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

 序

董力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无法入睡。

睡醒一觉的妻子迷迷糊糊地问他：“还没睡着呐？咋啦？是不是遇到啥事了？”

董力忙说：“没啥事，就是茶喝多了而已，你赶紧睡吧！”

——这事儿，跟她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楚。

妻子嘟囔着：“平时每天下班都喊累，倒床上就睡得跟死猪一样……你也赶紧睡吧……”翻个身，又睡着了。

“嗯嗯”董力答应着，不再动弹，眼睛却在黑暗中出神地盯着天花板的位置，白天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小董，根据上级部门要求，好好填一下这份表，月底上交。”刚刚上班，郝书记便将一份表格丢在他桌上。

郝书记已经快五十了，虽然是领导，但平日里脾气很好，没什么架子，对董力这些进单位时间不长的年轻人更是尤为照顾。工作上虽然严肃认真，但工作之余和单位里的这些年轻人也是嘻嘻哈哈惯了，大家有啥话都敢直接和他说。董力看了一眼表头——“党员领导干部个人情况登记表”，颇有些戏谑地说：“书记！这种表主要是你们当领导的填吧，我们这些虾兵蟹将……”，郝书记正色道：“小董！这个不能大意，凡是党员都要填，而且必须如实填，填写的内容要经得起推敲、受得住考验！每一个党员，都要对组织坦白！”

下班回家，打开表格，第一页就填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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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第二天一早，从家里出门，董力就给办公室领导打了个电话请假办理个人私事。骑上摩托，一溜烟直奔县公安局。

公安局大厅内早已经有很多人在排队等待了，董力取了个号，看看前面小票上提示等待人数还是两位数，便找个地方坐下拿出包里随身带着的小说看了起来。

等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叫到自己。窗口坐着的小姑娘挺热情：“您好！请问您要办什么事？”

“呃……”董力顿了一下，“姑娘，是这样的，我有件事得先坦白……”。

小姑娘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大哥，你是不是找刑警大队？我们这里是户籍窗口……”。

刑警？董力愣了一下，瞬间明白了，赶紧解释：“不不不，你想多了，我就找你的，是这样的：我调到城里来工作快两年了，当时因为比较懒，就没办理户口迁移手续，一直拖着，现在身份证马上要到期了，我听说得到户口所在地派出所更换，但我原先工作的地方老远了，隔城里一两百公里呢，跑一趟实在不容易……所以我现在想把户口迁到单位来，不知道还可不可以——以前真的是自己疏忽了，我的错、我的错”。

小姑娘扑哧一笑：“这多大个事儿！把我吓一大跳……没事的，你只要去现在的单位开个证明，然后带着你的户口本和单位的户口本过来，我马上给你办好！”接着小姑娘还给了他一份证明的样式。

董力长舒了口气——原来这么简单啊，以前不是一直听说办这些事儿特别复杂的嘛！早知道调出来那年就直接办了多好，省得如今临时办理慌慌忙忙的。

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董力赶紧回单位要相关材料。

单位的证明很快就开好了，但遇到个问题：单位属于机关部门，没有单独的户口本。办公室主任告诉董力：“没事的，你跑一趟县政府，去和他们借一下集体的大户口本就行了。”

董力赶紧再和领导请个假，直奔县政府大院而去。人民蒸蒸日上的生活水平直接体现在越来越拥堵的道路上，他暗自庆幸自己只有两个轮子，可以在密密麻麻的车流中穿梭自如。不一会儿，县政府大门就在眼前，门口“为人民服务”的钛金大字在阳光中熠熠生辉。

“等一下！等一下！”董力正打算进去的时候，被门卫拦住了，大叔叫住他，和蔼地问，“请问你有什么事？找谁？”

董力说明来意，大叔顺手给他指了县政府办公室的位置。

来到办公室门口抬眼一望，董力暗自惊叹：真不愧是政府办公室！七八名看起来极为精干的年轻人都保持着共同的姿势——眼睛紧盯电脑屏幕，双手在键盘上运转如飞。看着他们如此忙碌，董力觉得有些不忍心打扰，但又不得不轻轻敲了敲门。

靠近门口的小伙子抬起头：“请问你有什么事？”

董力赶紧进门答应：“我想转一下自己的户口，来借一下集体大户口本……”

