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子,你说我们这样的家庭,既不偷,又不抢,也没有沾亲挂故当官的亲戚,要想翻身,没有白日做梦的精神,还活不活啊?”
《网》剧照1
2018年7月1日,星期天,是四川全省天然水域渔猎开禁的日子。憋了4个月的鱼友们叽叽喳喳商量了好几天,十几人一致决定到李家沱开杆。
李家沱鱼绝虾灭了十几年,也就是这两三年,才开始出鱼。现如今是釜溪河上著名的野钓窝子。据说,如果运气好、技术高,多年不见的岩鲤鱼也说不定能钓到,更不用说普通的鲫鱼和鲤鱼了。
李家沱在釜溪河与沱江的交汇处。每到雨季,沱江水总比釜溪河水更凶猛泛滥,将水流倒灌进釜溪河足有四五里,长年累月,釜溪河靠近入江口的李家湾下,就被冲出一条十七八米深、二三里长的深水区。水底沟壑纵横、岩洞密布,水流也颇稳定,是鱼儿生活的好场所。
不到7点,野钓的各路人马就纷纷驱车到达。李家沱水深,鱼口重,大家都钓手杆、钓扇面、钓截杀。因此一人占上十几米宽的水域,打好窝子,放鱼篓下水,搓饵挂饵,准备工作就完成了。
我和万玉占的位置最偏僻,在李家沱尾,靠近沱江口。万玉是野钓高手,去年在庸公闸堰下,一小时钓了6斤多,相当于鸡啄米,没停歇的。但今天我的运气比他好些,第一杆试水,鱼饵还在水面,一条两斤多的翘壳餐抢食,就被我钓了起来。第二杆又趁热打铁,一个反抛,钓饵出去十几米,专钓上水鱼,果然又中一条,只是眼看鱼到了岸边,突然激起一个水花,竟逃脱了。
万玉侧目望我,大声说:“老潘呢,还是耐心点钓截杀或底坠吧,兴许运气好,就碰着岩鲤鱼呢。”
正说着,万玉第一杆上了条鲤鱼,远处的钓友们,也纷纷开始上手了,惊喜声不绝于耳。今天果然是个吃口。我把手杆架在撑子上,打开茶水壶,呡了一嘴。
10点来钟,太阳开始毒辣。有钓友鱼获多的,已经收了杆,开始在各钓点观望游走,有的甚至上车开了空调,闭目补觉。我提起自己的鱼篓看了看,一条翘壳餐,四条鲫鱼,四五斤吧,也把家什收好归位。
我跑去提万玉的鱼篓,也有六七斤了。正看着,万玉突然紧张地嘘我:“不要响动,大鱼来啦!”
我慌忙退回几步,盯着远处的浮子,浮子正缓缓滑动,这是一条不慌不忙的大鱼,专业术语叫口绵。水底的大鱼老奸巨猾,试了几口,浮子又回到水面原来的样子。隔了几分钟,又再来吮几嘴,就这样往往复复大半个钟头,最后,它好像做出了决定,一嘴将钓饵吞了进去,浮子迅速沉入水里,万玉的双手使劲地持住钓竿,钢轮时收时放,一丝水线显示,大鱼正慌慌张张朝李家沱深水跑去,那里似乎才是大鱼真正的窝。
岸上的人也都跟着跑起来,万玉试着收过几次线,但总怕钓硬了,鱼线被切断,又放了回去。跑了百余米,鱼线在水中忽然一动不动了。鱼和人都累了。
歇了好一会儿,万玉试着提了线,低声说:“它还在。”
万玉继续收线,收收停停大概又过了半小时,老鱼终于出了一次水面,惊鸿一瞥之间,有人喊道:“岩鲤鱼!”
