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生暴脾气,人到晚年却爱上种花。海棠、菊花、青竹……花样很杂。他每天起床第一件事情就是把花搬到院子里,晚上太阳落山,又把花搬回堂屋去。
他弯腰浇花摘草的样子,就像一个耍了一辈子大刀的悍匪,突然绣起了花,让人多少有些哑然。
虽精心照顾,但父亲却并非擅侍花草的人,每回放假回家,院子里的花都不同,我每回都要问上一遍花名,父亲却懒得答,云,“红花、蓝花、白花,总归是花没错。”
他吐了一口烟圈,神色淡然,一副闲云野鹤的姿态,旁人自道他的回答高深,我却不以为然。
他倔了一辈子,种花不识花得多让人看不起。
于是我故意说到,“我最近发现一款软件,只要拍照就能知道那些花花草草的名字、品种,你要不要试试?“
父亲弹了弹烟头,端着水杯走出了院子,悠悠然留下一句,“种花图好看,图太多就不是种花了。”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院墙后,我真以为他年轻时的暴躁脾气终于被这年岁冲淡了不少,老来老来倒成了一个“闲散居士“。
晚上我起床喝水,看见堂屋露出淡淡微光,然后听得“咔擦”一声。
透过门缝,见父亲带着老花镜,弯着腰举着手机将每一盆花都拍了一遍,手边还准备了个小本儿,边拍边记,认真得很。
小黄狗在他旁边打转,他就对狗说,“这是海棠花,蔷薇科,娇贵着呢,你可别往盆里撒狗尿。”
我端着水杯轻手轻脚回到房间去,父亲那“闲散居士“的形象,像是他吐出来的烟圈,散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就见父亲在院子里侍弄花草,手上拿着瓢,小心翼翼往每一盆花里浇水。
他不经意瞄了我一眼,轻轻咳了一声。
得,马上戏就要来了。
且不等他问,我先开了场,“这盆红花倒是开得不错,昨天还没开得这么好呢。”
父亲过着将手里的瓢转向那盆小海棠,似有似无一边往盆里浇水,一边说,“什么红花蓝花的,这叫海棠,蔷薇科,别人都说他是……”说到一半,有些忘了,“啧”了一声,“是那个,叫“国艳”,对,国艳。”
我点点头,故作懵懂,“这么金贵呢,那可得好好养着,可别让狗往里撒狗尿啦。”
父亲点点头,似又觉得哪里不对。
等他回过神来,要往我身上泼水时,我已经转去厨房弄早饭吃了。
我虽揭了他的短,却不影响他在乡里邻居面前故作专家,每来一个人,他总是要引人去看他的花,挨个儿介绍,乐此不疲。
红花蓝花白花自此都有了名字,姹紫嫣红,各自在院墙下争奇斗艳。
但却有一盆,长得甚高,齐到我脖子,却一直只长叶子不开花,连花骨朵都没有,我和父亲都以为只是一颗小型树木绿植。
绿植不开花,不会讨喜人,自是得不到多少关注。
所以当每一盆花都得了名,它却只能以“那棵树”代称。
当别的花开得正盛时,它只静静站在角落,像是一个素衣而立,含羞内敛的小姑娘,别人起哄时,总是躲到人后,顶多只是侧头瞄上一眼又躲了回去。
总归是没什么存在感的。
而当繁花开尽时,父亲岁月的航船正在绕过生命的最后一个岬角。
盛夏逝去,父亲的身体也已入秋,懒得去管理那些花花草草,花颜枯萎,后来连花盆都索性丢了。
时间从院子里洗劫了一遭,院子失了颜色,秋意肆虐,入眼尽是萧条。
然而,在那个角落,仍旧屹立着一盆惹眼绿色在风中摇曳。
繁茂的绿叶中间,开着白色的花,花瓣很小,洁白如玉,一些开了,但大多数并未完全开,仍旧是花骨朵的样子。
人间百艳,忍冬盼夏,就为那短暂的盛放,所以要竭尽全力,必是要做世间最妖娆的一朵。但它却不一样,它连开花都那么低调。
长椭圆型的花骨朵,只在花的顶端,微微长了小口,露出若隐若现的花蕊,不争不抢地躲在绿叶丛中,却不声不响地,将那淡淡清香,洒满了人间。
那味道不似桂花那般浓烈,却是娓娓道来的恬静怡人,最是抚慰人心。
千帆过尽,物是人非后,它像个备受冷落的忠将,终于在莺莺燕燕淡去之后,方知它的坚定和忠诚。
繁时不卑不抗,不俗不谄;衰时不骄不傲,不离不弃。明明只是一盆花,却演出了一份坚守的壮美凄楚,如何让人不心疼,不自愧?
难怪父亲卧病在床时,仍不忘叮嘱我浇花。
那盆花已经高出了窗台,父亲卧床时,透过窗户也能看到那绿枝摇曳。
父亲的窗户白天黑夜都一直开着,说是要闻着花香才能不那么疼。
我说把花搬到房间里去,他不肯,说花要长在院子里,长在风里,长在阳光里。
我知道,真正想长在院子里、风里、阳光里的是他。
过了不到一个月,他也真的随风而去,人间无他,却已处处都是他。
父亲走后,那盆花被亲戚搬了回去。
父亲头七,我回去时,亲戚怕雨把花淋坏了,把它放在楼上屋子的窗前,等我隔一周再回去时,那盆花,也已经香消玉殒。
后来我去查了那盆花,名叫白兰,不是梅兰竹菊的兰,是缅桂花,白兰,象征纯洁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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