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恋
1
雪花从透明结白的天空飘落，操场一个人也没有，雪地中一个脚印也没有。
由于我们老师的寝室是两人间，之前我都是一人居住。
现在学校来了几位实习老师，总算有了一位室友。
“你好，我叫夏琴，你叫什么？”她的皮肤洁白无瑕，虽几乎素颜但一点不失风采，留着短发，却有着十足的女人味。
“我叫秦沫。”
我们性格相投，相处得很融洽。
时间很快，到了期末，她得回到大学，等待是否任职的消息。
还有一个星期就放假了，下学期来，那里又会成空位，日子还是和以前一样过。
我站在阳台上，大地白雪皑皑。
“要不要去操场走走？”我只是想在还没有人的操场留下自己的脚印，属于自己的印记。
“好啊。”
我们穿上外套，走去操场。
我抬头望向天空，雪花缓缓落在我的脸庞上、睫毛上、头发上、肩膀上。
我们在雪中散步，周围没有人，静悄悄地，没有多余的东西。
我自顾自地在雪地上踩脚印，有些幼稚，一点不像一个高中老师。
说起来我还挺幸运的，自打大学毕业便来母校任职，离家近，而且环境熟悉。
一阵声音让我停下脚步，是抽泣声。
既然不是我，只有夏琴。
“你怎么了？”
她哭得梨花带雨，惹人心疼。
“没是，突然想起了一些事。”
“……”
“他也是在冬天去世的，那天也是下了好大的雪。”
“‘他’？是你男朋友吗？”
她摇摇头。
“不是，他一直说我们不适合。其实我知道，他是不喜欢我。”
我不知该如何安慰，皱着眉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整理好情绪，拭去眼泪，嘴角又挂上了自慰的微笑。
“不好意思，失态了。”
“没事的，我也不太会安慰人。”
“对了，秦沫，你在高中的时候有喜欢的人吗？”我没想到她会问起我这个问题，大概是想与我交心。
但是高中时期，有没有喜欢的人？我似乎从没有真的喜欢一个人，可以在寂静的深夜，想象与他的点滴。
不过倒是有一个比较熟悉的男生，在当时觉得他是噩梦，但是如今想起来，心头一暖。
“没有喜欢的人。”
“怎么可能？即使不是喜欢，也总有好感吧？”
“……”
2
高中三年，我们都是同桌，当时我们的关系并不是很好。
他沉稳内敛，经常驻足在窗前，眺望远方，眼底有无尽的忧伤。
我大大咧咧，不拘小节，不过在他看来，我是邋里邋遢，嘴没个把门的，得罪了人都不知道。
我自然对他这样的评价不以为然，觉得他是满口胡言，因为在学习方面我有着无尽的优越感。
他不爱学习，考试纯靠蒙，卷子上时不时有个位数出现，我偷瞄一眼，忍不住偷笑，他应该是觉得丢人，甩着脸色将卷子塞进抽屉，我还记得有一次他因为学习发过脾气。
那天是数学课，老师在讲台上津津有味地讲课，他却在看小说，而且明目张胆。
他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结果自然是一无所知。
老师不罢休，继续让他站着，喊我起来回答。
虽然不太喜欢他，但是也没想过要在当时出风头，我吞吞吐吐说出答案，虽知道是正确答案，但是我刻意说得小心翼翼。
“作为同桌，你就不能多向秦沫学习吗？你不好好学习还能做什么？别做破坏分子！”
受到这样的‘侮辱’，他狠狠地踢了桌子一脚，脸上充斥愤怒和不满，老师见状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大概是因为这件事情，他开始处处刁难我，我说东，他说西，总是和我对着干，在人前从不给我留面子，那时候我真的特别讨厌他，总觉得他是一个瘟神，我祈祷着他能远离自己，所以在听说他要学文的时候，我高兴了一个暑假，心想下学期开始终于不用再见到那张臭脸了。
新学期开始，他的座位已经空出来，我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突然觉得空荡荡的，但是我又必须聊以自慰，新同桌估计很快就会到来。
