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桃夭第一次见到离歌,是在一个金色的黄昏。她散乱着头发,光着黑色的脚丫,在一堆死尸里翻来覆去找吃的。许久寻找未果,她鼓起腮帮,眼中泛起阵阵委屈的水花,就在这时,离歌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离歌递给她一块白色的馒头,看着面前的小女孩狼吞虎咽地吃下,他心里泛起一阵疼惜。许久未下山,却不想战乱已经蔓延到了这里,一夕之间,尸横遍野。离歌摸着手中的药箱,懊悔地将其放下,抱起了面前的小女孩。
全村百人,却唯独这个不谙世事的女童活了下来,被他遇见,也是缘分。
望着她黑色的瞳仁,他语气轻柔:“我带你走,好不好?”
黄昏微凉的风扑在脸上,掀起他黑色的发丝,触到她的脸颊有微微的痒。她蹬着腾空的双脚,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走,桃夭……走。”
“桃夭?”他重复了一句,有些动容。这个苦命的乡野丫头,名字却甚是有意,想必爹娘生前一定待其不薄。拾起药箱,他抱着怀中的女童,朝着山林深处走去。黄昏散尽最后一丝余晖,漫天星光闪烁,离歌的白衣之上,月光缓缓流淌。
“夭夭,快下来,上面危险!”
三月中旬,正是桃花开得正艳的时候,树下男子仰着头,看着树上来回穿梭的绿色身影,脸上是满满的担忧。
“离歌你放心,不会有事的,今年的桃花开得特别好呢。”小小的绿色身影赤脚在桃树间来回穿梭,听见树下的关切,桃夭回头挥了挥手,稚气的脸色满是雀跃,随即用力跳向另一个树干,却不想脚下一滑,整个人开始掉落下来。
“让你不要上去,怎么总是不听!”抱着怀中的女孩,离歌一颗悬起的心还没放下,忍不住语气重了几分。
桃夭委屈地垮着脸,从他的怀里跳出来,仰着头一脸的倔强。
“我是因为知道离歌不会让我摔着的,才会爬上去嘛!”
“叫师父。”他有些头疼地扶着额头,第无数次纠正她。
“叫师父。”
学着他的语气,冲面前的男子做了个鬼脸,桃夭抱着手中的桃花瓣,一路小跑进了房间,进门时趴在门框边,气呼呼地冲着远处的离歌喊出声:“又要抄一个小时的《女戒》吗?”
不等离歌反应过来,门边的小脑袋已经缩了回去,但是不一会儿又伸了回来,脸上一片委屈,“我要吃师父做的桃花酥。”
半分委屈半分撒娇,却成功让他消了怒气。
站在桃花树下,头顶飘落片片粉色花瓣,落满离歌的发梢、衣袖和肩膀。他墨黑色的长发在风中微微轻动,眼中无奈化为点点春风,而后,他伸出手,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微笑。
“来。”
刹那间,漫天芳华皆失色。
2
春去冬来,四季轮回,待到春花烂漫时刻,离歌的手中总会多了一盏玉壶,他靠在门边,墨发轻束,仰起头,清酒入喉,仿佛画中走出来的谪仙。
“离歌,还有酒吗?”
一抹绿色的身影从后蹦出,桃夭仰着圆润的脸庞,眼睛眯起来,仿佛一只慵懒的猫。
“给。”微微浅笑,离歌伸手递过手中玉壶,叮嘱了一句,“不可多饮。”
撇了撇嘴,她双手接过,靠在离歌身边,一仰头就喝了一半,桃花酒甘冽清香,但是依然醉人,她呛得连连咳嗽,但是依旧不放手。
“再喝你就醉了。”
“醉了,你就背我回房。”
一张小脸飞上两片云霞,她鼓着腮帮看着他,明明已经是少女模样,却依旧像个孩子。离歌轻轻摇了摇头,随她去了。
果不其然,贪杯之后,她已经醉成了一滩泥,甩手将酒杯扔开,她笑嘻嘻地就往他身边靠,双手环上他的脖颈,如小时候一般亲昵。他拽下她的手,却见她一脸委屈。
“离歌,这酒叫什么?”