“你到四楼，靠近楼梯口的办公室，挂着‘机关事务管理局’的牌子，找刁局长。”小伙子的手又在键盘上忙活开了。

董力轻声道谢后离开办公室，来到四楼，找到小伙子说的地方，办公室里只坐着一个大约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正叼着一根烟翻着份报纸，也不知道是不是“刁局长”。董力敲门进去，大着胆子喊了句“刁局长”，对方抬起头，看着他，等着他往下说。

董力忽然间觉得有些紧张了：“刁局长……是这样的，我……我想来借一下大户口本，哦，对了，我调来城里工作快两年了……但我的户口还在以前教书的大山乡大山小学……现在身份证要过期了，需要更换，我想一并把户口也迁回来……”。

刁局长面无表情：“不能借给你了。现在户籍改革要开始了，单位都不设集体户了，原先的还得迁出去的，只允许迁出不允许迁进。”

董力接着说：“我刚刚去县公安局那边问过，他们说只要有集体户口本就行……”

刁局长打断他：“那你让你们单位整弄一本户口本吧！反正按照规定，我这里的不能借。”

董力愣住了，心想：“让单位单独去弄本户口本？我算哪根葱！”但他终究没说出来，只是问：“这……刁局长，那像我这样的情况，能迁哪里呢？”

刁局长冷冷地说：“迁你住处！你住哪个小区就迁哪个小区！”

“可……可我在县城里没住处啊……”董力嗫嚅着解释，“我老家离城十多公里，为了方便照顾老人和孩子读书，我都是回家住的……”。

刁局长打断他：“那你回老家派出所问问吧！”接着打开他的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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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好不容易挨到周末。董力起了个大早来到镇派出所——派出所周末都不休息，这倒给像他这样平时早出晚归的上班族办事提供了莫大的便利。

管户籍业务的是董力的初中同学李强，看到董力的摩托进入院子就起身出来：“哟！今天哪阵风把你吹来了？你可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啊！居然一大早光临我们这地方？”

董力看周围静悄悄的：“你今天不忙？”

“周末早上哪有多少人啊！来办事的一般也就是平时上班的，这些人好不容易可以睡个懒觉，就有事也下午才会来呢！来来来，咱里面喝茶去，好久没见了，聊聊！”

董力跟着李强走进他的办公室，两人喝了会儿茶，天南海北地聊了一通后，董力把自己的户口问题和老同学详细地说了。

李强眉头皱了起来：“这事啊……还真难！现在真的迁不回来……”

董力急了：“你知道的啊，我就是这儿生这儿长的人，如今依然天天晚上睡在这儿，咋就不能把户口迁回来呢？”

李强为难地说：“老同学，你这个事儿，现在有两个困难，我给你说说。第一，你属于国家财政供养人员，而你家里的户口——现在虽然慢慢在改革——但性质属于以前咱说的‘农业户口’，和你不是一个类别，严格来说迁回来是不合规定的……但这样的情况，也有办法解决，可以用‘投靠’的方式——你妻子的户口在家里，你可以‘投靠’妻子……”

董力接道：“妻子可是娶进门的啊，要变成我‘投靠’她了？！……罢了罢了，只要能解决，那就‘投靠’吧，不就是个说法嘛！”

李强摇摇头，站起身走到门口，左右看了看后回来坐下，低下声音说：“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个困难，现在啊，你想‘投靠’也不行了，你的户口还真没法迁回来……”

董力疑惑地看着他：“这又是为啥呢？”

李强轻声问他：“咱这儿离城多远？”

“十二公里，我每天跑呢。”

“你在城里上班，难道没听说过‘城市规划’？”

“你是说——”

“对啊！要发展，肯定得扩大城市规模，领导们画个圈，咱这指不定就已经被圈进去啦！别说你要回来，指不定哪天我们还得搬出去呢……虽然还没有正式文件，但镇领导们已经对户口进行过严格要求了——你也懂，遇到这种时候，总会有人削尖了脑袋想把户口往这里挤，好搭顺风车领取赔偿补助……”

董力急了：“可我没这种目的啊，我真的只是想解决自己的户口问题……”

李强说：“我知道！我知道！可别人不知道啊！你觉得别人会怎么看？一旦有人举报，咱俩有几千张嘴也说不清啊！我建议你还得去问问县公安局怎么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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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董力又失眠了。

