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女人是水。眼触“洗衣女”三字,就是触摸一条河,一条古老而年轻的河,一条春漂落红、夏卷泥水、秋罩山岚、冬漫风雪的民工生活用水的河——运河。
每天清晨,我沿运河边而行。散步,是因为想故意消耗一些体力,尽可能减少白天常坐办公室而有可能导致的逐渐臃肿;是强迫自己去完成一项并不费力的体力劳动。
这条运河,是我“卸载”脑力、心力及体力的绝佳场所。洗衣女,成为我“劳动锻炼”过程中的一道抹不去的风景。身体力行的“劳动”中,看洗衣女的劳动,会不会引起我的快感、联想甚至伤感,我从没有想过。
但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在运河边,有一个光着上身穿着拖鞋的男人,大骂正在清洗衣服的年轻洗衣女子,她没有回应,脸颊倒映在运河水中,成了变形的流动着的碎片,哭泣?流泪?我开始敏感,对洗衣女产生了一丝敏感。我的敏感,不是感知她们“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的轻松笑声,而是猜测或揣摩洗衣女背后或许沉重或许浪漫的故事。
洗衣女手中沾有泥巴的灰、黄色的衣物,还有女人各种彩色三角裤、胸罩等等。不难想象:女人手掐男人的肌肉,男人、女人一个孩子三人挤在一张狭窄的床上,男人、女人两个孩子四人挤在四个凳子架起的木板上……这些衣服被掺和在一起,很随意地堆在破旧的椅子上。
这些衣物在笑,笑彩色的女人内衣与男人的泥巴衣裤,绞在一起的滑稽;笑它们自己,明晨又会在如水的女人手中,在水中清洗;笑它们只有在如水的女人手中才有了一份干净。也可以哭,哭男人女人在夜里“抛弃”它们,男人女人的身体干净了,而它们还正肮脏;哭男人女人独自快乐,而让它们承受山中夜的黑与静;这哭声是害怕、孤独的哭声,这哭声有时也许只会在女人的呻吟声中,得到片刻停息。
女人手中的棒槌在水中拍打水,拍打石头,“嘭、嘭、嘭……”,或者“叭、叭、叭……”,随时可以让人想象生活中各种类似的声音,比如:男人女人昨夜的喘息声,这时,你会笑;昨天你在办公室为生闷气摔杯子的声音,这时,你会叹息;民工爬在悬崖的山壁上,抡起大锤敲打矿石的声音,这时,你会窒息。
女人用手揉搓衣服时的声音,很柔软,要用心或者停下脚步才能听到,可这对急着赶上班、泡第一杯茶的你而言,的确很难,但也有时会听到,因为它可以给你更丰富的想象,比如:你与你爱的人亲昵的各种柔软的动作产生的旋律,这音乐美妙,不似办公室的争吵、不似争挤公交汽车时的吼叫、不似追赶小偷的呐喊,更不是洗衣女的男人追讨工钱的哭泣,也不是搅拌泥沙时因水泥过多而被克扣工资的叹息。
三五个洗衣女扎在一堆,会有窃窃的笑声和互相拉衣服拧水的声音,声音虽然低沉,但也粗犷,让你想入非非。你甚至会一下子脸红:女人们正在窃笑你穿着干净衣服的过于讲究;或者,笑一个女人的男人留在她衣物上的乳白色的痕迹;或者,笑年轻洗衣女的男人到南方打工去了,为什么还有男人的衣服要洗。假若听到“出打出打觉过出打咳勒司!呃!是谁帮咱们翻了身呃?阿拉黑司!”的歌声,不会想起王洛宾,只会想起韩红。韩红是女人,女人是水,就在水中比较女人的身体,根本不用去理解歌词:“帮咱亲人洗呀洗衣裳呃。呃!是谁帮咱们收青稞呃?是谁帮咱们盖新房呃?”这些歌词会给人悲哀,也只能仅仅从字面上感到悲哀,同是盖新房,却不敢把这些洗衣女的男人与解放军相提并论。
仅此而已,别无它想。
图片来自网络二
“洗衣女的沉重”,就像老鼠爱大米而爱不着时,一切烦恼如“猫”样潜入心底,洗衣女变成了猫爪,搔得心痒痒的、酸酸的、痛痛的。偷不着米而又渴望的心情会变成一种吸引,甚至是不安的焦虑。此时,夏娃摘桃瞬间的停留,会从脑海里跳出来,映照在散步的双脚上。你开始想接近洗衣女,接近一块块很不起眼的青石板,因为那上面有洗衣女留下的足迹。
