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她的时候,我差点没有想起来,她是被人放在席子上的。两手五指并拢掌心朝内紧贴着大腿外侧;两脚尖朝上呈窄窄的V字形一动不动(那是有两只筷子倚着),身体平直仰面朝上,脸部的冷峻有种自然本身的抽象意味。我使劲的盯着她的胸腹看,果真是没有起伏了。
是她丈夫最先发现她的。通知到我们的时候,她已经被放在她小儿子家堂屋正中的这床席子上了。她丈夫和她小儿子用筷子帮她把舌头推回嘴里才让她的嘴巴重新闭上,那双瞪的很大的眼睛早在几年前就看不见了,此时却像能洞穿虚空一样诡异深邃。在她丈夫帮她清理失禁在裤裆里的屎尿的时候,她小儿子用两个被烟熏黄的手指弄了两次才帮她把眼睛勉强合上。
当天晚上她就被装进棺材,葬礼将在第三天举行。
我到了以后没有进屋,我母亲不让我进去。死亡像某种有害物质,使她甘愿牺牲自己,把我推向屋外。我就一直站在门外的柴堆处看着她。他们已经把她打扮的像个睡着的人了。过了一会儿我看见我母亲从里面走出来。
“你先读书去,星期三下葬时你再请假回来”。
“嗯”。
“马上要高考了,主要是好好学习”。
“嗯,知道”。
“这些事我们会处理”。
“钱够不够”。
“够”。
走到大路上时,我看到我小叔坐在稻田边一块大青石上给远亲挨个打电话告知她的死讯。我转头看了看他迎向的方向。青山翠的能滴下翠绿的汁液,一条黄色大道顺着山口逶迤而去连着晴空万里。他的声音如逐渐拉长的糖丝在我走过小石桥时,终于断开。
学校远在20公里外的县城,我是住校生。接到她死讯的时候我已经收拾好东西并让村里跑客的面包车等着我了。五月里,春光明媚。回家拿了书包和换洗的衣物往大路上走时,我不断想到她。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悲伤不起来。不仅不感到悲伤,反而觉得她终于死了。我不由得回顾起跟她相识的这么多年。除了我们之间的祖孙关系外。我至今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老家何处。只知道她还有个弟弟,偶尔会来她家。我对她的童年和青年时代一无所知,自打我降生以来,见证的就只是她的老年。每当村庄里有老人去世,我首先就想到她,她何时去世?于是,我甚至觉得自己一直是在等她死。这个邪恶的想法出现在如此光天化日之下,叫我心惊胆战。于是,我赶紧虔诚的极力搜索能引起我悲伤的事情。并作自以为自己是她无比疼爱的孙子,而她又是我无比挚爱的祖母如此这般的想法。结果,还真为她的死感到了悲伤。当然就想到了一个对老祖母无比眷恋的孩子在永远的失去了自己挚爱且对自己溺爱过火的老祖母时,他那绝望的哀痛。尽管如此,我仍然为自己的内心深处被刻意隐藏的邪恶感到害怕,甚至觉得她的死我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她怎么会突然死掉呢?我不由得想到了一个星期以前我跟她最后的那次见面。现在想来在那次见面的谈话里她似乎早就暗示了她的死。当然也是她死了我才敢作此分析。
上周六中午一时许,我放假回家,出于无聊到她家去坐。刚拐进她家门前的小巷时,就见她坐在家门口的青石台阶上,双手箍住膝盖靠着山墙正在晒太阳。一缕斜斜的阳光透过两幢房子之间的瓦檐照射到她平静的脸上。小巷里吹着一股凉悠悠的清风。我祖父不在家。
“奶奶”看到她坐在那里,我就叫她。
“哪个?老渊吗”?听到我的声音,她把脸转向了我,并手搭凉棚极力在分辨。
“嗯,是我”。
“我眼睛也瞎掉了,看也看不见,听声音倒是像你,你几时回来的”?
“昨天晚上”。
“放星期吗”?
“嗯”。
“你坐我这个凳子,我重新去拿一个凳子”。
“不用,你坐着,我去拿”。
她扶着门槛刚要站起来,就又坐了下去。我进屋从灶前拿了一个凳子出来坐在她对面,这时就更明显的看到她的眼睛了。可我并未发现她的眼睛跟正常的眼睛有什么区别,甚至仍然在看着我。我甚至怀疑她是否真的看不见。
“你眼睛是一点看不见了吗”?我说。
“稍微看得见一点点,煮饭是不行了”。
听她这么说,我本来想说你怎么不去看看,但立即想到她怎么会有钱去看眼睛呢,就作了罢。并立即有了别的想法,但随即被她的话语打断忘记了。
“眼睛看不见了,看不见煮饭,你爷爷整天骂我这个老不死的,怎么不赶快去死”。
“他这么骂你,就是你不能做饭给他吃”?与其说我不敢相信我爷爷会说这种话,不如说我不信生活了四十年的夫妻竟也会如此歹毒。
“是啊。我眼睛看不见。我当然就看不见做饭了。我也是没有办法啊”。
“以前你天天煮给他吃,现在煮给你吃怎么了,我爷爷太不是人了吧,”。
“也怪我,煮不动饭,其他活也干不了,只能坐在家里等着他煮给我吃,吃完无所事事,我倒的确是个拖油瓶”。说这话的时候她竟然自嘲似的笑了几声。笑声的末尾自然而然的接上了一个肺结核病患标志性的咳嗽。她患肺结核已经三十年有余了。她咳嗽还未结束我就迫不及待地替她打抱不平起来。
“他怎么能这么说你?这不是他应该的吗,在一起这么多年都这把年纪了他怎么能说这种话呢。真的太不是人了,太过分了,我爷爷去哪了”?