终于，同桌来了，我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因为还是他。
“你不是要学文吗？”
“要你管？”
我的确管不着。但是梦碎的滋味实在难受。
他继续捉弄我，没有一点男生的绅士，我心想以后他的女朋友要遭殃了，遇上这样的大坏蛋。
3
“他又欺负你了？怎么欺负的？”夏琴充满好奇地问我。
“其实好像也说不上欺负，因为他的确也遭殃了，不过也就是那次，我们的关系好像缓和很多。”
4
雪下了一个晚上，地上堆积了厚厚的一层，每一个脚印都清晰可见。
早上去学校，那天我做值日。
因为是同桌的缘故，我们被安排为同一天的值日生，那天我们的任务是清扫校园的一部分。
他用铁锨将雪推在一起，原来最底下已经是一层厚厚的冰了，稍不注意就会滑到。
而我，滑到了。
我摔得四脚朝天，屁股摔得酸痛，我觉得快要骨折了，要是任何一个有人情味的男生，大概都会跑过来把我扶起来。
可他没有人情味，因为他不但没有过来扶我，反而站在一旁笑歪了腰。
“你怎么这么笨！哈哈哈哈”他的笑声是对我最大的侮辱，也让我更加反感他。
不过上天是公平的。
可能是笑的没了力气，他的脚下因不留神开始打滑，他的身体怎能扭过大地的引力？
他摔得比我还惨，我是四脚朝天，他是四角朝地，整张脸与地面进行了一次亲密接触。
上帝帮我教训了他。
这次换我笑话他了。
“哈哈，你不是很聪明吗？结果差点摔‘死’了。”
虚惊过后他缓缓转过身子，坐在了地上，与我面对面，中间仅有两米的距离。
“笨蛋，笨蛋。”他斜身抓起一把雪向我扔来，标准无误，直射我的脑门。
“你去死——”我站起身拼命向他扔雪，来不及滚成雪球，他被我打得全身都是，我自然也没有幸免，成了落魄的雪人。
我们的笑声此起彼伏，在雪落在彼此身上的同时，我们的矛盾开始化解，关系开始缓和。
5
“然后你们交往了吗？”夏琴问得小心翼翼。
“怎么可能？我们两个是不可能，接下来，才是他欺负我的开始。”
6
他是一个难以相处的人，他似乎渴望远离这个纷扰的世界，在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一个美丽的地方，美好而自由。
既然如此，他自然讨厌现实、现在，他不喜欢学习，从不听课。
我时常看到他站在有风的地方，戴着黑色耳麦，却不知道里面放的是什么歌。
“作业借我抄一下。”他从不交作业，即使交，也是乱写一通，最后被老师批评。
我被吓了一跳，他从未借过我的作业。
但是我可不希望关系再次弄僵。
“给你，记得明天还我，明早要交的。”
“知道，啰嗦。”求人办事还这么嚣张，我心中暗讽。
我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和我作对，或者是和我有仇。
第二天他确实把本子还给了我，但是中间少了两页，被撕的痕迹还在上面。
“怎么这样了？中间两页怎么不见了？”
他眼睛不安分地转动，估计也是因为弄坏别人东西有些不好意思，没了往日的内敛。
“昨天发生了一点小事故，我把你的作业本放在桌上，不小心被我家狗嚼碎了……但是我是想挽救的，我将那两页撕下来想着用胶水站在一起，但是你知道的，狗咬的，一般很难挽回……”
“狗咬的？干嘛就咬我的？”
“估计是知道了你是本子的主人吧。”
“什么？那是狗，又不是你！”
他狠狠看了我一眼，打算放弃争辩。
“算了吧，反正是以前的作业，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你还发这么大火！”
“我……”我无力辩解。
当时我有想过他养的肯定是一只凶残的狗，但是他说，他很沉稳、很帅，而且专一。
我听来听去都像是在夸赞一个人，而不是一只狗。
当然了，现在好多人都为狗上了户口，将其看作人。