闻言,他却是愣了愣,“这酒尚且没有名字。”
“你为什么不取个名字呢?”
他一时语塞,看见她眼神迷蒙的样子,知晓已经是醉了,便没有搭理,却见她依旧不依不饶。
“离歌,我们下山吧,我想念山下的糖人了。”
他无奈,伸手轻弹她的额头,“叫师父。”
时隔多年,这丫头依旧喜欢直呼他名讳。
“师父……”她突然“咯咯”笑起来,脸上的红晕越发醉人,玉臂轻抬,她嘟着嘴在他耳边轻轻低喃,“今年的桃花,好醉人啊。”
清浅的呼吸近在咫尺,他轻轻移开她的脸庞,看着怀中已经不省人事的少女,微微叹了口气,转而嘴角一扬,又是忍不住的笑意。
风渐起,花枝轻颤,他伸手捻去她发梢的几片桃花,眼中温柔肆意。
3
每年春末夏初,便是离歌下山最频繁的季节,一个药箱,一根玉笛,白天里悬壶济世,夜晚独自对月成曲。
离歌的笛声宛转悠扬,悲凉寂寞。与他温柔的性子却是大不相同,他的笛声里藏着太多的情绪,说不清,道不明,即使是十多年的光阴,她依旧不能知晓他心中的那片孤寂。
“离歌,你在想什么?”
她靠在他旁边,伸手挽上他的臂弯。离歌眉目纠结,看着远方,似是忆起了长久的往事。
“十三年前,我就在此地,将你捡回去的。”
她微微抬头,看着这片重建的土地,却是没有半分情谊。
“我已习惯跟离歌一起生活了,现在,桃花源才是我的家。”
他微微转头,看见缩在自己身边的小脑袋时,心中一下子柔软下来。当初一念将她带回,原本只是想挽回一条生命,却不想十几年来,反倒是她给自己孤寂的生涯带来许多快乐。
伸手摸了摸她的长发,寂寞的夜色里,他终于露出一丝浅笑。
“明日,我们便回去吧。”
几年的安宁,如今战火却又重新燃起,他终日待在山中,却做不到不问世事,如今走出深林,又是满目苍夷,他手中的药,又能救得了几人?
“离歌,你怎么了?”
仰起头,她捏着手中的糖人,看见离歌眼中越发深沉的悲伤时,微微有些怔住。
“没什么,走吧。”回头给她一个安慰的眼神,他拨开身边的杂草,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却在几步之后,眸光一变。
“你待在这里。”
离歌的眼神从未这么严肃过,她一下子愣住了,而后只见脚边滚落他的药箱,只是一瞬间,离歌人已在几米开外。她惊慌地跟过去,却被眼前的景象吓退了几步。
一群盗匪模样的人手持刀剑,团团围住中间一个黑色的身影,冰冷的刀刃上泛着冷光,似乎在等待着最新鲜的血液。
但是最令她惊讶的,却不是这群盗匪。只见离歌白衣飞扬,身手利落宛若游龙,如一道白色的利刃。不出一刻,周边的敌人便如木桩般纷纷倒了下去,而他发丝不曾有一丝凌乱,站在风中,他眼中腾腾杀气,全然没有往日的清雅风度。
来不及收拾好自己震惊的情绪,桃夭抱着药箱,赶紧小跑到了离歌的身边,正待询问,却见他怀中的黑衣人转过苍白的脸庞,竟是个女子,双目紧蹙,唇无半分血色,却依然挡不住的秀美绝伦。
离歌眼中掀起阵阵涟漪,不顾她在一旁的呼唤,他双唇抖动,颤颤开了口。
“莞儿……”
4
秋霜凝重,薄雾蒙蒙,男子身披白色披风站在风中,挺拔的身姿沾染点点落寞。他的眼中盛满悲凉,却又夹杂着一丝解脱,看着自己的府邸渐渐化为一片废墟,他仰头灌下一杯烈酒,眼中万千情绪终归平静。
身边战马嘶鸣,鼻翼间喷出一股热气,似乎是在对他不公命运的鸣冤,但是男子只是轻拍马背,放手缰绳,而后独自转身,消失在深秋的薄雾中。
“离歌!”