妻子这次可没这么好糊弄了，盯着他追问：“我觉得你这几天就是有啥事瞒着我！女人的直觉最准了！当年可是看上你老实才嫁给你的，你不会是这些年在城里那个花花世界长本领了吧？是不是背着我干啥了？你得给我坦白！”

董力吓了一跳——再不说清楚的话就再也说不清楚了。于是赶紧把这几天来的事一五一十地进行了详细汇报。

妻子一听就急眼了：“我当初就跟你说，再苦再累好害也在城里买点房子……”她一下子打住了，没继续往下说。其实她懂自己的丈夫，他就是个书呆子，师范毕业后分到大山小学那个偏僻闭塞的小学里，人家都觉得那里环境艰苦，不是人待的地方，但他偏偏一去十多年怡然自得。他最喜欢的就是这种与世无争的环境和生活，最后下定决心调进县城，都只是必须考虑孩子上学和方便照顾年纪越来越大的父母，他放弃了自己的理想，只为了多陪在家人身边，又怎可能想住在远离他们的地方？更何况——他那连城里一平米房价都不到的工资，还得养家糊口。

董力自然也明白妻子只是有口无心发个牢骚而已，安慰她说：“睡吧睡吧，我星期一再去问问公安局吧！”

妻子点头：“也别太着急了……总能解决吧！对了，你别还是榆木脑袋，去办事的时候，还是得买包烟揣兜里，先给人家发支烟，人家也少难为你一些。”

周一一大早，董力给领导打了个电话请假，说办点事耽误一会儿，办完事就回。然后在上班前早早地等候在县公安局大厅门外，顺利取到了第一个号。

窗口的小姑娘对他还有点印象，笑着说“你又来‘坦白’啦？东西带齐了吧？”

看到小姑娘这么和气，董力想碰碰运气，把单位的证明和自己的户口本递过去：“恩恩，都在这儿了。”

小姑娘接过来看了看，“还有单位的户口本呢？”

董力犹豫了一下，“我们单位没有户口本……统一归县政府……”

“那就用县政府的啊。”

“我去借了，没借到……”

“为什么呢？他们怎么说的？”

“说是马上要开始户籍制度改革了，单位户口要打散了，只允许出不允许进了……”

“是有这么回事！但这不是还没开始吗？你们单位前几天不是还有人借了来办理过嘛！你得好好问问，究竟为啥不借给你。”

董力懵了。想了想说：“其实我主要是因为身份证要到期了……以前的身份证在大山乡办的，现在工作太忙，实在没时间跑回去……能不能在你们这儿办啊？”

小姑娘迟疑了一下：“如果是个人户应该是可以异地办理的，但你属于集体户，好像是不可以……这样吧！身份证办理是另一个窗口的事，我帮你去问问看！”

一会儿，小姑娘回来了，告诉董力，“本来是不应该在我们这里办的，但你的情况我和他们说过了，他们也请示了领导，现在不是提倡要改变工作作风减少奇葩证明方便百姓办事嘛！你沾光了！先去那边窗口把身份证的问题解决了吧……至于你的户口问题，真的抱歉，我没办法给你办……你再想想办法好吗？”

董力连连点头：“已经非常感谢你了。”

办了身份证更换手续，工作人员告诉他：“十五个工作日内，你收到短信后来领取新的身份证就行。”董力连声道谢，走出门时不由得感慨万千，掏出手机点开微信就发了个朋友圈——“以后，谁要问我地址的时候，我得先问问，你问的是户口地址？还是白天地址？或是晚上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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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下班回家后，辅导完孩子的作业，董力照例坐在灯下，打开刚买的《人民的名义》看了起来，这是在学校里当老师时候唯一的爱好，每天不看会儿书，浑身都觉得难受。

正看到瑞金书记请陈岩石给领导们“上党课”，电话响了，郝书记打来的。

董力觉得奇怪，郝书记从来不在下班以后安排工作的，即便遇到临时性的工作也常常自己悄悄就解决了。接了电话，郝书记说：“小董啊！我看到你朋友圈了，是不是办户口的事情不顺利啊？我刚刚给刁局长打过电话了，目前的确是准备进行户籍制度改革，他也不是故意刁难你，我把你的情况详细和他说过了……改革归改革，你人在单位，总得‘名正言顺’吧！至少先迁进来，后面改革的时候按照规定该咋办再咋办就行了嘛！这样，你明天再跑一趟，去和刁局长借户口本吧！我和他说好了，你过去拿就行！”

