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军

建军是八月一号出生的。在这一天出生的人，十个有九个叫建军，还有一个叫八一。可问题是，咱们的建军是个女孩子。建军的爸爸老杨是个老革命，就想有个儿子来子承父业。可惜杨妈妈体弱多病，好容易有了个孩子，却是个女孩，老杨嘴上不说，心里是遗憾的。因此把建军从小当男孩子教养。建军剃着短发，穿着当兵的表姐不穿的军装，整天跟大院的男孩子疯跑。表姐生得丰腴高大，瘦小的建军穿着改小了的军装，还是宽大得能去唱戏。到了上学的年纪，男孩子们对她说，他们不跟女孩子一起玩了。失落的建军去找女孩子们玩，女孩子们笑着说，建军从头到脚都不像女孩子，她们也不跟她玩。建军失落地回家，气鼓鼓地对爸爸说，我要穿花衬衣，梳大辫子。爸爸惊异地看着这个不大点的女儿，喝道，你这是要造反？！建军红着脸，大声说道，凭什么人家的女儿都叫兰呀，芳的，就我要叫建军？凭什么人家的女儿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要穿这身烂衣服？你根本就是土太岁，山大王，法西斯！我不要做你女儿，你也不是我爸爸！老杨霎时变了脸色，拍案而起，要拿擀面杖来教训建军。杨妈妈听到动静从屋里出来劝老杨，建军尖叫着跑出了门去。晚上，杨妈妈打着手电，从桥洞底下把建军找了回来。第二天，用皮筋给建军扎了两个小小的羊角辫，又带建军买了一件花衬衣。建军本来就跟老杨没什么话说，后来话就更少了。

建军长到十七岁，在卫生队当兵。还是瘦得可怜，肥大的军裤，能塞两个建军进去。建军每次都要把裤腰两头折起来，才能勉强把裤子穿好。后来打仗了，建军第一个报名。她回家跟爸爸说了上前线的事，老杨头也没抬，平静地说了一声，好，知道了。杨妈妈红着眼给闺女交代了半天。第二天建军坐上了开往前线的卡车。车下，一对对父母抱着女儿哭的稀里哗啦，女儿们上车的时候也是提着大包小包的糖果和零食。杨妈妈在车下喊着建军的名字，建军伸出头去，看见妈妈正满头大汗地把一个花布包袱递给她。建军接过来，看看周围，只有妈妈一个人，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卡车开动了，一车小姑娘都在抹眼泪，建军却很快恢复了平静。建军打开包袱一看，全是半冷不热的馒头，估计是在集体食堂打的。建军趁着中途休息的时候，就把馒头带着包袱皮一起扔进了路边的草丛里。

几天过后，部队驻扎进了边境一所废弃的小学，一，两千个战士满满当当地站了一操场。大部分跟建军一样，是十几，二十岁的孩子。

卫生队老兵卫红，一直把建军当亲妹妹一样看待。虽然卫红只比建军大两岁，建军还是一直管她叫大姐。卫红说，看着这么乌压压一大片人，到了晚上可怎么住？房间给了女兵，战士们把雨衣往地上一铺就睡了。过道上，楼梯口，操场上，到处都是战士们的床铺。

第二天，卫红带着建军和几个伤兵回撤的路上，遇见了埋伏的敌军。卫红在建军的身边，脑袋像西瓜一样被子弹炸开了花，半边脸上，眼珠子还直直地盯着建军。建军吓得半个字都说不出来，连后来怎么被救走的都不知道了。回到学校，操场上摆满了血肉模糊的尸体。还没死透的，嘴里冒着血泡，有气无力地呻吟着。对于建军来说，这场景，就像地狱的修罗场一样可怕。

战争结束以后，建军被分到了北方，认识了一个叫赵元钦的宣传干事，恋爱，结婚，虽然没有孩子，倒也和睦幸福。跟家里音讯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天接到家里的电报，父危速回。临近春节，火车票不好买，挨了几日，赵元钦托人买到了车票，两个人千里迢迢往家赶。

到家的时候，爸爸的黑白相片挂在客厅中间。那样严肃的不近一丝人情的面孔，还是跟记忆中一模一样。妈妈红着眼埋怨她道，你怎么才来？你爸一直等你回来，不肯咽气。他最后还在担心你一个人在外地不习惯，担心元钦欺负你，让你受委屈。建军淡淡说道，就因为我是女孩，他从小就不喜欢我。妈妈含泪道，你错怪你爸了。你爸这个人，跟你一样，又倔又不懂表达感情。你小时候，那些花衣裳，花发夹，都是你爸拿钱叫我去买的。你去卫生队当兵，也是你爸破天荒厚起脸皮去到处托人，才办成的。你去前线头一晚，你爸他半夜一个人起来一边和面，一边偷偷抹眼泪。第二天天没亮就起来给你蒸馒头。因为你小时候曾经说最喜欢他做的馒头，你怕是忘了，他倒记得清楚。那天早上，他说你喜欢花布，非要我用那块花布来包馒头。又怕馒头冷了，一直抱着用体温来暖馒头。最后，你没看见他，他一直躲在大门柱子后面在看你呀。你去了前线以后，他隔三岔五就给你写信，写了他又不寄。杨妈妈说着，从卧室的五斗橱里拿出一个口袋，口袋里全是一封封没有寄出的信件。建军抽出一封，打开来看。建军吾女，前线战事吃紧么？保卫国家是重要，你也要保重自己身体才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爸爸以前对你太过严厉，也是希望你能长大成材。爸爸不是不喜欢你，只是爸爸是个军人，爸爸也希望你能跟爸爸一样，成为一名合格的军人。只是没想到，爸爸恐怕要把自己唯一的女儿奉献给国家了。女儿，爸爸让你妈妈到南山的庙里给你求了个平安符，都说那里符很灵的，希望你平安。家里一切都好，勿念。爸爸。建军读完以后，已经泣不成声。泪眼朦胧中，照片上一脸严肃的爸爸，似乎慈祥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