身后传来熟悉的呼唤声,让他停住了脚步。他回头,看见少女骑着白马,手持金鞭,红色的衣裙迎风飞扬,仿佛冬日里最烈的那把火。径直跳下马背,她几步冲到他的面前,看见他眼中无波无澜,她却忍不住红了眼,“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
伸手拭去她眼角的泪,面前的男子依旧是云淡风轻,他看着远方若隐若现的城池,露出一丝惆怅的笑意。
“你不必怪他,这大好的江山,必定要用无数的尸骨去堆砌,我也不例外。只可惜……”微微停顿,离歌声音里带着一丝悲凉,“我还不想,用自己的鲜血去浇灌曾经守护的河山。”
秋风萧瑟,吹散少女的最后一滴泪,她咬住红唇,看着面前的男子。明明伸手可触,可是她知道,今日一别,从此以后,他们之间只会是万水千山。
可是她不甘心。
“他答应过我的,你回来了,就将我嫁给你。”
他眸中闪过一丝哀伤,看着面前倔强的少女,一下子失了所有语言。他金戈铁马纵横沙场,可是面对这种小女儿心情却是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开口,他欲安慰,却不知如何安慰。
“若是有缘,自会见面。”
伸手解下自己的披风襟带,他将白色的披风盖在她瘦弱的肩头,温暖的手指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却使得少女重新红了眼眶。微微转身,踏着浓重的寒意,他一步一步踏出了他用鲜血换来的家园。
此次一别,遥遥无期。
“离歌,她是谁啊?”趴在床边,桃夭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离歌双眉紧蹙,从回忆里回过神,转头看着膝边的女子,似乎有些艰难地开了口:
“她,是很重要的人。”
重要的人?闻言,桃夭只觉得胸口一闷,一股没由来的失落让她垂了眉眼,正待细问,却见床上的美人手指轻动,醒了过来。
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缓缓睁开眼睛,慕容宛一眼就看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多年不见,他却还是一如她记忆中的模样。
“离歌……”
仿佛春雨打湿的梨花瓣,孱弱苍白,却又有种说不出的美,桃夭稍稍愣了愣,看见离歌的手指轻轻握住女子的双手时,她默默退了出去。
屋外桃林绯红一片,整个桃花源似乎笼罩在一层薄雾之中,将尘世的纷扰一一隔绝在外,曾经她以为,这份宁静能够天长地久。
5
女子名叫慕容宛,是离歌的妻子,应该说,差一点是。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桃夭正在咬着包子,一个震惊就噎住了自己,狠狠捶了几下胸口才缓过气,拿着筷子,她指着慕容宛,几乎是喊出声:“不可能!”
“我们认识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白了一眼神色激动的桃夭,慕容宛异常镇定,“都是前尘往事了,如今有什么说的。”
她闷闷地坐了下来,心中多少有些不快,偷偷看了一眼慕容宛,她有些讪讪地开了口:“那你来到这里,是想找他回去吗?”
闻言,慕容宛却是轻轻一笑:“他必须回去。”
她只觉得胸口一震,心中莫名燃起一把愤怒的火。她与离歌在这里生活十几年了,曾经有情又怎样,难道慕容宛一出现,他就必须抛弃自己现有的生活吗?
忿忿站起身,她正要出口反驳,却见离歌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轩朗的身姿如同玉树,她抢先一步跑到离歌身边,拽住他的手臂,像小时候一样撒娇:“离歌,我们会一直住在这里的,对吗?”