万玉更小心起来,收放了好几次鱼线,钢轮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好不容易又收了几十米的线,大家才看清了,黑紫色的头背、银白色的肚皮——果然是一条一米多长的岩鲤鱼。
岩鲤鱼大张着嘴在水面喘气,鼓凸着肚皮,看起来很像是肚子里还有没来得及分娩的鱼籽。
很快,岩鲤鱼做了最后一搏,它嘴里衔着鱼线,奋力潜入深水,然后绕着河岸盘旋。
万玉使劲提线,竟没有反应:“它把鱼线绕到什么东西上了。”
我低头察看水里的状况,原来,是岸边被砍去的一棵柳树的根,长长地支在水里,岩鲤鱼竟把鱼线绕在上面了。
有人脱掉衣裤,说要下河去取鱼,万玉急忙制止。他犹豫一下,突然握住鱼竿向上一扬,鱼线“嗖”的一声断了。水里旋起个一波水纹,岩鲤鱼再也不见了踪影。
大家纷纷惋惜不止。我还在看那柳树桩子,比对周围环境,真像渔王李阿木曾经栓渔船的那棵柳树啊。
2
李阿木是个渔民,不猎鱼时,他的渔船,就曾栓在这棵曾活着的柳树下。
24年前,李阿木被电死在大柳树下,是我出的现场,是我出具的非正常死亡结论。
李阿木、李联斗两代渔王的故事,都在这棵救了岩鲤鱼的柳树桩子下。
解放前的李家湾,大院西头,住着几户农民和一个地主,地主就是李阿木的父亲李联斗。大院东头,驻扎着国民政府的盐运稽查所,专管打击盐运走私。解放初期,人民政府将盐运稽查所改置为水陆派出所驻地,就是我们派出所。
据李阿木讲,1944年以前,他们一家还都是渔民。当时,他父亲李联斗下河入水憋气的时间之长,在沱江河、釜溪河上都无人能及,方圆几十里谓之为“渔王李”。
据说,渔王李能潜入李家沱河底,在岩石缝隙里徒手抓岩鲤鱼、王八,到鱼洞里捉母猪壳、青鳝鱼。他还会识鱼窝、辨鱼事、追鱼迹,往往看准了,一渔网下去,几十斤杂鱼起坎。
那时候,李阿木还有些丧气地对我说:早些年,他们一家人,并没有因为“渔王李”的本事,过上一天好日子。那些年,岩鲤鱼、母猪壳,才5枚铜钱一条,王八、青鳝鱼,10枚铜钱一条。去鱼市口卖了,再去米市,卖鱼的钱,刚够换3升糙米,煮成鱼粥,一家7口人,只够填肚子而已。
“渔王李”身份的变化,源于1943年的一次国难财,以至于解放后几十年,李家在人前都抬不起头。
1943年农历10月16日,一个到自贡组织抗日募捐的上将军,将募到的1.2亿元法币,换成裕商银行的支票,坐汽车去重庆交给中央政府。同一天,将军募捐到的堆积如山的衣物、以及几箩筐金银首饰,都由副官押着,被搬上了5条歪脖子大盐船。大盐船计划顺江而下,再到重庆与国民政府交割。
船过李家沱时,正是午后,七八架去轰炸盐场的日本飞机,不知道发了哪根神经,竟然向船队扔了几颗炸弹。
那天,李阿木父亲,正把渔船栓在柳树下歇息。眼看日本飞机擦着水面,从沱江对岸飞进了釜溪河。飞机飞得太低了,李阿木听父亲说“晾衣竿竿,都打得下来”,炸弹更是一颗一个准。5条大盐船全被炸中,船破物散,衣物浮在河面,满河都是。
人们把衣物捞起来,晒满了两河岸,可几箩筐金银首饰却沉入河底,踪影全无。政府组织了十几次打捞,渔王李也参与其中,终是一无所获。
到了第二年,1944年腊月,李家湾一阵天地炮响起,爆出一个大新闻:渔王李紧挨稽查所,起房造屋了!渔王李到沿江村,盘下800担禾田了!渔王李成地主了!
