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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长江中游的荆江部分,离中部重镇汉皋不远的河道拐弯处,有一座很大的江心洲,叫鸭蛋洲。曾经让我无比厌恶的故乡,如今成了生态农业和旅游休闲的基地。一望无际的幸福与忧伤,像麦田和棉田一样铺满了故乡。
沙洲由江水冲击、泥沙淤积而成,大致呈椭圆形。但自远古以来,此处随着江水的命运几经变形、漂移,最早不知形成于何时。大约原始洪荒之际,江水冲出了巫峡的石峰丛林,在广袤的云梦泽曲里拐弯,依据地形地势,形成了一些沙洲。《山海经·海内经》云:“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作过《江赋》的东晋文学家、博物学家郭璞,为之作注曰:“息壤者言土自长息无限,故可以塞洪水也。”南宋范成大《吴船录》记述自己抵达江陵时,游览楚国宫殿“渚宫”遗址,发现有“息壤在子城南门外,旧记以为不可犯”。江陵古城息壤遗迹,位于南门外西侧城墙脚边,是一座长约40米、宽约10米的土丘,被四根石柱围着,类似石制龙宫模型,类似当地的风水龙脉,亦类似现代的水位观测站。旱涝之际,官方必率众前往祭祀、祈祷,类似祭拜龙王,具有象征仪式。事实上,长江洪水涌来时,依靠这座被水包围的土丘来抗洪保安,乃荒唐之举。人们发现,荆州段沙洲数量增多时,可以缓解洪水冲击力,即“禹乃以息土填洪水”,防止江堤和城池被冲毁,有如神助。荆州息壤因此演变为荆州沙洲。古时还流行一句谶语:“荆州洲数满百,当出天子。”明代杨慎《息壤辩》认为,息壤“盖耕治之土也”,“盖指桑土稻田,可以生息,故曰‘息壤’,土田皆君所授于民,故曰‘帝之息壤’。鲧之治水,不顺水性而力与水争,决耕桑之畎亩,以堙淫潦之洪荒”。因此后世一般认为息壤是江中泥沙淤积而成的绿洲,而且应该将息壤泛化为所有沙洲的别称。
大江大河中间的沙洲草木茂盛,鸟兽自得,远离尘嚣,一派清净,很容易被文人墨客“诗意化”“浪漫化”。《诗经》名篇《关雎》云:“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蒹葭》又云:“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这“水中央”的解释,可联系下文的“坻”“沚”,都指水中陆地,也即洲渚。生于荆江秭归的屈原,中国第一个伟大诗人、爱国诗人,在楚辞中多次表达自己的“沙洲情结”,是古代提及沙洲最多的诗人。他喜欢乘船去那里采摘奇花异草,佩戴在自己的头上、身上,喜欢在那里逗留,野炊,甚至露营,转而厌恶人欲横流的朝堂和城市,厌恶污浊不堪的现实社会。如《离骚》中的“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九歌·湘君》中的“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湘夫人》中的“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河伯》中的“与女游兮河之渚,流澌纷兮将来下”,《涉江》中的“乘鄂渚而反顾兮,欸秋冬之绪风”,“朝发枉渚兮,夕宿辰阳”,《思美人》中的“擥大薄之芳茝兮,搴长洲之宿莽”,《悲回风》中的“望大河之洲渚兮,悲申徒之抗迹”。正因如此,屈原最后投汨罗而死,幻想自己乃大鱼,能在江中自由游弋,而后化作鲛人,登上芳洲自由歌舞。相比之下,其学生宋玉在笔下几乎不提沙洲,而喜欢描述爱情,格调较为低下;他反复提及并讨好楚王,却始终郁郁不得志。