她原本以为离歌会像以前一样,刮着她的鼻子说,当然了。但是如今,他的一张脸忽然严肃起来,薄唇动了动,语气却缓下来。
“夭夭,不要胡闹。”
抓住他的双手徒然一松,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回头看到慕容宛了然的表情时,她咬住双唇,转身提着裙摆,跑进了纷纷扬扬的桃花林中。
身后,离歌没有追来。
湖面波光粼粼,碧绿的湖水映出岸边粉色的桃花瓣,身穿绿色衣裙的少女坐在湖边,脸上是莫大的悲伤。
“小孩子,就是喜欢耍小孩子脾气。”一句慵懒的声音传来,她徒然一惊,抬起头,看见慕容宛斜靠在湖边的一棵桃花树边,眼中带着淡淡的不屑。
强忍住心中的怒火,桃夭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湖边,看着平静的湖面,眼中有不甘的火光在跳跃:“你虽比我早认识他,但是我与他朝夕相处十余年,我比你更了解他。”
慕容宛看着坐在湖边的少女,眼中稍稍闪过一丝笑意,而后兴致很浓,“你喜欢离歌?”
一片花瓣跌入湖中,平静的湖面荡起层层涟漪,桃夭的脸不禁红了起来。
慕容宛看着少女的反应,知晓自己的猜测已被证实,她好看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而后,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不如,我们打个赌?”
6
片片粉色自头顶跌落,一架古琴,一潭桃花酒,白衫男子靠在桃树下,正待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却被突然出现的玉臂截住,手中一空,半杯酒入了慕容宛的喉头。
“这么多年不见,你还是这么霸道,小公主。”
一句熟悉的呼唤,拉回许多记忆。印象中的慕容宛,鲜衣烈马,飞扬骄扈,手持金鞭骏马嘶啼,她的父王曾经笑称,世间怕是没有男子能驾驭她,可是后来她却被赐婚与他,只是……如今伊人在侧,他们却已不复当年。
慕容宛抿唇一笑,眼中神采飞扬,甩手将手中空杯放在一旁。她在他身边坐下,懒懒开了口。
“最近桃夭似乎心情不好。”
离歌正准备去拿酒杯的手,微微一滞,而后嘴边一丝轻笑,似是了然淡若,“她怕也是预感到,我会离开吧。”
清风拂过,扰乱他的发丝,心中有什么情绪在如数消散,化为点点离愁。
慕容宛微微沉默,重新灌了一口酒之后,轻轻说道:“她对你,不止师徒之情。”
眼中似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沉吟良久,离歌才重新开了口:“她尚年幼,不懂男女之情,待久些,便清楚自己如今不过是一种依赖罢了。”
慕容宛微微有些惊讶,“如此淡定的态度,倒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离歌低着头,眼中没有一丝杂乱的情绪,起身将古琴拾起,对着慕容宛露出一个清淡的笑容,“在我心里,她一直是我的好徒儿。”
风渐起,掀起远处那抹白色的身影,衣衫纷飞,终是渐渐入了桃林深处,而躲在青石后面的少女,眼中慢慢氤氲了一层雾气。
“如今你也知晓了他的心意,应当知道与他保持分寸。”
她的嘴唇抖了抖,眼中雾气化为脸上两行清泪。慕容宛蹲下来,将她脸颊的泪一点点拭去,薄唇轻动,“你只知道他是离歌,可曾知道,十多年前,他是名满天下的离将军。”
7
二十年前,刚刚登基的皇上在乱世之中遇见一个落魄的少年,衣衫褴褛,脏乱不堪,但是眼角却是超越年龄的智慧。少年为皇上挡下敌人一刀,功不可没,伤好之后,皇帝惜才,让身边武将将其培养。从此之后,本该在乱世之中流离的少年,有了自己的名字,有了家,更有了名誉。
