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鸟喈喈(三)

作者: 黄志敏 | 来源:发表于2021-06-28 00:51 被阅读0次

             二、凤飞九天,度吾心兮

           那天的凌晨,晓风残月,墙角的蟋蟀叫声凄哑。一群远离故乡的寻梦人,一如黄鸟,远程翔越,找寻人间的乐土天国。

           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一路山河,藏不住寂寞;万里关山,隔不断思念。西拉木伦,故乡的河!黄沙漫漫的河床啊,翘起的鱼鳞状的泥皮和祭祀时留下的枯木淤柴,那是鸿蒙初辟时,苍白的月色下,漫长的蛮荒上,惶恐不安地祈祷时拜别母亲河见证;天苍苍,野茫茫,车轮留下的印记,有如悠扬的长调,流淌出了失落的感伤。风沙骤起,凛冽的寒风飘来了故乡的歌声,激荡着对故乡的万千回忆。

           心蝉媛而伤怀兮,眇不知其所,顺风波以从流兮,焉洋洋而为客。这来自远古的动人心魄、直冲云霄的愤怒悲恸的声音,在《诗经•小雅•黄鸟》里,我们在一群远离故乡的寻梦人身上也听到了。他们深陷困顿,饱受压迫和欺凌,惨郁郁而不通,蹇侘傺而含戚,他们向黄鸟倾诉着旋归邦族的强烈愿望。

            黄鸟黄鸟,无集于穀,无啄我粟。此邦之人,不我肯穀。言旋言归,复我邦族。

            黄鸟黄鸟,无集于桑,无啄我粱。此邦之人,不可与明。言旋言归,复我诸兄。

            黄鸟黄鸟,无集于栩,无啄我黍。此邦之人,不可与处。言旋言归,复我诸父。

            诗篇中的“穀”为“善”,“明”为“盟”。“处”为“居处”。“不我肯穀”、“不可与明”、“不可与处”从内容与层次两方面描写离开邦族的异乡人不受善待、难与他人沟通、最终不能立足而陷于困顿的情境。诗意说:黄鸟黄鸟,您不要在树上逗留了,不要在贪吃了!您听我讲,此邦之人,不我肯穀;此邦之人,不可与明;此邦之人,不可与处。黄鸟黄鸟,请带上我们立刻回家去,回到亲爱的故乡,回到我的父辈旁,与我兄弟在一起。

           邦族日远,故园远去。满怀着希望,饱受了欺凌。天国乐土,那是个虚幻而美丽的梦。邦族才会有安全感,归宿感,才会被认同而不遭排斥。羌灵魂之欲归兮,何须臾之忘反?黄鸟黄鸟,吾乡唯伊人,言旋言归。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黄鸟黄鸟,吾乡唯伊人,言旋言归!

           春秋时,秦穆公以人殉葬,秦人悲惋奄息、仲行、针虎车氏三子殉葬而死,恳请黄鸟在树枝上停下来,看看临穴送殉的悲惨惶恐的情境,秦人在《诗经•秦风•黄鸟》诉说着:

           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维此奄息,百夫之特。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桑。谁从穆公?子车仲行。维此仲行,百夫之防。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楚。谁从穆公?子车针虎。维此针虎,百夫之御。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惨绝人寰的景象,灭绝人性的行为,令秦人悲怆欲绝,期盼黄鸟交交,毋再噤言,向天神转达他们对这世道“歼我良人”的愤怒,如果可以赎回奄息、仲行、针虎车氏三子的性命,即使要用百人来代替,也是甘心情愿的。

          殉葬作为丧葬文化的组成部分之一,早在新石器时代中晚期的墓葬中就已经出现。我国殉葬实例最早出现于属大汶口文化的江苏新沂花厅墓地 。大汶口文化系统的居民被认为属干早期夷人,殉葬属于夷人的葬俗之一。根据文献资料和考古资料证实,与夷文化有深刻渊源的商人广泛流行殉人 。白寿彝先生主编《中国通史》第一卷上古部分(下)认为:“秦、赵原来都是殷商玄鸟图腾的支族,大约是在商周兴之,他们由东方沿海迁徙到黄土高原。”

