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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二年级的暑假，我回到老家，在表叔的驾校报了名。表叔信誓旦旦地跟我父母保证，给我开绿色通道，一个半月铁定能考出证儿。
没花多少功夫考完了理论知识，这种级别的文化课考试对于经历了10来年应试教育的年轻人来讲，毫无压力。
表叔主要负责带路考，他的搭档罗叔教倒车入库和场地。
正式上车的第一天，顶着夏日的烈阳，罗教练从头到尾压抑着火气对我长吁短叹，估摸着要不是看在姑婆对他再三叮嘱要照顾我，头一天我就得被骂得狗血淋头。
那时，我个子瘦小（嗯，就是又矮又瘦），破破烂烂的旧式手动挡桑塔纳教练车，座椅严重凹陷，调整到极致，我仍得抬高双臂才能吊着方向盘，伸长脖子勉强能看到挡风玻璃外，伸直了腿才能够着刹车和离合器。我像个趁着大人不留神偷溜进驾驶室的孩子，显得违和而尴尬。
因为日头毒辣而满脸油汗的黑脸教练眯着眼睛弓背把手背在身后，晃着脑袋咂着嘴，欲言又止，一脸的戏谑和生无可恋。然后默默地不知从哪儿找来两个抱枕，一个成了靠背，一个当了坐垫，勉强解决了距离问题。
肢体不协调的劣势在开车，特别是手动挡车辆这种事情上被暴露无遗。踩不好离合器，力气小抓不动方向盘，手脚不听指挥，脑子也被晒得不太清醒，好多次左右不分，气得老罗一口气憋在嗓子眼儿里。
第一天结束，姑婆问起老罗我学得怎么样，一个暑假能拿本儿不？老罗无可奈何地回道：“婶儿，你家那娃儿个子小，方向盘都麻不动。我看着她空间感也不太好，有得磨。”
就像军训时同手同脚，在一个城市生活了两年还能时不时找不到方向，上学时，在数学问题上，最头疼的永远是几何题而不是代数题。肢体协调能力差，方向感和空间感糟糕。嗯，对于客观存在的短板，必须得承认和面对，承认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没有意外，我是同批次里上手最慢的，有天赋异禀的男生已经能倒车入库一个来回，我还在磕磕碰碰地把车开出库的路上。
老罗被我折磨得没了脾气，为了避免他发飙而搞得彼此尴尬，我总是在轮上休息的时候讨好地端茶送水，偶尔给他说两个冷笑话。老罗脑袋上别个大大的墨镜，一手叉着腰一手点着食指，笑骂道：“你就知道鬼机灵，聪敏劲儿给我用在学车上，我求你了大小姐。”我总是无辜地回：“你看我每天来得最早，练到最晚，可是我再努力也没别人先天条件好啊。”
想是老罗见我态度良好，平日里也挺努力，并没有过多地苛责。私下里跟表叔商量着，第一批不安排我考试，做好长期抗战的准备。
某天，我窝在折叠布兜椅子上，掏出红色的诺基亚按键手机编辑着大段大段的文字。老罗好奇地弯腰眯眼看，看不清，忍不住问我：“你神叨叨地在干嘛呢？”
我把手机递给他：“喏，我实在没辙了，完全没办法像他们那样凭感觉就能做好。只得把流程和要点全部记下来，然后一遍一遍重复背，一边背一边实践。”
老罗睁大眼睛盯了我两眼，一脸的复杂，然后把手机推出一臂远，眯着眼睛帮我订正不太合适的内容。
突飞猛进？笨鸟先飞？前一天还磕磕碰碰，后一天打开了任督二脉，就那么仿佛无师自通地会了。连着成功了几次后，老罗忍不住拍腿开怀大笑。
奇怪的是，之前练得好好的几个男生，开始频繁地失误，后来居上的我，反而失误率更低一些。
我很不解，老罗难得严肃地解释：“这是一般人学车都要经过的阶段，一开始什么都不会，慢慢找到感觉，多练之后就觉得自己完全会了，然后继续下去就开始鬼打墙了，喏，就像他们那样。”
我立马紧张起来：“不是吧，还有这种阶段？！那我考试岂不是悬了！”
老罗不置可否，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继续练，别想些有的没的。”