踩在青石板上会有一种感应,脚变成了洗衣女的手,倒映在运河清澈水中的身影,变成了她们手中花花绿绿或者沾满灰色泥巴的衣服,弯下腰,水中变形的臂膀变成了棒槌。它促使你对洗衣女的无感觉发生变化,把你的身体融化在洗衣女的身上,你开始追逐洗衣女的每一个动作,开始回忆与洗衣女人有关的一切物和事。
从表面上看,妈妈是你接触的第一个洗衣女。她也踩在家乡的堰塘边的青石板上,也有棒槌,所不同的是,妈妈用的是木盆。瓷盆很金贵,大约要花费全家人一个月生活的五元钱才买得起。妈妈洗的是亲人的衣服,是爷爷、父亲、儿子、女儿的衣服。儿时的你最爱站立堰塘边,用瓦片和石子打水漂,或者与三四个伙伴比赛,看谁的瓦片在水面上漂的个数最多,如果谁输了,就要帮妈妈把厚重的衣服或者是被单拧干,一人抓住衣服的一端,反方向旋转。衣服上的水滴落在泥土上,滴在堰塘边爬行正欢的蚂蚁上。
有时,为了挽救一只蚂蚁,会将抓衣服的手突然松开,刚洗净的衣服就会落在地上,妈妈大声地笑着,重新将衣物在水中清洗一番;有时,也会玩荡秋千的游戏,被单在母子手中摇荡,把刚学会的“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的词给妈妈卖弄一遍,突然,把手中的被单使劲向妈妈掷去,冷不丁地大喊一声:“妈妈,你真好看。”
妈妈也唱歌,唱的是王洛宾,是解放军。妈妈唱歌的时候,没有运河边上洗衣女的那般戏笑和闲适。她的“洗”,显得神情专注又崇敬,她会想起电影中女人们替“亲人”洗衣服的场景,她是否把自己当成了电影中的“洗衣女”了呢?
我不是电影片中的小兵张嘎,我生在“和平”中、长在红旗下,但我猜想,父亲肯定做过与小兵张嘎类似的事,或者送过鸡毛信啥的,妈妈小时候,也一定为“亲人”当过洗衣女。
抱着幻想问妈妈,妈妈大笑:“啥事儿,真能整,你爸最多只敢往地主头上吐口唾沫。洗衣女?没听说过,我,你奶奶,你奶奶的奶奶,自古就跟我这样洗衣服,没人叫过洗衣女。”
我开始疑惑,追问曾经往地主头上吐唾沫而让人更加崇拜的父亲,父亲摇摇头:“你妈妈是洗衣女?哈哈,哈事儿,真能整!洗衣女,兴许是专门为人洗衣而不做其它物事的女人吧,或者专门洗衣挣钱养家糊口的女人。”专门洗衣、养家糊口的女人就是洗衣女,一个了不起的发现。不,不是发现,而是形成的一个定格的概念。
概念与记忆不同,概念就像埋在地下的一坛陈年老酒,年日愈久,香味愈浓,你对它挖掘的渴望就愈深,概念产生欲望。记忆是一瓶喝过的酒,记忆的模型只剩下空的酒瓶、商标及品尝过的香味,记忆产生比较。“洗衣女沉重”的敏感,启开了挖掘洗衣女概念的欲望;尝试踩踏过的青石板,产生了妈妈与运河洗衣女的比较,除了“女人是水”的证实外,“年轻?漂亮?”成了挖掘洗衣女概念的参照物。
图片来自网络三
提前了散步的时间,不仅仅是为了锻炼,更重要的是,拥有了想刻意观察滞留运河一带的人物和景观的欲望。
这是一条人工运河,向上延伸至黄柏河。修筑于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一个“人定胜天”、“自力更生”的时代,成千上万的群众(父亲曾经是其中一员,不叫民工,而是拥有政治荣誉的基干民兵),扛着红旗、锄头、铁锹、篾箩筐、木夯头……一切能代表“人定胜天”的基本生产工具,都成为挖掘这条人工运河的元素。而男人和女人则是这一切元素中的掌控者,男人不再是泥,女人不再是水,而是“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命运主宰者,他们均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平等的人,自主的人,女人洗衣,男人也洗衣, “帮人”洗衣,成为被剥削者;请人洗衣,成为“小资蛀虫”。印象中的洗衣女概念,只是一个无法验证甚至可以被批驳的概念。