           秦人殉葬传统来源于夷人文化中的殉葬习俗,根深蒂固,渊源甚远。战国时期殉葬现象在中原诸国基本绝迹之时,秦国依然存在着大量的殉葬现象。 

         《诗序》:“《黄鸟》,哀三良也。国人刺穆公以人从死,而作是诗也。” 《左传•文公六年》:“秦伯任好卒,以子车氏之三子奄息、仲行、针虎为殉,皆秦之良也。国人哀之,为之赋《黄鸟》。” 《左传》还就这件事批评秦穆公:“君子曰:秦穆公之不为盟主也,宜哉!死而弃民。先王违世,犹贻之法,而况夺之善人乎?今纵无法以遗后嗣,而又收其良以死,难以在上矣。”

           烽火夜似月,负羽远从戎。,邶地一家虽有子七人,长年行役于外,不在母亲身边,母氏劬劳,不能事母,深深自责。期盼睍睆黄鸟,载好其音,向天神赞美母氏劬劳、圣善的美德,以宽慰母心。《诗经•邶风•凯风》表达了他们情感: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

         睍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凯风自南”,意为入夏时节,自南方吹来的大风。春秋时期,战争中的礼仪制度非常详备。出师之前有大阅之礼、授兵与治兵、祭祖与祭社、占卜与求筮。如无特别情况,时间也是相对固定的,如变更,必有所图。

         《周礼注疏》:“仲冬教大阅,教战讫。” 桓公六年,“‘秋,大阅’,简车马也。正义曰:大阅之礼在于仲冬,今农时阅兵,必有所为。鲁国于秋季进行大阅,当是要为战争作准备。”

           授兵时间一般是在夏季。《周礼•夏官•司兵》:“司兵掌五兵、五盾,各辨其物与其等,以待军事。及授兵,从司马之法以颁之。及其受兵输,亦如之。及其用兵,亦如之。” 《周礼》这段话告诉我们:授兵从司马之法,由司兵掌管,司兵归属夏官。由此也可推知,授兵时间在夏季。

          《诗经•邶风•凯风》里的邶地在北。邶、鄢、卫起初都是周朝的封国,后陆续被卫兼并,入于卫,成为卫国的组成部分。

         《国风•邶风•击鼓》描述道:“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诗经•邶风•击鼓》:“我独南行”与 《诗经•邶风•凯风》“凯风自南”,意指往南征战。

         《道德经》第三十章“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吕氏春秋•应同》:“师之所处,必生棘楚。”《诗经•凯风》中“凯风自南,吹彼棘心”,以“棘”起兴作比,喻指邶地七子生活在军旅驻地中,从棘心到棘薪,喻指驻扎时间长久。

         《凯风》诗意为:自从那年的夏天,军队向南远征。不久,驻扎的营地生满了小棘树,棘心夭夭,想起家中母氏劬劳,家虽有子七人,却征战在外,心似棘刺;自从那年的夏天,军队向南远征。到现在,棘心已经长成了棘薪,母氏圣善品德在传唱,我们七子依旧一事无成。岁月催人老,何时是归期。家乡浚的下面是寒泉,寒泉下,我们七子便是回家了,那时,我们七子就能够安抚母氏一个人长期劳作的痛苦。至真、至善、至美的黄鸟,睍睆地载好其音,传达给上苍,请您向天神盛赞母氏劬劳、圣善的美德,同时告诉上苍,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古乐府《长歌行》云:“远游使心思,游子恋所生。凯风吹长棘,夭夭枝叶倾。黄鸟鸣相追,咬咬弄好音。伫立望西河,泣下沾罗缨。”这又何曾不是《诗经•凯风》邶地七子心思的写照呢。

           黄鸟从北向南的翔越,恢宏而艰辛,艰难而残酷。旅途是漫长而无助的,需要坚韧、虔诚和不回头的执着。悲怆的祭奠,带来了新生,赢得种群的延续。

         《诗经•小雅•绵蛮》描述了一群离开邦族异乡人,在流寓异地途中,身疲力乏时,对着绵蛮黄鸟,把心事倾诉。他们感叹此求弥艰,前程漂浮不定,期盼度吾心兮,期盼有一只援助之手,来拉他一把,继续漫长而艰辛的行旅之路。