董力一下子觉得挺尴尬的，他早已经忘记了自己发过朋友圈的事了：“书记！我那……就发个牢骚而已，还这样劳您大驾……真是不好意思！我没别的意思的……”顿了顿接着说，“这样一点小事都让领导牵挂，挺过意不去的……”他是真心觉得挺感动的，没想到这样的小事郝书记都记挂在心里。

“别别别！”书记爽朗的笑声在电话那边响起，“别领导不领导的了，这样想这样说可是典型的‘官僚主义’哟！这种思想要不得！明天想着去借就行！……哦，对了，回来后别忘了要填的表啊，这几天就得上交了呢！”

挂了电话，董力想了想，悄悄把自己发的朋友圈删了。

第二天一早，董力再次和领导请了假后奔县政府而去。

路上经过商店时，他停下摩托，在烟草专卖柜前犹豫了会儿，最后让店主给拿了包“软珍”揣进兜里——他自己不抽烟，但父亲常让他代买——还没给父亲买过这种烟呢！他心里默默想。

县政府门卫大叔认出了他，打个招呼：“还是办户口的事？”他点了点头。大叔笑着说：“别急别急，慢慢来！我见多了，现在不管办什么事手续都挺复杂的，多跑几趟就好了！”

来到刁局长门口，董力敲敲门，进门赶紧先给刁局长发烟，刁局长脸色似乎好多了，指了指墙上的标语：“不用不用，你没看到吗？要创建‘无烟单位’啦！”说完接过烟，顺手扔办公桌上。

董力再次说明来意，刁局长没说话，走到文件柜前，拿出一张表来，“你登记一下，留个姓名电话”，看董力填好后就翻出户口本给他。

董力连声道谢：“我马上就去，办完后立刻还过来，谢谢刁局长，您先忙！”

刁局长点点头，从兜里掏出一支“印象”点上，走回办公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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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县公安局的小姑娘一看董力，乐了：“你咋又来了呢？还有啥没‘坦白’的？”

董力把户口本一扬。

小姑娘故作惊讶：“他们又肯借你啦？！”

董力点点头，有些高兴：“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这回可以办了吧？”

小姑娘一愣，着急了：“你赶紧过去身份证办理窗口，让他们帮你把办身份证的业务取消，我先给你转了户口再办身份证！不然的话，正在办理身份证业务，你的所有资料都锁定了，我没法操作！”

董力跑到身份证办理窗口，业务人员给他查了查，告诉他：“来不及了！已经传上去了……没法取消了。你只能等新身份证到了才能办其他业务了……”

董力这下真傻眼了，但总不能把户口本放自己手里十多天吧？万一别人要去借用呢？只能先还回去了。

回到刁局长办公室，他有些不舍：“刁局长，跟你汇报一下，户口本拿过去但没用过，公安局那边昨天给我办了更换身份证的业务，新身份证到之前，户口不能办了……等新身份证到了，我再来和您借好吗？”

刁局长把户口本丢进文件柜：“到时候再说嘛！”

走出县政府大门，门卫大叔正提着水、拿着抹布，仔细地擦着“为人民服务”那几个大字和底座，匆匆和他打了个招呼：“事办好了？——这不，昨天领导们开会研究过了，咱们县城要创建卫生城市啦！我看这儿蒙了不少灰尘，赶紧打扫打扫！卫生城市嘛，得先从这儿开始卫生！”

回到单位，董力忽然想起那张表还没交给郝书记呢！他早就认真填写过了，只剩下“地址”一栏了，他拿起笔，工工整整地在小小的格子上写下：

1.户籍地址：昌乐县大山乡大山小学；2.工作地址：昌乐县新风街道人民路18号；3.家庭地址：昌乐县永安镇幸福村一组……

他竭力把字写到最小，但还是超出格子好多。

“我对组织坦白了。”他心里默默念着。

                                                                                      ~~~完~~~

                                                                                  2017年5月  初稿

严正声明：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不是巧合。

注：图片资源来源于网络，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