不能喜欢他。

    小洲十五岁了。赵止祥明里带着兄妹去给知府贺寿,实则还是给小洲攀一门亲事。赵家老爷就带着几个戏子,和赵家兄妹一起出门了。赵一鸣死命请求赵止祥不要带莲生。谁知,莲生竟跟去了。

    在客店,小洲时常会看见哥哥在莲生的门口转悠。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大概就是哥哥这种心情吧。

    赵老爷为赶上给知府过寿,没有走官道,而是连夜走了小路。没想到却遇上了山贼。家丁们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为首的虬髯山贼一声猛吼,个个就吓得屁滚尿流了。黎明时分,天色依旧昏暗。

    赵小洲滚下马车,吓得发抖,想要叫爹爹和哥哥,却发现一个家丁的头被一刀砍了下来,骨碌碌地滚在脚边。慌乱之中,有人紧紧握住她的手,捂紧她的嘴,拉着她蹲在在草丛中。她拼命挣扎。一股熟悉的香味是窜入她的鼻中。是莲生。

    然而,正当二人松了一口气。明晃晃的刀片正等着他们。爹爹,哥哥,莲生和她被关在了一处。

    三天三夜之后,山贼开出了条件。留下赵小洲和全部的马车行李,另外再送八十担粮食到山上。

    崔莺莺常有,张生却不常有。愿意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张生更是罕见。

    赵止祥恳求能把赵一鸣带回去。山贼觉得把人逼得太紧也没什么好处,同意了。赵小洲已经昏迷不醒。脸上却泪痕斑驳。她那时又饿又累,心里很难过。

    迷迷糊糊的时候,温热的水流到了她的嘴里,带着点血腥味。半夜,她偶尔清醒,却发现自己靠在了莲生的怀里。他的心跳得很快,咚咚咚的像打鼓。

    她听见有人在叫她,小洲,活下去,好不好。似有无限眷恋。还有有压抑的痛苦声,有淫荡的戏谑声,还有温柔的安抚声。

    当小洲终于清醒过来,莲生已经面色灰白趴在地上很虚弱了。衣服被扯烂,血迹斑斑。白皙的肌肤青青紫紫。脸上布满灰尘。他只说了一句,大小姐没事就好。

    小洲心如刀割,牙齿打颤,身子有千斤重。她奋力地爬到莲生身旁,抱住他。“莲生,你不要睡。”莲生拼命挣脱,嗓子嘶哑,“求你不要碰我,我已经脏了”。

    她听见了冬天的冰崩碎的声音。后来,她才知道,那种声音叫心碎。然而她还不知道什么叫心死。

    十一

    小洲和莲生终究还是逃了出来。他们没有等到赵止祥带回的粮食和官兵。其他的山头已经攻打过来。

    新的山贼见这一男一女瘦的只剩一把骨头,饿得快死了也没什么油水可捞。一张破席子就把两人扔到了山脚下的乱坟岗。

    小洲从来不知道。人在孤注一掷的时候是什么痛苦都能忍受的。风飕飕的直往脖子里灌。脚上的鞋磨穿了,石子儿扎在脚板,流着血朝前走。她不觉得痛。甚至她情愿自己能更痛一点儿,只要莲生能活下去。

    莲生昏迷不醒,全身发高烧。她把席子裹在莲生身上,拴上一根藤蔓,拖着走了一夜。幸好路上有农户,救了二人。

    他醒了之后,话更少。他的眼睛里是蓄着一滩死水,不见丝毫波动。身上的伤很多。他在故意躲着小洲。

    二人还是决定结伴回乡。没有盘缠,除了乞讨,莲生就唱曲儿。沿途遇上一些人流里流气,莲生不恼也不气,反而堆起眼角,媚笑着多要几个铜板。转手再去换一碗馄饨或者是两个包子,塞到小洲的手里。那热气烫得人心疼。

    小洲拒绝吃莲生这样挣钱弄来的饭。莲生整个人就像血液被抽干了,眼里埋藏无尽的黑暗和落寞。他坐在破庙的台阶上,骨头突兀地支着身子,整个人埋在阴影里。

    最后妥协的是小洲。她把馒头一小块一小块撕成片,塞到他嘴里,把汤吹凉了递到他嘴边。这时,莲生温顺地像只小猫,眼也不眨地看着小洲。一人一口。这样两个人都不至于挨饿。

    入南都城前的一晚,小洲和莲生歇在一间破庙里。

    皓月当空,风吹着瓦缝的茅草,月光透过缝隙洒下点点光芒。

    小洲忍不住想跟莲生说句话,莲生却一脸淡漠地说不早了,大小姐早点休息吧。他抱了很多干草,仔细的给小洲铺好,就远远的找了个地方躺下了。

    小洲一瘸一拐地走到莲生旁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忙不迭地站了起来。

    她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说,“如果你觉得自己脏。那我也变脏就好了”。她头脑一热,踮起脚,两手搂住他的脖子,吻住了他的眼睛。小洲的心怦怦地跳。她准备松开手时。一双手从一开始的僵硬,不知所措,到紧紧地箍住她。浑身颤抖。