那个男人对他不仅有知遇之恩,更有养育之情。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带兵打胜仗回来时,坐在清雅的御花园中,阳光懒懒洒下来,对面的男人抚掌而笑,大手一挥,赏了他黄金和府邸。男人亲自提名将军府,让他在这个偌大的城池里,有了自己的归属。
他曾在心里暗暗立誓,自己这一生,不为君生,必为君死。
谁能想到,不过短短三年,他竟一语成谶。久经沙场,挡得住敌人的明枪,却敌不过背后的冷箭,他只知道一味立功报国,却不知战功赫赫,已经没有什么能够奖赏他了。
当名誉盖过朝野,必定逃不过君王的猜疑,知晓自己的归途,他自愿请辞,深夜告别那深深的宫墙,一把火将府邸烧得干干净净。千金散尽,战马悲鸣,从此世间再无离将军。
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死去,却不知在远离京城的山野之中,多了一位姓离的神医。
“你与他相处十年,应当看出他并非安心桃源之人,他的骨子里,依旧流着沙场的血。”似乎想起以前诸多往事,慕容宛有些动容,“所以,并非我强求他走,就算我不说,他也会离开的。”
桃夭眉睫闪动,眼中那微微的火光黯了下去。与他朝夕相对十余年,她其实心中何曾没有过疑问,他在门前种下十里桃花,一袭白衫一壶清酒,看起来不入凡尘隐于林中,可是他的眼中却有说不出的落寞和悲凉。
多少次她其实都想探寻那悲伤的源头,可是她又害怕知道,怕自己一旦知道真相,眼前所有的美好都化为乌有,露出千疮百孔的现实。
可这个真相,她最终还是知道了。
8
离歌离开前夕,唤来桃夭,与她坐在门前的桃树下,缓缓诉起诸多往事。他来这世上茕然一身,唯一放不下的,是他一手带大的丫头,当年捡她来时尚不能语,如今却已经袅娜娉婷,眉梢之间有让男子着迷的灵气。
他半是感慨,半是惆怅。
她伸手拿过他身边的酒,却被离歌轻轻用手挡开,“不喝,会醉。”
她惨然一笑,“你就让我喝吧,有些话,喝了才有勇气说。”
不顾身边男子复杂的目光,她仰起头灌了自己一口酒,这才发现并非以前喝过的桃花酒,这酒辛辣刺鼻,猛烈的气味让她一时招架不住,喉咙里一阵辛辣,终是忍不住低头咳嗽起来。离歌在身后拍着她的背,无奈地摇头,欲言又止。
夜风微凉,她慢慢平息下来之后,找回一丝理智,看着面前的男子,不知是酒劲上头还是夜色迷离,她恍惚觉得他的眼角爬过一丝皱纹。
原来十年不仅让她成长,在他的身上,亦留下了时间的影子。
可是这么多年了,压在她心底的秘密却始终没有亲口告诉过他,她不知道该如何说,可是她知道,今晚不说,也许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她抓住他的袖子,眼睛里渗出丝丝火光,在夜色中微微闪烁:“离歌,我……我……”
所有的话就在唇边,却难以启齿,在她吞吐之间,他已经了然一切。
离歌转过头,看着茫茫暗夜,淡淡出声:“我生在乱世,知道战乱给百姓带来的痛苦有多大,在这里,我一刻也不曾安心。”
她抓住他衣袖的手指,攥得发白,而后,她看见离歌回过头,左手轻轻按在她的头顶,语气温柔:“从始至终,你都是我的好徒儿,夭夭。”
心中有什么被狠狠击中,她的泪终于猝不及防,汹涌而下,离歌温暖的掌心顺势而下,轻轻拭去她脸颊的泪痕。他眉间微蹙,心如明镜。这些年,他何尝不知这小徒弟对他的心思,可是,他如何应对。
“你涉世尚浅,等你阅历丰富一些,就会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师父,还有更多的繁华等你去经历。”
这是那晚,他最后的话语。被风一吹,悉数飘散,却成了她对他最后的回忆。
“你对她这般残忍,当真舍得?”
