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姓名,只知道在我出生前,他就在我们这个小山村了。
他是我们村少有的不姓曾的男人,爷爷说他是从外村来的,我也是这么想的。
一直只听到大多村里人说他姓“李”,仿佛他没有名字,人人都叫他“矮脚”。
矮脚的生活十分困苦,用家徒四壁来形容都觉得是在夸他。
因为就算他那几堵土墙也是别人早先年垒的,后来搬了新居就给他住。
身为外村人,在村里的地位当然就低了,有时一“碍”着别人,那么有可能就在屋檐外了。
矮脚到了结婚的年龄,也没有姑娘敢嫁。就他这条件,有脑子的姑娘都不会嫁。
嫁到他家,说不定哪天一觉醒来就发现屋顶被昨晚的风给带走了。
可矮脚看着别的年轻人一个个从外村带着扎马尾的姑娘在村里溜达,心里直痒痒。
这直接导致矮脚的荷尔蒙爆发。
2
出去隔了些日子,居然也带回来了一个姑娘,不过是个疯女人。
果真,也就只有没有脑子的姑娘才敢嫁。
但疯女人好歹也是女人,能生娃,能做饭就行,矮脚的要求并不高。
村里人听说矮脚带了女人回来,在门口围了一圈。
矮脚拿出一包“赣烟”,见人就发,神气却又傻乐地笑着。
几个人想跟女人说句话,把女人吓得缩在一角,不停地晃手:
“你们这些人,回去吃饭,,,你们这群癫佬,呵呵,,,咳,咳,咳,,,”。
女人被烟呛着,她把头缩进衣领,双手捂着眼睛,死命往角落里钻,把土墙上的白灰蹭得一块块往下掉,衣服裤子上沾满了白灰,黄土灰。
其实,说她疯,却是疯中透着憨憨的呆,呆呆的憨。
3
矮脚的结婚酒席办得并不差,完全按村里的规矩.
肉丸、鱼丸、大块肉、烧鱼、烧饼、鸡汤……一样都没有少。
请了村里厨艺最好的师傅掌勺,堆花烧酒加上自家酿的糯米酒,管够。
半边石灰已经脱落的大厅里满满摆了三桌,屋外的草坪上摆了五桌。
村里的狗闻着浓烈的香味从四面八方汇聚集到这里,在屋里屋外穿梭。
人在桌上吃,狗在地上吃。
人们一边吃着一边聊着,很是尽兴。
也不时有人在翘起二郎腿时,对桌下吃得正欢的狗踹上一脚。
这时人和狗的区别是:桌下的狗不会影响桌上的人,桌上的人却不可能不影响桌下的狗,
而且狗会在没有影响人的情况下,吃完东西小心翼翼地走开,但人在影响了狗的情况下,还要大骂一句“畜生,滚!”再补上几脚。
这边正吃着,那边还在忙着上菜。
不时有在厨房帮手的妇女上二楼取东西,
而所谓的二楼,其实就是在两堵土墙之间架上几根木横梁,再在横梁上铺上木板。
这层空间主要用来储存粮食,存放杂物等。
靠墙的一桌刚端上来一大碗香气腾腾的肉丸,掉进了几片被震落的白灰,
一双筷子伸进碗里,挑出白灰,串起一个肉丸就往嘴里送,一边吃一边说:
“这矮脚,还怕料不足呢,非给我们桌多加点料”
“哈哈哈…,来来来,大家一起吃,冷了可就没那么好吃了”。
吃完酒席就该闹洞房了,可疯女人死活不肯睡,矮脚气得满脸通红。
大家觉得无趣,便取了喜糖,各自回去了。
在散筵席前,一群妇女还不忘将桌上的剩菜装进塑料袋,带回家去。
4
据说疯女人死活不肯让矮脚干那事。
矮脚倒也痛快,找了根粗麻绳来帮忙,愣是把疯女人的肚子给搞大了。
还是两次,第一胎是个女的,第二胎是个男的。
村里人都说这两个小孩能生下来,就是神仙的护佑。
疯女人怀孕了照样干重活,挺着大肚子砍柴挑水下田…和平时没两样。
生完小孩也不坐月子,还是该干嘛干嘛,照样去小溪洗衣服,溪水淹没膝盖。
疯女人说话是语无伦次,可力气有的是。
矮脚指着一片要收割的稻子说“今天把它割完”,等矮脚打完牌回来,
只见疯女人拿着竹子赶着气喘吁吁的老黄牛,
在田里绕着一个三四米的圆圈蛮耕,其他地方则连脚印都没有一个。
疯女人就像一头牛,矮脚叫她去哪,她就去哪;矮脚叫她干啥,她就干啥。
但如果矮脚想骑她,她就要尥蹶子。
5
疯女人一生下那个男孩的时候,就指着男孩用土话叫了惊世骇俗的两个字“孔子”!