之后他每天借我的作业，前一天下午借，第二天早上不用还，直接交给学习委员，不出意外的话，我们的作业本会同时发下来。
7
“后来你见过那条狗吗？”夏琴问我。
“没见过，我又没去过他家里。”
“也是。不过现在你在母校当老师，还能去原来的教室看看。”夏琴说起这个，我也是有共鸣的。
在任职第一天，我第一个去的地方就是原教室，当时正在上课，连桌子的位置都基本没变。
我趴在窗外，努努脚，想看看当初自己坐过的位置。
那里坐着的，还是一位男同学和女同学，中间似乎有一条‘三八线’，我记得我和他也这样做过，不过准确来说，应该是我做的。
我记得他每次在课间睡觉的时候，都会将胳膊肘越过那条线，无论我重复多少次，他都不以为然，渐渐地，那道线形同虚设。
“好有趣啊。”夏琴扮演了一个优秀的聆听者的角色。
“其实也挺无聊的。”
“不会啊，我很喜欢听你的故事。”
“为什么？”
“八卦一下嘛。那些回不去的日子，我们只能通过回忆保鲜了。”
我心想她大概是忘不掉那个喜欢的人，所以对感情的事格外敏感些。
“还有没有什么记忆犹新的事情？可以讲给我听吗？”
我歪着头，在记忆中寻找和他有关的事情，好像没有什么好事，那次还是捉弄。
8
不管在哪个年龄，我们都一如既往地幼稚。
高二一段时间，特别盛行‘贴纸条’的搞怪游戏。
在巴掌大的白纸上，写上各种自嘲的语句，比如，‘我是猪’、‘我是蠢蛋’、‘我是王八蛋’，还有会写一些如同告白之类的话，‘我喜欢×××’，然后在边缘贴上胶带，不过必须多留出来一些，为了粘在朋友、同桌等等你想捉弄的人后背。
我见过很多人因为出糗而脸红难当，跑去找那个‘主谋者’算账。
这一插曲是年少时的我们最快乐的时光之一了。
那时我也会防着有朋友粘在我的后背，几乎每天放学都得检查一遍。
但是我从没有怀疑过他，像他那样高冷的人，怎么会做这样‘幼稚’的事情。
那天学校进行期末演讲，正赶上我和他做值日，我很庆幸不用顶着炎炎烈日，站在校园里听那些老生常谈。
可那天起风了。
班主任说等风停了，去扫一下，免得再起风时尘土飞扬。
从古至今我便坚信，班主任前世一定是管天气的，要不然老天怎么这么听他的话？话刚说完风就停了。
我不禁抱怨两句，他却异常平静，走过来轻轻拍打我的背，“没事，垃圾应该不太多，走吧。”
我心想，他估计是要弃暗投明，从此好好做人了。
我认真做事，但是不明就里，为什么同学们都在大笑？我抬头看了看主席台，老师的着装仪态没有什么问题，除了教导主任的发型有点风骚，很乱。
我继续扫地，但是大家仍在笑，我向他望去，他没笑，而是憋着笑，因此满脸通红。
“秦沫，你在搞什么？你摸摸你后背。”班主任火急火燎跑过来，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是——乌——龟——王——八——蛋”我逐字读出来，脸开始滚烫，因为丢人。
很明显字体是被一笔一笔描黑的，为了显眼。
我想起了他的轻轻一拍，我望向他，他丢下笤帚向教学楼跑去，我自然没法咽下那口气，拼命追了上去，全校园响起阵阵嘻笑声，非常刺耳。
那天他躲在角落地放声大笑，我被气得脸红筋爆。
9
“真的吗？好丢人，在全校师生面前。”夏琴听后捧腹大笑，可如今说起来，我仍然羞愧难当，从那天起，我成了名人，几乎全校同学都认识了我。
因此被瞩目，我万万没想到。
“对呀，好丢人。现在想起来都脸红。”
夏琴的心情好了很多，没有了刚才的梨花带雨，她笑得很开怀，两个小酒窝印在她圆圆的小脸蛋上，美得无法言喻。
10
一星期的时间很快，我们到了分离的时候，在冬天这个季节，有些伤感。
“秦沫，这是我送你的礼物，谢谢你。”
“不用了，我们不是说好一起聚餐吗？还送什么礼物？”
“不，我送你的礼物只是一封信。”
可明明有厚厚一沓，精细地用包装纸包装着。
我没再多问，只是因为自己没有准备礼物而懊悔。
夏琴收拾完东西提前走了，我晚一天回家。
11
雪连续下了几天，直到我离校的前一天都没有停。