    他的每一根发丝都在发颤。热泪流进了小洲的嘴里。

    莲生轻轻地吻了她。一颗糖化在嘴里。那是她一生中最美的梦幻。他的眼里没有星星,只有清晰的小洲。然而,他贴着小洲的耳朵残忍地说,

    “对不起,我爱的人是你哥哥。”

    眼前一片黑,赵小洲的心彻底死了。

    十二

    那日下午,赵止祥看到衣衫褴褛的小洲和莲生,劈头就是一句,“你怎么还有脸回来?”

    南都城中流言四起。她是被山贼抢去的女子,自是贞洁不保。之前要和赵家议亲的知府早就没有了踪影。

    赵小洲恭恭敬敬地跪下给父亲磕了三个头。一怕父亲担心,不敢自损生命。二想见见母亲和哥哥。三,她主动握住了莲生冰凉的手,是莲生以命相救,是他保全了赵家的名声。父亲和哥哥是如何脱险,还需一个人才能堵住悠悠众口。

    父亲为声名所累,不会动莲生。一起出门的戏子只有他一人生还。他也可以爱他想爱的人。以后赵家是哥哥当家做主,哥哥那么喜欢他,自然不会让他吃亏。

    赵止祥喜怒面色难看得很。头发白了一半的他,盯着小洲没说话,挥挥手让下人把她带走了。

    自从那晚起,小洲再没有看莲生一眼。她被父亲锁在了房间里,看着窗外的夕阳,翻出了之前要议亲时买的绸缎。火红的颜色,就像天边最美的彩霞。

    裁剪,做衣。朝夕相处了几个月,估量着莲生的身材,她做了一件新郎官儿的衣服和一个荷包。每缝一针,小洲想莲生一次。等她缝完也就把这辈子的喜欢和想念通通用完了。

    她刚换上丫鬟的衣服,想求丫鬟带她偷偷去找赵一鸣。结果,他自己来了。几个月不见,恍如隔世。他憔悴,也成熟了,眼里有化不开的纠结和伤痛。他缩在椅子上,哑着嗓子,声音像撒了一把沙。

    “妹妹,请你不要恨父亲和我,家里这么多人要吃饭,上上下下都要打点,粮食没那么容易凑……”

    小洲笑了笑,点点头“请帮我把这个包裹和荷包交给莲生。还有,请好好对莲生,他很爱你。”

    赵一鸣猛地抬起头,眼里燃烧着惊喜,但又迅速化为灰烬。他自嘲地摇摇头,怎么可能,他一直在拒绝。赵一鸣临走时将一块玉放在了桌子上,说是莲生的谢礼,多谢大小姐的庇护。

    小洲将玉捏起来看,上面刻了一个“洲”。这玉成色上佳,就是刻功一般。难为他这么费心。想必哥哥以后会给他更好的吧。

    此生她再没见过莲生。她晚上做了一个梦,莲生温柔地说“小洲,我把我的心给你了。”

    梦真美好。

    那天夜里,赵止祥命人悄悄进入小姐的房里。与其有这样名声有亏的女儿,不如没有。

    十三

    一大早,戏园子还没开场。热腾腾的茶点弥漫着香气。

    两三个客人坐着扯闲篇儿,说的是赵家那个戏子死忠肝义胆为了赵家,一路卖身卖艺才得以保全赵家老爷的性命。

    不过就是命不好,人一回来染了重病就死了。

    他们家的丫鬟好像是和人私奔,被活活打死了。死的时候嘴里被塞满了干草。听他们家的看后门说,早上用席子把尸体卷起来扔到乱葬岗,舌头伸着有七寸长。

    呸,这就是不守妇道的下场。

    茶馆里喧闹声四起。一位落魄书生听到这大户秘闻,自是留心细听。中不了举。写个好故事也能流芳千古啊。

    小说|第三百三十三次爱你

    十四

    有鬼似魅,擅织梦而入,不堕轮回。盖其生前爱而不得,抑郁终身,无法转世为人。其鬼痴情,至痛方醒。朝朝暮暮,倏然而逝。

    然其鬼愚不可及,情之一字,本系二人。凡鬼成魅者,必为一双。天长地久,旧事没诸心。徒惹人笑耳。

                                                  ——《鬼府志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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