先秦散文中亦有“沙洲情结”。《列子·黄帝》云:“列姑射山,在海河洲中,山上有神人焉,吸风饮露,不食五谷;心如渊泉,形如处女;不偎不爱,仙圣为之臣;不畏不怒,愿悫为之使;不施不惠,而物自足;不聚不敛,而已无愆。阴阳常调,日月常明,四时常若,风雨常均,字育常时,年谷常丰;而士无札伤,人无夭恶,物无疵厉,鬼无灵响焉。”藐姑射山见诸《山海经》《庄子》等书,而《列子》里的表述最为详细、具体,与海河洲相联系,充分体现了“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金庸《天龙八部》里曼陀山庄王语嫣的设定,应借鉴此处)。我猜测这个北方的藐姑射山神女,被屈原附着于南方的山鬼,身处武陵山间,是自由自在的精灵,是屈原哲学与美学的化身。可以看出,追随儒家的屈原,不喜欢同时代的庄子及其思想,笔下始终忌讳提及他(宋玉提及鲲鹏),因为屈原主张发挥生命的道德价值,将“美与爱”置于个体生命之上,而庄子主张展示生命的本身价值,反对一切外在的干预和约束。屈原是掌管祭祀、文教的三闾大夫,愿意为自证清白而自杀。庄子是苟全生命于乱世的民间小贩,愿意像乌龟一样曳尾泥涂。《渔父》一篇,足见区别。庄子没有继承老子的“小国寡民”观念,既不出世又不入世,主张清静无为,顺应自然,抗拒异化,做好自己。他在《秋水》里说,“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河伯望洋兴叹,感叹黄河很小,黄河中的沙洲更小,因为天地太大。
先秦文学中的“沙洲情结”,深深影响了后世的浪漫主义文学。汉魏时期,曹植在《杂诗・其四》中写道:“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朝游江北岸,夕宿潇湘沚。”六朝时期,梁武帝萧衍“幸京口城北固楼,改名北顾”,遂作《登北顾楼》:“深潭下无底,高岸长不测。旧屿石若构,新洲花如织。”此时节,谢朓、虞信、鲍照都有长江之旅,诗笔之下都有长江中下游的沙洲,详见下文(陶渊明“性本爱丘山”,笔下无沙洲,而后世为其画桃花源,桃花林在沙洲)。此后的诗歌里,还有崔颢的“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唐代阎伯理的散文《黄鹤楼记》,不提及江中沙洲),李白的“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烟开兰叶香风暖,岸夹桃花锦浪生”(怀念祢衡的鹦鹉洲),杜甫的“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苏轼的“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等。南宋词人沈瀛孤标傲世,与杨万里友善,在《水调歌头》的词里,鲜明地表达隐逸之心:“思往事,增逸兴,唤仙舟。谁能拘束,尘埃堆里蹙昏眸。拟附星槎直上,十二玉京绛阙,高处且嬉游。回首视人世,天地一沙洲。”杨慎的一首《临江仙》因被置于小说《三国演义》篇首,广为人知:“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这首词化用了与屈原有关的《渔父》,达到“沙洲文学”的新高度。到了现代,革命领袖的“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显示出“觉醒年代”的青春昂扬气质。
散文领域最优美的作品,几乎都跟沙洲有关。如曹植的《洛神赋》建立于洛水的“沙洲想象”:“睹一丽人,于岩之畔”,“或戏清流,或翔神渚”,“越北沚,过南冈,纡素领,回清扬”。这里完美体现了“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爱情母题,而且其夸张描述“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化用了庄子的“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子,不餐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于四海之外”。王粲登临麦城城楼,作《登楼赋》,提及“挟清漳之通浦兮,倚曲沮之长洲。背坟衍之广陆兮,临皋隰之沃流”。东晋郭璞为长江撰写一篇大赋《江赋》,融咏物抒情于一体,“词赋为中兴之冠”,具有博物学、文化地理学的重要意义,文中多次提及沙洲,如“碧沙溃沲而往来,巨石硉矹以前却”,“鸣石列于阳渚,浮磬肆乎阴滨”,“芦人渔子,摈落江山,衣则羽褐,食惟蔬鱻”。博学多才、五彩文笔的郭璞,曾经为诸多古籍作注解,如《尔雅》《山海经》《水经》《葬经》《方言》《周易》《楚辞》《穆天子传》,均可独立出版。没有郭璞的《水经注》,就没有郦道元的《水经注》。