镇子上、码头边、运河里也疯传:渔王李捡了“鸡公”,发了国难财,这次是要倒霉了。
乡政府的保长、稽查所的所长,轮番去找渔王李盘问了几次,一无所获。市警察局的“黑狗子”,持着自贡法院的传票,将渔王李捉去,吃了一月的牢饭,直到法官给渔王李一纸“查无实据”的释放证明,渔王李这才平平安安度过了解放前,一家人过了几年正儿八经的地主生活。
1949年12月,自贡解放了。1950年“土改”开始,当地农民协会做主,把地主李联斗的10间大瓦房,和800担水禾田,全都分给了贫雇农。
因着“渔王李”的名号,农民协会决定恢复其渔民成分。渔王李一家子,又重新住到了渔船上,农协主席还美其言为“食得其所,力其所长”。
只是,地主生活那几年,渔王李完全没有搭理自家的渔船,栓在大柳树下的渔船早就破废了。船板外已经爬满螺蛳,前舱朽出了洞,小鱼小虾进进出出,在船里面做了鱼窝子;船上竹篾和竹笋壳编织的船篷也早成了朽物,手指头戳一戳,就是几个洞。
夫妇二人只得拆去朽木,加上农协支持的十几块船板——还是那年日本飞机炸坏的盐船的侧面楠木面板,这才补了窟窿。
渔王李当地主年间的佃户里,有竹编手艺的,记着东家的好,量船定做了新船篷。不上一月,一艘透着浓烈桐油味的新渔船,伴着一挂小鞭炮,在李家沱又下了水。
渔船设了两个舱位。后舱高出一尺,上面一层木板,夜为床,昼为厅,吃饭、闲聊、睡觉,全在上面。前舱也可休闲,船板下为暗舱,置水放鱼。
一开始,渔王李一家大人小孩,还不适应。“就是叫花子上过几年床,过惯了舒服日子,一下子去睡干檐坎,也不了然嘛。”李阿木感慨。一家人秋冬出江,春夏依河,按照季节的不同鱼律,逐水追鱼,继续着被中断了5年的渔猎生活。
3
这些零嘴家世,全是1991年夏天,我刚调到水陆派出所,被分配到李家湾防洪值班时,借着大月亮和烧酒,听李阿木讲述得来。
李阿木讲这些故事时,长脚翘成二郎腿,我们之间隔一方蔑凳,蔑凳上摆一海碗酒、一只盘子,盘子里盛着油酥和餐条(鲦鱼的当地叫法)。李阿木一条鱼也不吃,咂一口酒,讲一段故事。
此时李阿木一家,正借住在派出所的闲屋里。
水陆派出所从李家湾搬走三十几年,屋子曾被生产队借去做过保管室,堆放粮食和农具之类。包产到户后,就借给了无房无屋的李阿木家。
派出所也没有收李阿木家的租金,所长说:“总比请人看守强,有人住着,房子才不荒芜。”
1978年,派出所还出面从两里外的化肥厂搭了电,电也是免费的。但李阿木一家,似乎是在渔船上黑灯瞎火惯了,我在洪水值班的二十几天里,总共没见他们开过几次灯。
当时李阿木家里三口人,一个老婆一个老幺儿。老幺儿十七八岁,是个傻子,还有癫痫病,但他知道去偷化肥厂的铜铁,换糖吃,一年里总要被保卫科抓住几十回。李家的大女儿、二女儿都出嫁到了外省,三两年才回家见个面。
那几年,李家沱上游一公里建了化肥厂,再上去一公里,隔河相对是磷肥厂和水泥厂,又上一公里,挨着邻镇子,是树脂厂和碗厂。所有工厂都依河岸建设、取水排污。
“岩鲤鱼和母猪壳,都绝迹了。”有一晚,李阿木发出一声哀叹。
“怎么可能,前几年金牌鱼餐厅还有卖呢。”我说。
“李家沱的鱼洞里,现在尽是些不择水质的鲶鱼、鲫鱼和乌鱼了,讲究环境的好鱼都没了。”
“你最后一次抓到岩鲤鱼、母猪壳,是好久的事呢?”