读过几天书的矮脚,当即就决定给这孩子起名“李孔子”。
对于这个说法,我一直表示怀疑,
我认为疯女人应该是生完小孩看见接生婆脚下的水桶,就指着水桶说“桶子”.
而李孔子后来从事的职业也证实了我的猜想,确实与桶密切相关。
矮脚养小孩是很轻松的,一会走路时就开始放养,不管俩小孩去哪,别打扰到他打牌喝酒就行。
小孩再大一点那就更称他心意了,多了两个劳动力,打牌喝酒的时间就更多了。
这两个小孩瘦得跟非洲难民似的,但挑起六七十斤的稻子不在话下,而我却连二十斤都挑不起。
在他们还没有打过一枚屁股针的时候,我已经吊了n+1瓶葡萄糖和数不清的生理盐水。
我终于明白人们为什么喜欢吃“野味”,而不喜欢吃“养殖场”的了。
6
矮脚虽然没钱,却非常能喝酒,啤酒糯米酒烧酒,他都行,也会享受。
在摩托车流行的年代,矮脚却紧跟时尚的步伐,去摩托车店里买了一辆。
按说以他的经济实力,卖掉一年的谷子不吃不喝也只能买个发动机。
可你不得不佩服他的才智。
在那个连房地产商都还没有想出按揭付款的年代,他竟然说服了老板,
交了首付,骑回了一辆“钱江”摩托。
矮脚有了“钱江”以后,逢集必赶,去镇上赶集的途中碰见村里人,便热情地招呼道
“某某,赶集呀,来,坐摩托车去,快着呢!”。
一到了集市,走进小酒馆,叫上一碗又一碗的酒,
开始和其他村的人吹大牛,越吹越大声,越喝越起劲。
几小时喝足吹够后,摇摇晃晃的走到摩托车边,还故作潇洒的跨上摩托车,
把离合抓紧,换成一档,再将油门拧到顶,发动机怒吼几声,又挂上三档,
离合一松,烟囱里冒出一股黑烟,卷起一个蛇皮袋就左歪右窜的冲向了菜市场,
把在一旁摆摊卖糕点的阿婆呛得直咳嗽。
在菜市场买一些卖剩的青菜,再带上几斤肥猪肉就回家,碰到回村的又必定叫人搭他的车。
可是,回程一直没有谁搭过他的车,真的没有谁敢。
因为矮脚喝酒必醉,经常喝得晕头转向,摔得鼻青眼肿的。
他的脸上总有源源不断新伤,好像从来没有好过。
有一次,矮脚喝烧酒喝到烧得捶胸顿足,嚎啕爹娘,胡言乱语,比他的疯女人还要疯。
后来村里人见他奄奄一息快不行了,赶紧把他抬到了村前河滩上,
挖了个坑,把矮脚埋在泥沙里面,当然头是露在外面的。
也许是神速的降温作用,他竟然慢慢安静了,不癫了,好了。
一些老人家却说,那是河神救了他的命。
但是自从这次激烈的冷热冲突后,矮脚的身体虚弱了很多,精神也颓废了很多。
7
我们村口有一口池塘,几年前矮脚突然在池塘里种上了白莲,白莲长得很好。
莲蓬大得用村里人的话来讲“可以坐下观音娘娘”自然给矮脚带来了不小的收入。
第二年,矮脚就花了两千块钱买了池塘旁边一间半新半旧的二手房,终于搬出了那破旧的土坯房。
那房子是咱村称得上是有钱人的,也不在乎卖多卖少,就半送半卖地给了他。
他也不客气,钱还没付,扫扫蛛丝,搬几张床就直接住进去了。
这房子位置好,就在村口,又靠着曾氏祠堂,每年正月食“丁酒”时,就数这儿最热闹了。
我们村有每年农历正月十一到十五夜晚食“丁酒”的习俗。
何谓“丁酒”,简单点说就是,按每家每户的男性人口数来均资聚会费用的一种活动形式。
据说至今至少有百年以上的历史了,活动的意义是,曾氏代代“人丁兴旺,团结友爱”。
“丁酒”活动首先要把村里所有男性的姓名都写在红纸上,姓名以字辈顺序排列好,
再分成五组,每一组人负责一个晚上的活动。
一组一天要负责的工作主要是:聚酒,温酒,上酒。
聚酒,就是轮到当天的人把自家酿的酒统一汇聚到祠堂,再灌装到大酒瓦罐里面。
这个程序上午要完成。
温酒,到了下午,先用稻秆把大酒瓦罐编围起来,然后在周边倒上秕谷,再点上火。
等到晚上就可以喝到热腾腾的美酒了。
上酒,夜幕降临,全村人家家户户都提上碗筷,带上下酒食物:炒菜、烧肉、花生、瓜子……
聚拢到祠堂,这时,值日的你就得给每桌的人们不停的上酒了。
“丁酒”活动虽然只以男丁的名义,但喝“丁酒”却是男女老少亲戚朋友都可以去。
只要你来,都会欢迎。