喜欢山水诗画的梁元帝萧绎,在《采莲赋》里描述:“柏舟而容与,歌采莲于江渚”(“江渚”亦作“枉渚”)。王勃登临鄱阳赣江之间的豫章,其《滕王阁序》自带水性:“临帝子之长洲,得天人之旧馆”,“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其《采莲赋》写鄱阳湖采莲的情形,多次提及湖中沙洲:“侍饮南津,陪欢北渚”,“临春渚兮一送,见秋潭兮四平”,“望洲草兮翡翠色,动浦水兮骊龙文”,“棹巡汀而柳拂,船向渚而菱分”,“纡北渚之新赠,恣东溪之密寻。”王勃是中国古代痴爱沙洲仅次于屈原的诗人,一个集中写鄱阳湖,一个集中写洞庭湖,完成了各自的“长江叙事”,而且两人最后都是死于水中,葬身鱼腹,完成了对自然的最后回归。北宋范仲淹《岳阳楼记》写道:“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明代薛瑄《黄河赋》属于抒情小赋,其辞云:“洲渚缅邈而石出兮,始杀湍而安流。”张岱《湖心亭看雪》里的湖心岛,像是茫茫大海的一叶扁舟,像是一场美梦,让作者晚年在梦里苦苦追寻。
在小说中,文人们还将大江大海中的沙洲孤岛,想象成与世无争、和谐美好的世外桃源、蓬莱仙岛,甚至想象成充满魔性、令人恐惧的“异域”。如施耐庵笔下的梁山岛,罗贯中笔下的渔樵江渚、鹦鹉洲、散花洲,吴承恩笔下的花果山,蒲松龄笔下的古迹岛、安期岛、仙人岛、海龙国,曹雪芹笔下的紫菱洲,长白浩歌子笔下的落花岛,废名笔下的菱荡沙洲,沈从文笔下的茶峒沙洲(现名翠翠岛),汪曾祺笔下的大淖沙洲,金庸笔下的曼陀山庄、桃花岛、冰火岛,古龙笔下的无忧岛。《红楼梦》的大观园里,每个人的居住环境都具有隐喻意义。贾迎春居住于紫菱洲,体现了苏轼“寂寞沙洲冷”的意境。她出嫁后,贾宝玉时常前去徘徊,“再看那岸上的蓼花苇叶,池内的翠荇香菱,也都觉摇摇落落,似有追忆故人之态,迥非素常逞妍斗色之可比。既领略得如此寥落凄惨之景,是以情不自禁”。林黛玉作《唐多令·柳絮》,其中有句“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百花洲在姑苏山上,燕子是候鸟,暗指她死后会魂归故里,而在最高意义上,是回归绛珠草的植物之身。中外的现代影视作品,可以更为直观且集中地讲述大江大海中的“孤岛世界”。如美国的《青青珊瑚岛》《荒岛余生》《侏罗纪公园》,英国的《鲁滨逊漂流记》《蝇王》《金银岛》,意大利的《西西里的美丽传说》《鲛鮹岛》《死亡之岛》,法国的《迷失的岛屿》《孤岛奇情》,西班牙的《金色橡树岭》,苏联的《第四十一个》,格鲁吉亚的《庄稼之岛》,日本的《安纳塔汉》《东京岛》《琉璃之岛》,韩国的《军舰岛》《人间狩猎》《金福南杀人事件始末》,中国的《海霞》《孤岛惊魂》《内沙》。沙洲孤岛以其超然性、幻想性、封闭性、自足性,成为如今文艺作品争相表现的“香饽饽”。
相形之下,我的充满文化传奇色彩的故乡鸭蛋洲,至今尚未被拍摄成一部电影、电视剧,甚至纪录片,甚至尚未作为某种影视剧的部分取景地。虽然有个别文学作品写到鸭蛋洲,但是题材广度、开掘深度、表现力度不足。正因如此,我倾毕生之力撰写了皇皇巨著《紫蓟传》,调用了全部经验与知识,熔铸了全部生命感悟与价值,从文学成就来看,应该不亚于郭璞的《江赋》、陆游的《入蜀记》。从文学故乡的书写来看,我的《紫蓟传》比屈原的《九歌》更有意义。
屈原生于荆江秭归,却钟情于沅湘文化,将原始野性、原汁原味的武陵民间文化,当作是楚国初始而理想的文化形态,当作是复兴楚国的文化依据与根基。他在《九歌》里歌颂了沅湘神话体系,在《天问》《离骚》里反思了中原神话体系,而表达渴慕神女之爱时,提及的是北方宓妃,且憎恶其淫荡(可见屈原具有厌女症倾向)。屈原在作品里没有提到南方炎帝神农作神农架、尝百草,炎帝之女瑶姬化石、精卫填海等诸多荆江神话故事(女娃游泳淹死的东海,应在云梦泽以东)。相比之下,其学生宋玉热爱荆江本土神话,在《高唐赋》《神女赋》里,歌颂了巫山神女瑶姬妖冶魅惑、自荐枕席的神话故事。有人认为“宋玉恃才者,凭虚构高唐”,而瑶姬实乃“楚国云梦巫山高禖神与《山海经》姑媱山帝女糅合而成”。有些人将屈原所歌颂的山鬼,说成是瑶姬的早期形象。如郭沫若认为“於”通“巫”,“於山间”(其实应简化为“于”字)即“巫山间”,否则“於”字涉嫌多余,而此说竟然征服了后世很多学者。