“1988年洪水天,我用拦网,捉了两只半斤左右的母猪壳。1989年四月初六,在李家沱鱼洞捉了一条六斤九两的公岩鲤鱼,此后就没再见过了。”
李阿木咂了口酒,看着我捉条油酥鱼入了嘴,把酒碗递给我。
“你想不到那只公岩鲤鱼,多瘦多长,怕是好多年没有吃食了!”
李阿木伸出自己的胳膊和手掌:“这么长,近三尺吧,我一辈子都没有见过瘦成这样的鱼。”
“它的头埋在洞里,我左手抓住鱼尾,右手卡住它的背脊,轻易带上了船,它都没有什么力气了!起码有十几二十岁,放在鱼舱里,也不挣扎,一动不动,月光下就一条黑线,根本不像条岩鲤鱼的样子!”
我是吃过见过岩鲤鱼的,正经的岩鲤鱼,嘴长背厚腹圆,李阿木说瘦成一条线的岩鲤鱼,的确罕见。
“它的眼神更是奇怪。我在船头抽叶子烟,它掉转头对着我,脊背高耸,双眼鼓凸,眼神哀怨,完全是生无可恋的表情。它知道自己活不下去了。”
“这条鱼,你怕是赚了很多钱吧?”我不想话题过于沉重。
“赚了268元。”
我喝了酒,一下子又呛出来,咳嗽了好一阵:“老李,我的工资才百多元,前年金牌鱼餐馆,做好的岩鲤鱼,才十几元一斤,你没有吹牛吧?”
“我可没有吹牛。”他说着起身,提了蜂窝煤灶上的炊壶,往我放地上的茶盅里续水。“单是岩鲤鱼,当然值不了多少钱,你知道那岩鲤鱼里有什么吗?”李阿木翘着的二郎腿摇晃起来,黑暗里,我也看的出他脸面上的得意。
李阿木等了一阵,见我不问,才把头凑向我小声说:“鱼肚里有只金戒指。”
我拍了自己的大腿,一时忘形:“就是李联斗发国难财的那批啊?”
李阿木仰在竹椅上:“古话说得好,对于我们穷人来说,真是马无夜草不肥啊!”
说话间,李阿木又为他爹的事编由头:“我爹在世时,说了个老故事。说自流井老李家,雍正十年,吃了官司落了难,八店街的老陕趁火打劫,低价买了李家的田产去修建陕西庙——就是现在的西秦会馆。李家从此成了上无片瓦、下无寸地的‘干人’。也是报应,两代人后,李氏有个后人,做了老陕的大账房,一年春节,老陕回三原老家一去不返,大账房就此落下了老陕的万贯家财。后来自流井就有句江湖话:你不姓王,不姓李,老子不怕你。你说,咱自流井老李家,没有老陕这笔外财,能够有这大起落吗?”
“你父亲得了抗日募捐的外财,几年间还不是落回了原样吗?”我讥笑起来。
“小伙子,你现在是国家干部,不理解穷人的光景。你说我们这样的家庭,既不偷,又不抢,也没有沾亲挂故当官的亲戚,要想翻身,没有白日做梦的精神,还活不活啊?”
