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让我耿耿于怀二十年的老人

我想说一些关于自卑的事儿。

小时候，村里有一个慈眉善目的胖婆婆，喜欢结众坐在村口的树下，岔开腿摇着蒲扇。她总是穿着宽松的花格子的确良，满头银发，笑容爽朗。

每个晴朗的日子，你都能在村口见到她；在成群的人影中，你也能一眼认出她；来往的村民里，每一个人都知道她。她的体型最庞大，她的声音最洪亮，她热情又大方。

这个老人在我的心里隐隐地呆了二十年，二十年里从来没有好感，从来不曾忘却。

1.

村里人都是一个姓氏，每个人的辈分都很鲜明。我们从小的教育就是“无条件尊敬长辈”。即使是三岁小娃，我迎面也要叫，“小叔叔，你在这玩沙子啊，小心眼睛啊！”也有与母亲一般大的阿姨春节对我说，“小姑姑新年好，乖，红包放好喔。”

我叫麦麦，家里排行老大，下面有一个妹妹，还有一个弟弟。懂事的时候，常常穿着漂亮的裙子，挨家挨户去串门。见谁都是十分微笑，七分讨好。遇到年龄大的长辈，卖着萌大喊三声“公公！公公！公公！”（与爷爷同辈的人）。对方喜笑颜开。

我人见人爱。是的，我占尽了父亲祖上的外貌颜值。童年里应该是聪明伶俐，帅真可爱。但是，我也继承了母亲上辈的身高劣势。

不知道什么时候，妹妹个子超过了我。村口的胖婆婆便打趣道，唉哟！小麦子，你怎么越来越没用啦，妹妹都长得比你高啦！众人哈哈大笑，第一次有了窘迫感。

我试着对这个胖婆婆展开讨好模式，大老远见到就喊“婆婆！婆婆！婆婆！”把嘴角咧到了眉梢。

她笑呵呵应了手插进口袋问，很乖，要不要糖哦？我想起奶奶的教导：长辈的话一定要顺从。遂上前双手捧起，大声地说，要！谢谢婆婆！

老人家口袋里的手掏了出来，空空如也。身子已经笑得前俯后仰，左顾右盼后道，小麦子，你太嘴馋了吧，糖果都没吃过吗？说一下你就捧着手过来？是想要一箩筐吗？哈哈哈.....

我很想跑，还是笑着坚持了会，接着慢悠悠的回家哭了。此后，每经过村口我就一阵风跑过去，只留下几声响亮的招呼。

初一的时候，六年级的妹妹考上了市里重点中学，已经高了我半个头，弟弟个子也赶上了我。

我跟母亲提着行李一起送妹妹去坐车，时值酷暑，我拎了妹妹的书包和零食。妹妹在一旁打着伞。走到村口，母亲带头向众长辈问好，我们也乖巧地一个个行礼称呼。

那个摇着蒲扇的胖婆婆见着我又乐了起来，小麦子啊，你看看你身高又长不过妹妹，学习又比不上妹妹，你有什么用？不如叫妹妹做姐姐啦！

见母亲讪笑着，我也扯着嘴角头扭向马路。妹妹解释说，婆婆没有啊，姐姐学习比我好多了，只是去年没发挥好。母亲接道，是啊，我们去赶车，先走了。

现在想来，跟妹妹从来没有过争吵也是必然的。她从来温顺，从来谦卑，从来上进。

2.

但我已经有些反感那个胖婆婆，更多的是害怕。我问奶奶，不喜欢的长辈可不可以不理睬。结果从小总是教我知书达礼，小声说话、慢点吃饭的的奶奶，听了我的哭诉咬牙切齿爆了粗话。

周末的时候，村里的大小孩总是玩在一起，一起上山摘野果，一起下河摸石螺。正当一大群孩子浩浩荡荡从村口路过时，树下说笑的老人都停下来一脸宠溺看着，还有我的奶奶。此起彼伏的叫喊声响起，我们争相喊着，婆婆、小公公、大伯伯......

平日最喜欢我的大伯伯喜笑颜开，麦麦，你们又去哪里调皮啊？我跑去奶奶身前扬起脸乖乖答着，我们没有调皮，就去看看哥哥爬树。

胖婆婆刺耳的大嗓门又亮了起来，哟呵，小麦子胆这么大，不怕摔死你啊？长得这么矮，还带弟弟妹妹去玩，你要改口叫姐姐哥哥才对啊！哈哈哈......

胖婆婆开怀大乐，大多老人只是僵着脸赔笑，大伯伯看着我有点无奈。我泪眼汪汪地对着奶奶，不想笑了。

我那驼背瘦小的奶奶陡然一把拉我到怀里，伸长了脖子对着那胖婆婆发起火来，似乎叫了她的名字，似乎扯起了四十年前的事。一向和善的奶奶胀红了脸，喘着粗气。胖婆婆气急败坏，庞大的身躯猛地站起来，右手的蒲扇扬向我们，怒吼瞪眼，一连串污言秽语前扑上后续。一旁的长辈纷纷上前劝解。

一群孩子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大多被眼前的气势吓破了胆。那以后，我知道了胖婆婆和奶奶有过旧日恩怨，而我长得跟年轻的奶奶一模一样。也知道了那个胖婆婆有个外号，叫癞蛤蟆。

村里恢复了平静。奶奶与胖婆婆撕破了脸，只我最忧心。奶奶住在村尾，我家却离村口不远，与胖婆婆免不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父母也没有责怪我，只让我以后躲着点，尽量别惹老人生气。

高中的时候，胖婆婆说，小麦子读再多书也没用，长这么矮出去也找不到工作。那一次，我没有忍住，小声地说，你这么胖也没有用。结果胖婆婆火冒三丈，连我带上我奶奶骂得不堪入耳。村里人都责怪我目无尊长，胆大包天。

工作后休假回来，胖婆婆还会笑我，小麦子上班了也没什么用，长这么矮以后哪个男人要你喔。

不得不说，身高确实让我在生活中受到不少影响。每当工作泡汤，情场失意，都会想到那个胖婆婆的嘲笑。长得不高，所以没用。

3.

2012年，奶奶去世，我回家奔丧。胖婆婆远远地走向我，神情颇为落寞，我轻轻喊了声，婆婆。

胖婆婆用从来没用过的温和缓慢的语气说，麦麦，你回来了，你应该早点回来。你奶奶骄傲了一辈子，年轻的时候多风光啊，凤冠霞帔，八抬大轿进了村，你爷爷年轻的时候长得帅还是小地主呢.....

胖婆婆一个人絮絮叨叨了一阵，蹒跚离去。忘记了我多久没有正视过这个老人，心里只记得她日积月累对我的嘲笑和打击。记得她摇着蒲扇洋洋自得的脸色，记得自己无数次暗地里的愤怒和委屈。

一年后，收到胖婆婆去世的消息。谁也不知道这个噩耗给我带来多大的宽慰。那个让我耿耿于怀二十年的老人，终于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