殊不知《山鬼》里“山之上”里的“之”字,“而在下”里的“而”字,皆涉嫌多余。而且《东君》里的“以东行”,“以”字亦涉嫌多余。战国时期,将“於”当作地名的,是《史记·楚世家》里提及“商於之地”,乃秦楚交界的於中,在今南阳。战国时期,三峡之巫山其实早有其名。宋玉《高唐赋》里早有巫山之名:“妾,巫山之女也”,“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战国策·秦一》:“大王之国西有巴蜀、汉中之利,北有胡貉代马之用,南有巫山、黔中之限,东有肴函之固。”《楚世家》亦云:“二十二年,秦复拔我巫、黔中郡。”南宋鲍彪注曰:“在南郡巫”。元代吴师道补注曰:“夔州巫山县”。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江水》载:“丹山西即巫山者也。又帝女居焉。宋玉所谓天帝之季女,名曰姬,未行而亡,封于巫山之阳,精魂为草,实为灵芝。所谓巫山之女,高唐之阻,旦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旦早视之,果如其言,故为立庙,号朝云焉。”此即今之三峡中的巫山,并无“於山”别称的记载。我认为山鬼更接近北方的藐姑山神女,冰清玉洁,自由自在,而非“窑姐”瑶姬,类似希腊神话女巫岛上的喀耳刻,魅惑于舟人。而且山鬼、河伯是一对神巫之爱的恋人,娱人自娱,两两成对,从文化地理学的角度看,均应属于相对完整的沅湘神话体系。这是“组歌”成组的重要依据,绝不是南腔北调的“大杂烩”。随后查阅林河的《<九歌>与沅湘民俗》,此书亦可部分印证我的感觉,而后者更加激烈,认为山鬼其实是沅湘地区的山妖,只是傩舞里作少女之状。如此,《九歌》便与《山海经》产生联系,亦对《聊斋志异》产生影响,如婴宁酷似山鬼,尤其是“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我怀疑屈原的早期创作除了《橘颂》外,还应有一些作品,描写秭归、夷陵、江汉之间的事物,可惜后来销毁或亡佚了,而这只是我的猜测,缺乏实际的文献可以印证。其销毁者,可能是屈原。也即是说,屈原憎恶故乡夷陵人、郢都人,只因众多宵小之徒盘踞于他的周身,合力排挤他,嘲弄他,以致他产生“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狂狷幻觉。这句话显得很自信,很自大,也显得很有杀伤力,可能会将整个楚国人都得罪了,更不消说大王和权贵。那些“争宠而心害其能”的人,如子椒、上官大夫、靳尚、子兰、郑袖等人,还有自己并不欣赏的文学侍臣宋玉等人,都是荆襄一带的人,都是荆蛮人,都是在人性上具有致命缺陷的人。他的“美政思想”正是力图从制度层面挽救楚国的举措,可惜因“人之祸”而无法得到大力推行。他在文章中唯一欣赏的楚人是伍员,同样为昏君佞臣所害,只可惜自己乃一介文人,只能投江而死。屈原原本楚国权力核心人物,在亲齐派与亲秦派的剧烈斗争落败,两次流放汉北,两次流放沅湘,被贬时间长达23年,成为郢都当权派嘲笑的对象,忌讳被提及,以至于长期默默无闻,湮没于历史长河。尤其是襄王执政,任其在沅湘流浪,永不还朝,甚至可能命史官篡改历史,抹去屈原的功绩和痕迹,以致《史记·楚世家》的历史大事记里,只在“张仪已去,屈原使从齐来,谏王曰”一处,提及屈原的名字,而在其他的历史节点,代之以谋士陈轸、大臣昭雎,与《屈原列传》所载相悖,因而后来有人怀疑那所提一笔乃人故意改入,甚至怀疑《屈原列传》亦为伪造。事实上,《战国策》《吕氏春秋》等战国时期的史料,乃至同时代的孟子、荀子、庄子、韩非子等诸子百家著书立说的书籍,都没有关于屈原事迹的记载。宋玉在《九辩》里对屈原《离骚》有所借鉴,但只字不提老师的名字。北宋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在正文里也没有记载屈原的任何言论,因为囿于史料记载,不敢乱说。