我正想抵黄,李阿木抢先续话:“比如你和你们领导比,凭工资,相差了几十元,如果你不找外水,领导的生活应该比你好,如果你找了外水,恐怕你比领导还过得好。”
我的脸有些发烧,好在夜里看不见。这个老李,凭着到镇上卖鱼认识的各色人物,恐怕也知道了我与几个单位做煤炭生意的事情,“你扯鸡巴远了,继续说那条岩鲤鱼的事。”我低声道。
“我父亲是渔王,摸到了河底的金银财宝,我也被人称为渔王,捉到了釜溪河里最后一条岩鲤鱼,都是天意啊。”李阿木吃口酒,一阵感叹中不泛得意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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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酒,李阿木还在有滋有味地回忆着那条岩鲤鱼。
“我原先捉过的岩鲤鱼,生命力都很强,养在鱼舱里,三五天也死不了,可这条岩鲤鱼,鼓着血眼睛瞪我,我一支叶子烟还没抽完,它就翻了肚皮。我立时放血,心想放了血,还保持得一点新鲜,明天也许卖得脱。摸黑在船上断腮剖腹,打理鱼肠时,摸着一硬物,我捏出来抹去血沫,在月光下看,才知道是一个戒指。”
“我叫婆娘点了马灯来,戒指澄亮金光,咬一牙,起个凹。婆娘激动起来,我反倒平静了,我知道,咱老李家的好运气,又回来了。”
“第二天我去打了酒,买了20饼纸钱,叫婆娘把鱼头鱼尾煎成个整样,去父亲坟上祭拜了一回。回家把鱼身烧了,兄弟,岩鲤鱼那味道之鲜啊,恐怕是我这个渔王,在人间吃到的最后美食了。”
我把最后一条油酥鱼放进嘴里:“就完了?”
“完了。”
我还是想试探他家背后金银财宝的事,琢磨着又给他讲:“史料记载,1943年抗日募捐,自贡人民倾其所有,创下了22项全国第一。比如1亿多万法币的捐款,总数全国最多,还有个人家庭捐款,也是全国最多。1942年,十万盐工响应《新华日报》的‘献机’倡议,还捐款买了‘盐工号’‘盐船号’两架飞机。十字口募捐现场,有个姓侯的女学生,把父母给她做嫁妆的七八十万元钱全捐了,她说,国家不行了,衣裳越穿得好,便越没有人格;还有一位老太太,听了献金演讲,把攒了30多年的200块银元捐了;一个10岁左右的叫花子,跪着求募捐的人收下他手里的10元法币。冯玉祥在慧生公园演讲募捐时,上至官贾,下至职员、学生、小贩、劳工、难童、寡妇、囚犯、叫花子牵线不断,主席台上一排十几个箩筐,不到半天就堆满了,其中,放金银首饰的箩筐就有5个。”
“5箩筐?”李阿木果然上钩。
“咱们志书上记载的,还有错?”我把酒碗斟满:“你们俩爷子,怕是摸了不止半箩筐金银宝贝吧?”
“我们摸得了多少!李家沱十几人深,就是潜入水底一趟,都不容易,还要在沟壑岩洞里找寻,更是难上加难。人下了河底,也就是胡乱摸几把,摸着了是运气,人能够活着上岸,才是福气啊!”
“你爹造的10间大瓦房,800担水禾田,不要几千大洋呀?”
“我问过我爹,还真不要那么多,我爹说总共才花了700袁大头。我爹给我说,他总共就摸到了5个金箍子、4只金戒指、16只银箍子。”
“那你呢?”
“我啊,就岩鲤鱼肚子里那只金戒指……我说,你问那么仔细,是不是要搞我们老李家第二次‘解放’啊?”
“去年沿滩,人家在一艘沉船里摸了一水桶银元,卖给人民银行,公安也没有去管,我还管你这点小事?不过听说你们家,除了鱼获,还是靠的李家沱里的金银首饰过日子呢。人家说你两个女子,穿金戴银,是你陪嫁的呢?”
“人家穿金戴银,是我女婿家置办的。改革开放了,发家致富了,不许穿金戴银啊?我说你们政府,咋老盼着百姓日子不好过呢!你看现在的几个化工厂,一齐朝江河里排毒,排一次死一河面的鱼,总有一天,江里河里都没有鱼了,我们渔民饿死了,你们就高兴了!”