“她是我一手带大的,她想什么,我心中有数,这样做,是最好的结果。”石板路上一片青绿,生机盎然,可是离歌的心情却异常沉重,他回头看着那所小屋,门口依旧没有那抹熟悉的身影。她还是如小时候一般,面对自己不能承受的事情,就软弱地躲起来不去面对。
“她内心此刻一定是恨死我了。”慕容宛嘴角一丝自嘲的微笑,心中有些酸楚。自己陪离歌演了这么一出戏,处处都在告知那个少女,她与离歌之间没有可能,一点一点地打碎她细小的幻想,终是觉得自己太恶毒。
“她以后会知道的,没有我,她也要好好地活下去。”不轻不重的声音传出,落在慕容宛的心上激起一片涟漪,“若是他日我埋骨他乡,你替我告诉她,有些人,不用再等了。”
9
离歌走后,她待在桃林,终日不问世事,专心酿桃花酒,她想等他一回来,能尝到最新的酒。可是桃花开了几个轮回,她窖中的酒积满了灰,离人却未归。
第三年的冬天,大雪整整下了一个月,从未有过人迹的桃林从远处蔓延过来一行脚印,一抹鲜艳的红色由远及近,出现在桃夭的门前。
看见慕容宛,她的内心没有意想中的激动,反倒是一种压抑的安静,她只想知道一件事。
“离歌来了吗?”
慕容宛露出一丝淡淡的笑,牵动脸上那道浅浅的伤疤,却没有了多年前的跋扈,“当年的小丫头,也长大了。”红色的披风下,慕容宛伸出自己的左手,在袖中摸索了一阵后,双手奉上了一根断裂的玉笛。
“他最后的东西,我给你拿来了。”顿了顿,慕容宛重新开了口,“他让我告诉你,你不要再等了。”
长风秋月,树影阑珊,男子温润如玉,长身玉立,眼中却是风云变幻,悲喜闪烁。在看见身穿水绿色罗裙的少女时,所有的情绪骤然停息,一一化作了宠溺。
“夭夭,过来。”
“夭夭,不能喝。”
“夭夭,叫师父。”
“夭夭,要听话。”
……
所有的回忆在此刻都成为了最尖锐的利器,跌跌撞撞进屋内,那些她悉心酿的酒,被一一砸碎。一阵杂乱的破碎声后,一声尖锐的恸哭打破雪日的静谧,惊飞了停留在屋头的孤鸟。
慕容宛站在门外,心中漫过一阵苦涩。当初他打破她的幻想,以为这样做就能让她在以后没有他的日子里,学着遗忘,重新活下去。可是如今看来,她的执念,比他想象中的深。
9
“婆婆,那离将军究竟爱不爱他的徒弟呢?”
山下女童扎着两个辫子,一手拿着酒壶,一手咬着糖葫芦,一脸天真地看着面前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她最喜欢来这个婆婆这里打酒了,因为每次都能听到婆婆说好听的故事,但是今天的故事,却让她格外忧伤。
“这个……可能是爱的吧。”是啊,爱不爱呢,她也不知道,她只记得多年前的那个午后,她喝多了桃花酒醉倒在他怀中,借着酒劲,她抱住他的脖颈,贴上了他冰凉的唇。
那一刻,她清楚地看到他震惊的双眸,反应过来之后,他亦没有闪躲。
他一直以为是她犯的迷糊错,却不曾知道,那是她有意为之。而后,他不提,她也不说,就这样了了一辈子。
“婆婆,你怎么哭了?”稚嫩的童音拉回她的思绪,她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脸上一片冰凉,隔着面纱,她拭了拭眼角的泪,低头将手中的酒壶灌满酒。
清冽的香味飘散在四周,让女童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女童她摇了摇酒壶,一脸的好奇,“这酒好香啊,好想尝尝。”
天真的表情,让她有一瞬间的恍神,似乎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
“会醉的。”
看着女童小心翼翼地晃动着手里的酒,一脸新奇地闻着香气。她推着酒坛,低着头慢慢离开人群,走了几步,身后又传来熟悉的声音。
“婆婆!”
她脚步微怔,摸着脸上的面纱,有些怅然。那个冬天,她一夜青丝皆成雪,如今不过双十年华,却如老妪般沧桑。
“婆婆,我爹说这酒闻着香,可是喝下去之后却甜中带涩,最后停留在喉咙中的很是清苦,让人有些悲伤。这酒叫什么?”
很多年前,第一次喝这酒时,她也曾问过离歌,这酒叫什么,他说并未取名。他走后的三年,她日日酿这酒,终于有了名字。
“相思引。”
相思为引,入骨三分。就如她对他的执念,融于骨血,此生,再不能释。
作者: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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