期间还有游神,演戏,放电影等活动,因此每年这几天便是最热闹的。
特别是我们这些小崽子,更是折腾得不知日夜,得意忘形。
8
矮脚虽然不是曾姓,但大家都同意他一起参与活动。
矮脚看到自己一个李姓的名字和这么多曾姓人的名字同在大红纸上,激动得说不出话。
有一次在拜菩萨的时候,他对菩萨说,他高兴得做梦时都笑着呢。
矮脚在吃“丁酒”时又是最活跃的了,酒是他的最爱,酒就是他的命。
现在离祠堂又近,祠堂的电也是从他家接过来的。
有时矮脚甚至把家里的电视VCD也搬进祠堂,还专门买上几个盗版碟,把大家乐得眼泪都出来了。
矮脚每晚必定是特意准备的好菜肴:炒猪耳、腊肉、烧鸭……
有一次他把在山上抓到的一只大田鼠做好拿来和大家分享。
我们这些小孩子也很喜欢吃“丁酒”,因为可以随便吃,可以这台吃了去那台。
我们专抓糖果花生瓜子,然后拿个碗悄悄溜到酒缸边,几个人就干起来了。
有一次喝完了“丁酒”,有家人的小孩子不见了,
大伙找了大半天,才发现这小子抱着个酒壶在酒缸边睡着了。
我们最喜欢去的就是矮脚的桌,因为他桌上吃的东西最有诱惑力。
有一次我正趴在矮脚桌上大吃,被我妈看见了,她笑着对我说:
“走,我们去外面放烟花”。我赶紧又往嘴里塞了一块鸭肉,然后跟着她出门。
刚一出门,我妈就狠狠地训道:
“你怎么去矮脚桌上吃东西呢,他家的东西都是疯婆子做的,吃了会变疯子的”。
第二天我再也不敢去矮脚桌上吃东西了,只能眼巴巴地望着他的桌子流口水。
几个小孩在矮脚桌上吃得满嘴是油,再喝一口酒。我又咽咽口水,然后夹起了自家桌上的剩菜。
结果第二天晚上,那些吃了矮脚食物的人依然趴在他桌上猛吃,而我却因为吃了自家的冷菜导致腹泻躺在床上。
“丁酒”期间的白天,大伙又都喜欢聚到矮脚家门口聊天。
矮脚就摆好凳子,烧好一盆炭火,再拿出些脐橙干果类的,
大伙就开始“东家赚大钱啦”“西家买豪车呀”的聊开了。
9
聚集的人多了,聊天难免会冷落一些人。所以一些人就干脆脱离聊天的队伍,
凑齐几组,打牌的打牌,搓麻将的搓麻将。
渐渐的,打牌搓麻将的人就超过了聊天的人,矮脚便买了麻将桌,每天收台费。
矮脚家就变成了又是“聊天室”又是“赌场”,里面烟雾缭绕,氧气稀薄得比青藏高原都少。
还夹杂着脚臭、口臭、狐臭、小孩粪便、唾沫星子……
有一次我爸被人拖进去玩“抓金花”,而我老爸的赌技实在不敢恭维。
拿起三个牌一看“3,5,7”老爸随手一抛“不要”
我冲上去抓住他的手,可牌已经落在桌上了,我怒吼:
“爸,你不要只看数字好不好,这三张都是红心,一个同花就让你给丢了”
老爸淡淡一笑“哦,没看清”。
从此只要我在,我就不会让我爸碰任何赌具,他就是一个赌盲。
而我在吸入大量尼古丁、唾沫星子…且被老爸一手丢掉同花后,就再也没有进过“赌场”了。
10
今年暑假,我经过矮脚家的门前,大门紧闭。
屋檐下挂满了蜘蛛网,门口的草长得膝盖一样高。
我问爷爷“矮脚呢?”爷爷说,矮脚前两个月喝酒醉死了,这次神仙也没救活他。
听说矮脚的儿子李孔子去了做泥瓦工,真的天天与桶子打交道。
矮脚的女儿才十几岁就嫁了人。
疯女人则不知又游荡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矮脚按揭买摩托车的钱有没有付完,但是池塘的荷花依旧开着。
依旧开得那么茂盛,那么美丽。
又是一年食“丁酒”的时候,祠堂的电从另一家接了过来。
有一位老板买了投影布,带着笔记本电脑和投影机,放起了电影。
祠堂里的场面一样人声鼎沸,祠堂里的烟花一样缤纷绚丽。
我们这些孩子,虽然还是一桌又一桌乐不知疲的奔走着,却特别怀念矮脚的桌,怀念矮脚桌上的美味。
因为“丁酒”的男丁榜上,少了一个叫“矮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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