这条人工运河,位居小山城的远郊,用于浇灌山区农田、小山城的生活用水。举世瞩目的葛洲坝工程、三峡工程上马,小山城瞬间成为百万人口的中等城市,房地产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圈地运动”,十八世纪英国的“圈地运动”促使小麦和面粉的出口增加了近一倍,而房地产的“圈地运动”促使小山城的民工增加了近十倍,概念上的“洗衣女”诞生了。
火车站的围墙,一道残破不堪的“维里埃城墙”式的红砖围墙,决定了房地产“圈地运动”的无法“圈”性,留下一块三四十亩大小的山坡土地——人工运河与火车站的山地,柑橘树、井字型菜园、散放的乌鸡和土鸡、早出晚归的民工、洗衣女、匆忙的学生、低矮的红砖瓦房、木板砌起的厕所、顺流而入运河的臭水沟、散堆的垃圾、树间迎风而展的五颜六色的衣裤、胸罩、裤衩、低飞山地的麻雀,毫无顾及地组合成一幅动感的画面。
“空山新雨后”,用在此处,并不十分准确。但与城市中心的焦油味、车喧声相比,“清新”仍可沿用。尿臭、汗臭及垃圾臭味给予你回归原始的想象,而对洗衣女敏感地去“挖掘”的欲望,赐予你力量。
很快发现,唱韩红《洗衣歌》的洗衣女,那个“男人外出打工了,还搓洗男人衣服”的洗衣女,每天定时出现在运河青石板上。
林黛玉的身材,薜宝钗的脸,沉浸在淡绿色水中的细白的双手,泛出衰萎、松懈的细纹,无领显现的背颈窝,幻影般地悠长,不由想起查德莱夫人康妮那两靡臀面的幽静、圆满,“那像是些沙丘,柔和地,成长坡式地下降。”
她与别的洗衣女不同,一根扁担,两个木桶,满满一担的衣服,扁担在她轻盈的步伐里,发出吱嘎吱嘎的美妙声音。不是因为扁担压弯的声音美妙,而是这声音在她均匀平和的呼吸里,才显得特别的美妙。手中提着一只小花篮,一只山竹编制的精美的小花篮,宣告了她的真实身份——一个来自山区农村的姑娘。
竹篮里盛着女人的白上衣、绿裙子、红胸罩、花短裤、长筒袜等,摇摆的竹篮挂在翠绿的柑橘树上,随风一吹,开始摇晃和舞蹈。
有淡淡的“女人香”随风扑鼻而来,那圆润的双腿站上青石板时,好像并不急于弯腰拾捡衣物,只用手撩刘海,整理没有领袖的衣衫,纤细的手持扁担将运河水轻轻卷绕一圈,才开始把自己的衣物一件一件清濯、揉搓,完毕,用一张白纸盖住竹篮。不一会,便有些不知名的小蚊虫,在洗衣女的身边绕来绕去。
清洗女人自己的衣服是一个舞蹈的过程,你完全可以从中感受到轻柔的美妙。接下来,是“野蛮女友”的粗犷,近一米长的棒槌在手中挥舞,成堆的男人外衣内衣混杂在一起,屈服在棒槌的拍打下。此时,男人的衣物就是男人的身体,是男人自觉地愉快地承受那手甚至是躯体的拍打。
她开始唱歌,韩红的《洗衣歌》,棒槌在歌声的旋律里舞蹈,衣服在棒槌下“呻吟”……洗净的衣服,被有条不紊地装进木桶。
洗尽大堆衣物的女人没有马上离开运河,而是静立水边,额上渗出汗丝,脸蛋红润似笑非笑,胸衣微张,均匀起伏,倒映在水中,水便为之颤抖,像蒙娜丽莎的“微笑翘起了她的嘴角”,如法国悲剧作家高乃依的一句名诗“一种莫名的爱娇,把我摄向着你。”
爱娇和魅惑,两大木桶里男人的衣服,是不对称的“摄”,疑惑的怯意与探索的欲望并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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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鸣山更幽”,鸟鸣不常有。《创世纪》告诉我们:上帝造人的目的是为了控制鸟、鱼和牲畜。弹弓的存在不仅仅是孩童幻想的游戏,而是在演练欲望。当弹弓瞄准鸟儿的时候,是杀戮之箭;当弹弓瞄准女人的心时,是丘比特之箭。鸟儿在弹弓欲望的杀戮之下,运河的白天更幽静,只有散放的土鸡偶尔唱几声“咯嗒”的调戏。几十间红砖矮房点缀在柑橘林中,房前空地上的煤炉冉冉升起的薄烟,孤,直,“多少楼台烟雨中”?