后来，我还是同当期的第一批学员一起去了考场。考试前一天，老罗不见往日里的嬉笑怒骂，全程绷着脸，让大家抓紧时间熟悉场地。
不知是换了陌生的场地不适应还是临考前心里紧张，同伴们多多少少都出现了失误。见平日里厉害的大神都不见了潇洒利落，心里开始打鼓，不安地跟老罗说：“完了，他们都这样，我肯定得完蛋。”
老罗猛地拍我后脑勺：“得了吧你，全场就你最稳，你没见后边几天我都不张事（理）你了吗？赶紧去，矫情个什么劲儿。”
隐隐觉得他是真心话而不是敷衍安慰，我抱着垫子，忐忑地上了车，除了第一把因为紧张险险地入了库，后边几次都挺顺手，并没有因为换了场地参照物更改而不适。
考试很顺利，同行有两个平日里练得不错的同伴没有通过，老罗没有太意外，只是黑着脸，气压有点低。
修整了两天，继续场地科目，我又成了全场最瞩目的那一个，嗯，差劲得最瞩目的那个。老罗满不在乎，跟嘲笑我的小伙伴说：“你几个小子别得意，到时候她拿了证儿，你们可能还在坐月子，”
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来的对我有如此强大的信心。他白了我一眼，勉为其难地解释说：“你开车完全没啥天赋，方向感空间感是我见过的最差劲的几个里边能排上号儿的。但说白了，就考个驾照而已，又不是要让你们学成赛车手。感觉和天赋是一个方面，找对方法，找到关键点，一样重要。不然，为啥那两个小子挂掉了，还不是仗着自己手感好，全凭感觉，得，栽了吧。找对了方法和关键，多练练，这空间感自然也就有了，虽然可能比不上他们，不过也够用了。”
有些懵，但估摸着他是在夸奖我，有点受宠若惊。
他接着说：“你这小妮子不错，知道自己的短板，会找方法弥补，继续努力，其他事情也一样。”
后来，我出乎大家的意料，是那个批次里边最早拿驾照的。天赋异禀的同伴，也不差坐了月子又坐的。
这些年，哪怕是已经换过一次驾照，我仍然不太擅长开车，方向感全靠导航，空间感也全依赖跟着视频教学里讲解的开车宝典一点点积累实践。
去年，因为下雨路滑，一辆送家具的货车强行加塞，我慌神没踩住刹车，追尾了。不长的间隔里，小区底楼商户的老板在拐角处把车停得太靠外，没感觉对距离，擦上了。
连着出了好几次小事故，虽然都不尽是我自己的问题，却还是被吓破了胆，加上停车难，单位到家交通便利等等因素，狠心把车卖掉了。比起开车时脆弱的掌控力，我仍旧觉得两条腿更可靠一些。
车卖掉过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总是想起老罗，然后觉得自己是个怂蛋。隐隐明白，自己正好处在开车的鬼打墙的阶段，也是新手司机向老手司机过度的时期。
遗憾的是，我没有像年少时那样用尽心力去研究实践，去克服因为缺乏天赋带来的困难和恐惧。
如果说，上学那一年，拿驾照是终极的目标，20岁的我，用尽自己能想到的办法和努力，克服了天赋的短板，得到了胜利。如果说，真正开车上路的我，成为一个稳当的司机是终极的目标，那么，30岁的我是失败的，我停止在了新手司机向老手司机的过渡期。
而失败的理由，挺冠冕堂皇，因为没有天赋，不想下一次事故危及自己或者别人的生命。因为，想要环保？
可也许，人的一生，真的不需要强迫自己去做没有天赋的事情。可既然决定去做，就应该克服天赋屏障带来的限制和恐惧情绪，努力做到能做的最好。
做不到其实并不可惜，可惜的是，你再没了勇气和斗志，停留在尴尬的位置。就像一部电影，在精彩处嘎然而止，虎头蛇尾。
不是所有的开始都需要精彩的结束，只是需要，合理的结果而已。而基于恐惧和懦弱的放弃，是不合理的一种结束，它会像黑暗一样被积攒，吞噬光和勇气。
想起老罗那时眼里的激赏，突然觉得惭愧。不过也没关系，大不了，重头来过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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