我坐在阳台的转椅上，把小暖炉搬在旁边，拿出毛毯盖在腿上，手里还攥着夏琴的‘礼物’。
最上面是一个卡片。
“要记得那个叫你‘笨蛋’的家伙，可能别人等了很多年都等不到这句‘笨蛋’。”
我不明就里，不知道她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拿开卡片，下面是一本厚厚的笔记本，泛着黄，里面的纸页看得出来已经被翻看了无数遍，变得褶皱曲折，但是它的主人应该很爱惜它，舍不得丝毫折损。
但是令我眼前一惊的是，日记本上的字体像极了我的字，简直一模一样，一瞬间我居然在思索自己什么时候写过这些东西，但是没有，除非我失忆了，否则我从未写过这些。
今天还是下着雪，我戴着无声的耳机，站在教室的窗前眺望远方，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我的心不再那么渴望自由，我开始有了归宿的向往。
……
这并非日记，没有写明日期。但是我立马意识到，这个人是谁。
但是夏琴怎么会有他的日记？
我来不及求证，继续翻开下一页。
今天看小说被老师提问，我的心情极差，因为一个小子居然说喜欢她，我觉得自己被背叛，那种滋味就像全世界都在和自己作对。但是事后想想，她又没什么错，希望她没有被吓到。
……
因为和你作对，我们看起来如此般配。每次看到你被我气得发火，我既心疼又开心，你知道吗？因为那是因为我，不是因为其他任何人。
……
原本从一开始就想学文，但是现在觉得学理也不错。下学期要是还看到我，你应该会吓一跳吧？但是请不要表现出‘失望’的神情，好吗？
……
那天你摔倒了，我原本想跑过去扶你起来，但是我突然想尝一尝在冰中滑到的滋味，这样的话，你才最开心吧？为什么我越不幸，你越开心呢？想到这里，我笑了，很开心的笑。秦沫，谢谢你，让我遇到了你，请原谅我笨拙的表达和流露，大概只有这样，我才不会失去你。
……
如果在此之前，对于他描述的‘她’还存在疑问的话，现在，我被确定了。
傻瓜、笨蛋，你又被我骗了吧？我家根本没有什么狗，你的作业是我撕的。都说喜欢一个人，就会喜欢她的一切，也会主动模仿她的一切，我最先想到的，就是你的字了。我记得你因为字写得好看还被老师表扬过。
但是真的很难，我揉捏了好多张纸，刚开始写得一点都不像。但是像我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失败呢？如果你能看到这本日记就好了，这是最好的证据，这是你的字体最高水平的模仿，似乎都可以以假乱真了。
……
那天在全校师生面前的你追我赶，大概是我这辈子做的最难忘的事情了，因为最轰动、最盛大，因为对方是你。笨蛋，你为什么不明白我的心意呢？不过现在我不能打扰你，你要好好学习，我也会加油的。
对了，要告诉你，那天你很丢脸，不过我真的很开心，那是我第一次尝到了笑到哭的滋味，第一次哦。
……
我佯装平静，以为可以笑谈风生，但是卡片不小心掉在地上，我俯身去捡，才发觉自己在颤抖。
我恢复坐姿，笔记本里又掉下去一张卡片，应该是被夹在里面的，我再次俯身，上面写了几句话，字体很像他的原本的模样，但是那不是他写的。
“我喜欢了好多年的人，一直喜欢着一个叫秦沫的女孩，他说她很爱笑。”
“他说，他会喊自己喜欢的女孩为‘笨蛋’，我等了好多年，终究没等到。”
夏琴。
谢谢你，让他的笑容变得灿烂和美好。
我颤抖的手继续翻动，直到最后一页。
那是一张照片，毫无疑问，其中一个人便是我，而另一个人就是他。
高三毕业时的毕业照，我们站在一起，他小心翼翼地剪下只有我们的一角，粘在本子上，空余地方写着两个字——秦沫，还是用各种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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