两人才能围抱的黄柏树下,刚从运河边回来的女人,很悠闲地卧在一张竹躺椅上,安静地抱着一本书默读,“微笑翘起了她的嘴角”,黝黑的长发斜挂在慵懒的肩上,白色连衣裙勾勒出的丰满曲线,给予路人缓慢的、持续的、长久的欲望膨胀、燃烧、快感。
一片翠绿的落叶,掉在她微笑的、翘起的嘴角,她并不急于拿开,而是伸出滑润的舌,顽皮地、滑稽地舔向翠绿,突然间,翘起的嘴角张开,面向天空,微笑演变成歇斯底里的哈哈大笑、疯狂般的笑、略带一丝哭腔的笑……
静了,被舔过的绿叶,滑向颈部,书覆盖在她的脸上,这是一本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树与房间之间的白色塑料绳上,悬挂着她刚从运河里“捞起”的衣服,有节奏地滴着水珠……
吱嘎吱嘎的自行车,颠簸在橘林间,男人急切地把自行车靠在树边,脱下沾满石灰、水泥浆的衣裤,甩向她的头部,“昆德拉”掉在地上,汗臭的衣服罩住她的脸。
她没有动。
“快收拾衣服,一点的火车”。
她依然没有动静……
“啪、啪、啪 ……”男人有力的巴掌脆响;“昆德拉”撕碎了,盖住了被舔的绿叶;白色的塑料绳断了,裹在泥灰中,变成一条爬行的蚯蚓……
吱嘎吱嘎的自行车颠簸远去,静谧了。
遥远处,三两个洗衣妇女蹲在“井”字形的菜园里,看不清是摘虫,还是除草,她们在窃窃私语。
洗衣女的概念,在“摄”中印证,她的身边,没有特蕾莎身边倾诉的狗卡列宁,只有一个结果:那是一个职业男人不可靠近的群体。而年轻漂亮的诱惑,已如“蒙娜丽莎”一样,永恒地隐藏着一个“谜”字。
也许,你该结束概念印证的欲望。但,当你不再带着对洗衣女印证概念的欲望时,《洗衣女》的歌声在运河上消失。并不是延续欲望的发现,而是洗衣女们的对话给予了你新的发现。
“唉,翠儿丫头人好命不好,好端端的一个家,说没就没了。”
“我们这些没家的兄弟,多亏她这个不花钱的洗衣女了。”
“翠儿也是的,咋就同意她男人外出打工了呢?翠儿轻松了,可男人被拐跑了。有句顺口溜,怎么说来着:老婆是家,情人是花……记不得了!”
“哈哈,整这话做什?听我的:累了回家,闲了陪花,在家别想花,陪花别想家,常回家看看,常陪花转转,心里惦着家,也别忘浇花。”
“是啊,她男人真没用,惦家浇花的男人才有板眼。”
“哈哈,你家男人行!我是不允的。我腰粗,不中看,可我就缠着他,跟着她和泥、提沙浆!这男人就是贱,就得守住他。”
……
笑声渐行渐远。蒙娜丽莎的“微笑者翘起了她的嘴角”变得越来越模糊。
只是有一天,在运河堤下的一个早点摊上,发现洗碗的翠儿,在那里吃了一碗馄饨。
只是一个周末,在住宅小区的擦鞋摊上,你在翠儿面前驻足片刻,让她擦了一次皮鞋。
此后,再也没有见到翠儿。
每天清晨,我继续从运河边散步、赶路,从容而过。
半年后,晨风中,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反复哼唱着“洗衣歌”,蹦蹦跳跳地跑向运河,一只盛着五颜六色衣服的记忆里的竹篮,在橘林深处,在“帮咱亲人洗呀洗衣裳”的歌声里,有节奏地摇晃,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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