李阿木说完,咕咚一声,啜去半碗酒。
“你看老李,我咋会盼你穷盼你死呢,不过化工厂排污,我们派出所也管不着啊……”
李阿木裹了一截叶子烟,点燃了吧嗒着说:“沱江河釜溪河,都没有大鱼了,好鱼也绝了,看样子我们也只有上岸讨口了。”
我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了。
1991年夏季20多天的洪水值班,就在与李阿木的唠唠叨叨中结束了。
后来在镇子上的鱼市口、在码头边,我也偶尔碰见过两回李阿木。他卷着裤腿,提几只瘦长的鱼在他瘦长的腿肚边晃荡,我碰见一次买他一次鱼。双方交接完,我走出十几步,耳里总能听见他幽怨的声音:“釜溪河都成毒河了,李家沱的鱼花花要死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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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次见着李阿木,是1994年冬月,他浮在李家沱大柳树下的河面上,头往下没在水里。一双泡得发白的长脚,像一只巨大的蜕皮死青蛙,浮在水里一动不动。
我是搭乘水警李长寿的摩托艇到的现场。
摩托艇到李家沱时,岸上已经围了几十个看客,先前报案的化肥厂保卫科同志也在其中。
李长寿熄了火,我往岸上喊:“电源截断了吧?”
“断了断了,从厂里断的,水里没有电了。”
我和李长寿商量了一下,打开现场勘查箱,给珠江相机上了胶卷,对着尸体照了几张相片。李长寿又发动摩托艇,把我送到岸边,我又在岸上照了几张相片。
我向李长寿摇手,李长寿把摩托艇划远再回来,对着尸首冲起几个浪子,尸体便靠在了岸边。在保卫科同志的协助下,我对尸体正面背面都照了相,照完相,大家才歇下来,在大柳树下铺了几张芭蕉叶,坐着抽烟,等县局洪法医来出鉴定。
李家沱那天的大柳树,同时栓了两只船,一艘渔船,一艘警艇。李阿木惨白的尸体,就夹在两条船之间。
当天,经过现场走访调查,结合法医鉴定书,确定李阿木非正常死亡案件为触电呛水身亡。触电的原因,是李阿木擅自从居住处的电源上拉电触鱼,不小心却触电落水,呛水而亡。
隔了两天,我在办公室装订了李阿木的死亡卷宗,放在了1994年的非正常死亡档案里。
合上档案柜的瞬间,我脑子里闪念而过:这李阿木,根本就不是触电死的,是化工厂毒死的啊——对于一个渔王来说,只要河里有鱼,至于搭电触鱼吗?
又隔了两天,李阿木的老婆和两双儿婿赶到派出所。李阿木老婆提出一个请求,想把遗体取出来办个丧事。我请示领导,大家怕节外生枝,拒绝了他们的请求。
因为1991年洪水值班建立的一份感情,我陪着李阿木一家到了殡仪馆。在殡仪馆里,我帮助殡仪工,把冷柜里的李阿木搬出来放在台子上,将家属买的白内衣青外衣穿上。李家的三个女人,就在一旁跪着哀哀地哭。
刚见了人,李阿木的老婆就不住地哭诉:“死鬼,跟了你一辈子,风里雨里,一家人没有过过一天干净日子啊。前年家里幺儿死了,河里的鱼也死完了,李家沱没有念想了,我喊你上岸,喊你一起去女婿家,过干坎上的日子,你死鬼不肯啊,说啥子离不开李家沱……这下好咯,李家沱把你收了,你们李家绝种了!”
一个女儿也哭着说:“老汉唉,好在我们嫁到了外地,遇上了好人夫,总算上了岸咯,要在家里,还不是随你做一辈子的渔民,你不知道干坎上多好啊,太阳毒了,大雨磅礴了,都有房顶遮着呢。老汉吔,只有你一辈子苦啊!”
我寻思着,李阿木几娘母,也有老派出所的空屋,自然不算“上不了岸”。想来,许是在为渔王李两代人摆不脱的渔民身份悲鸣。
但我又忆起那些星稀月淡、或者大雨磅礴的日子,我和李阿木在他家门口,一方蔑凳、一海碗酒、一盘油酥河餐条。李阿木一条鱼也没吃,讲了一夜又一夜的故事。而我吃完了盘子里的河餐条,听了一肚子的旧事。
作者 | 亢龙
编辑 | 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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