项羽、刘邦的崛起,使楚人的地位急剧上升。到了汉代,上层统治者多来自楚国故地,好楚音,喜楚辞,屈原的事迹才被零星地发掘出来。最早对屈原的思想和为人作出评价的是贾谊,担任大中大夫,推行政治改革,遭到权贵诬陷,为汉文帝疏远。被贬长沙王太傅后,他写了《吊屈原》:“恭承嘉惠兮,俟罪长沙;侧闻屈原兮,自沉汨罗。造讬湘流兮,敬吊先生;遭世罔极兮,乃殒厥身。呜呼哀哉!逢时不祥。鸾凤伏竄兮,鸱枭翱翔。闒茸尊显兮,谗谀得志;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因为被贬沅湘之间,他开始接触到这里有关屈原的传说和诗歌,一怔见血指出屈原是被小人陷害的,是被历史埋没的。淮南王刘安因有感于自己大材小用,备受压抑,也自比屈原,积极宣传屈原。他撰写了一些楚辞体的诗歌作品,在《淮南子》中对屈原的诗句多有借鉴、化用,甚至提出“尊《骚》为经”,跟《诗经》享受同等待遇。班固《离骚序》中说:“淮南王安叙《离骚传》,以《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蝉蜕污秽之中,浮游尘埃之外,皭然泥而不滓;推此志,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在此推动下,刘向搜集、整理、编辑《楚辞》一书,而王逸为该书作注,结为《楚辞章句》一书。至此,《离骚》已然成为儒家经典。为时代所抛弃,为未来而写作,长期沉没于历史,被后世奉为经典,如此之大宗师,屈原第一,陶渊明第二。从文化符号学上看,与陶渊明不同的是,屈原表征着郁郁不得志、饱受社会践踏、只能以死抗拒的这样一种人:善良、正直、贤能,心怀治国良策,却遭到小人们合力构陷、打压,被贬到社会底层,默默无闻。
司马迁写作《屈原列传》时,能够搜集到手的资料极少,因而下笔有些将信将疑,前后矛盾,因此不顾事件与情节的不足,甚至断裂,以议论、抒情代叙述,充足至一定字数,而此种抒情文,于各列传里实属罕见。他喜欢《离骚》,倾慕屈原,谓之“与日月争光”,为之强行作传,亦因自己的悲惨遭遇和坚定意志,与屈原类同。关于屈原的妻子、子女的名字,以及他们在屈原死后的去向,正史里没有记录,而野史里众说纷纭,仍然是一个未解之谜。可以猜测,他们都隐姓埋名,避往他乡,因为整个楚国没人欢迎他们。到了现代,有人怀疑战国时期并无屈原此人,乃司马迁或刘安所虚构的人物,或者说,屈原在楚国、战国时期的社会影响力和知名度都很小,并非朝野爱戴的名人,无论是作为纵横家,还是作为文学家。很大程度上,他是朝野合谋“社死”的。
郭沫若话剧《屈原》里,屈原被靳尚、郑袖等人设局陷害,被楚王逐出宫廷,突然陷入迷失与疯狂,而郢都群众得知他魂魄离散,赶紧扎茅草人为之招魂。我认为郢都群众绝对会服从楚王、上官大夫等高层权威的评价,会认为屈原是好色之徒、奸佞小人,只会合力贬斥他,“网暴”他,绝不会为之招魂。这也是他晚年意图“以湘蛮代荆蛮”、开启“民族文化换血工程”、进行“文化招魂”的重要原因之一。只有等到楚国衰败,奸佞当道,郢都沦陷,最终亡国,人们才会明白屈原的正直、贤能、伟大,才会在其投江自杀的五月初五,驾驶龙舟寻找其不朽尸身,运用竞赛展示国殇军魂,既为爱国主义诗人屈原招魂,也为湘蛮的尚武精神招魂。这便是中国人的人性与人情。那些死亡比活着的意义更大的人,就是天选之子。反之,那些人就是庸碌之辈。我憎恶过家乡,憎恶过乡亲,但是比屈原怀念故土,愿意致力于宣扬故乡文化,以此作为人生之要义。
梦里,我来到一座很大很空的广场上,又像是后花园,地面全是花岗岩石板铺设,只可惜年代久远,大多腐蚀严重。薄暮,空寂,山林,歌声。广场石板忽然陆续粉碎,窜起一条石龙,一只石凤。空中飘逸、悬浮一些散碎的石块,宛如在外太空。我转而来到一个幽僻之地,像第欧根尼一样坐着,无聊之极,伸手到衣领里抓痒。身边一座湖泊,驶来一艘小船,船上两个女孩,正脉脉地看着我,看着我百无聊赖的样子。我忽然明白自己是来考察湘君、湘夫人的,考察《九歌》里的神话皆为沅湘地区的,既然来到洞庭湖,就要抓住每个细节。按照屈原的惯常安排,我应该跟坐在船头、戴满花草的山鬼谈一场恋爱,人神共娱。山鬼巧笑着,跟女伴低语,没有明言是否愿意,亦未拒绝。我峨冠博带,正经危坐,不苟言笑,担心失态。作为古代地方民俗研究,我似乎应该去读巫瑞书等人的书。正犹豫间,山鬼驾船走远了,欸乃一声芳渚青,湖水氤氲空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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