          绵蛮黄鸟,止于丘阿。道之云远,我劳如何。饮之食之,教之诲之。命彼后车,谓之载之。

          绵蛮黄鸟,止于丘隅。岂敢惮行,畏不能趋。饮之食之,教之诲之。命彼后车,谓之载之。

         绵蛮黄鸟,止于丘侧。岂敢惮行,畏不能极。饮之食之,教之诲之。命彼后车,谓之载之。

           绵蛮的黄鸟,请你在山丘的一边停下来,请听我说。邦族渐远,道之云远,我劳如何,岂敢惮行,畏不能趋,畏不能极,期盼绵蛮黄鸟让上天给他们有“饮之食之,教之诲之”的机会,期盼绵蛮黄鸟让上天“命彼后车,谓之载之”。

            一路前行,幽壑何深,寒蝉噤言,只为摆脱宿命的苦难;一路歌唱,唱尽了心中的无限的悲凉。沧海之渊,巫山之巅,此去经年,谁将我陪伴。人生之旅,本就是忧伤。有谁不慨叹漂浮不定的命运,有谁不渴望能有“饮之食之,教之诲之”之机,有谁不期盼望疲惫、绝望之时,上天拉一把?《诗经•小雅•绵蛮》描述一群离开邦族流徙者一边流徙,一边向天神祈愿、诉求和愿望的情境。

          《诗经》中以黄鸟为题材有《周南•葛覃》、《王风•葛藟》、《秦风•黄鸟》、《邶风•旄丘》、《邶风•式微》、《邶风•凯风》、《豳风•七月》、《豳风•东山》、《小雅•绵蛮》、《小雅•我行其野》、《小雅•黄鸟》、《大雅•公刘》和《大雅•绵》等13篇。这些诗作为我们展示了远古时代的人们离开邦族后的悲欢离合和扎根异域的酸甜苦辣的七彩情调。

         《诗》以达意。《诗经》中,以黄鸟起兴意象,不仅仅是作为一般物象表现出来,已经成为人们情感的载体,以此表达自己的各种情感。赵沛霖先生的《兴的源起》,曾列有《鸟类兴象的起源与鸟图腾崇拜》专节,认为《诗经》中以鸟类为兴的诗歌,许多都与怀念祖先与父母有关,其源在于远古的鸟图腾崇拜。黄鸟做为图腾鸟,在先民们心目中,祂是神使,借助它,可以向天神表达和传递他们的祈愿、诉求和愿望,借助它,解读神灵的意志,向民间传达天神旨意。从《诗经》以黄鸟为题材的经典诗作中,人们一边流徙,一边向天神祈愿、诉求和愿望,从一个侧面说明了黄鸟在人们心中的尊贵地位。

           后世的文学作品中,也有将离愁困顿与黄鸟联系在一起。如古乐府《长歌行》:“岧岧山上亭,皎皎云间星。远望使心思,游子恋所生。驱车出北门,遥观洛阳城。凯风吹长棘,夭夭枝叶倾。黄鸟飞相追,咬咬弄音声。伫立望西河,泣下沾罗缨。”李白的《江南春怀》:“青春几何时,黄鸟鸣不歇。天涯失乡路,江外老华发。心飞秦塞云,影滞楚关月。身世殊烂漫,田园久芜没。岁晏何所从?长歌谢金阙。”李白《闺情》:“流水去绝国,浮云辞故关。水或恋前浦,云犹归旧山。恨君流沙去,弃妾渔阳间。玉箸夜垂流,双双落朱颜。黄鸟坐相悲,绿杨谁更攀。织锦心草草,挑灯泪斑斑。窥镜不自识,况乃狂夫还。”

           幽幽空谷,莽莽砥原;无止无伫,翔而越兮。道之云远,无以与言;我所知者,此求弥艰。黄鸟黄鸟,惟待今夕,与彼并肩,适彼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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