“去地里了”。
“......”。
我当着她的面狠狠的骂了我祖父一通。与其说是帮她出气,不如说是希望她感到我是跟她站在一边的,不至于太难受。可是尽管骂了,但我也知道咒骂无用。看到她在这里如此受我祖父的侮辱,我打心眼里想叫她搬去我家住,但想到父亲和母亲都没有任何表示,以及他们之间曾经的过节,我终于是没有开口。况且,我祖父对她的辱骂在我听来却不具有毁灭性,最多刺激我的正义感和同情心。所以,我祖父的辱骂被我感到仍是不以为意的。因此,对她当时的处境我即是粗心大意。
后来我们坐在那里又说了一些家长里短。看起来一切都无比正常。甚至临走时,她还叫我以后回来常来她家坐。现在突然想到这天的谈话,我无法不联想到她早就透露出自己想死的念头。甚至将它当做她自尽的推力。
那天离开她家以后,我突然想起了她的牙齿。也就是在被她的话打断那里,我即刻产生又即刻被忘记的念头。在我认识她的时候,就看到她有一副假牙。在睡觉前她都会把她拿下来装进一个装着清水的乳白色塑料瓶子里,看上去像浸泡着一个粉红色的婴儿。粉红色牙龈上镶嵌着一颗颗饱满的大白牙,比真的看上去还坚固可靠。小时候在我的然磨硬泡下,她让我摸过一次,滑腻腻的。每次吃完饭,她都要端着一瓢水走到门口呲开嘴角将假牙吐出来冲洗冲洗重新戴上。我一直不知道她这副假牙是谁花钱给她安的?花了多少钱?它的来历就像她的身份一样模糊。无数次我都有想问出口的冲动,但最终以自以为的毫无必要的想法而打消。现在我不知道这幅牙齿她死了以后是继续留在她嘴里还是会被怎么处决?又突然间的想起这种无聊的问题,更叫我感到害怕。我赶紧装作什么没不在想走去坐车了。
三天后葬礼如期举行,当天早上上完第二节课我就请了假回家参加葬礼。我父亲母亲两个叔叔婶婶和最小的姑姑姑父都做了孝。在这场他们母亲的葬礼上,他们除了跪下痛哭跪下痛哭以外无所事事。他们谁也不知道她曾和我有过那样一段谈话,她不可能也无法跟她的儿子儿媳有如此交心的坐谈。吃完早饭后,我正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的时候,一个本家叔叔走过来找到我,将她的照片交到我的手上。对我说去吧。葬礼上我一直没有见到我的祖父。
半个月来,一直阳光明媚,春光大好。葬礼这天天气却突然转凉,气温骤降。天地间一派凄冷之感,倒是很符合葬礼的应有气氛。我抬着她的照片走在队伍的最前列,我堂弟则抬着排位走在第二,紧接着就是我的父亲,然后是装着她的棺木和抬它的人,随后是我母亲他们一众孝男孝女哭天抢地。葬礼的哀乐响响停停,送葬队伍也走走停停。坟地大概在两公里外的地方,我们却走了将近两个小时。按照风俗,我们最后不能送她上山,出了村不远处,一众孝男孝女就打道回府,仅仅有我的父亲和另外两个叔叔一直到了坟场。就此,她的葬礼结束了。
下面我想说说我祖父这个人。
对我祖父的了解比她更多,从行为判断其人也容易的多。尽管他是个成年人,但性格却像小孩子般任性。单是在地上像小孩子一样打滚哭闹,我小时候就见过四五回。在我祖母去世后,他便孤身一人住在老屋,不仅添置了电视机,还购买了一众电器:电饭锅,电磁炉,电水壶等。显然我祖母的离世使他称心如意。但也没有人就此责怪他。我也更不知道他们对我祖父母之间的生活内容是否真有所了解。
在我祖母去世一年后,我考上大学,在昆明上大一。下学期中旬时,我父亲突然咳嗽不止被查出肺部、大气管生满肿瘤,开始呼吸困难,在曲靖住院已经一周并被告知省内能治疗的几率非常小。彼时我哥在北京工作,并迅速联系到一家能做此切除手术的医院,将在第二周周二赶赴北京手术。当周我从昆明回家,我母亲对我说了一点情况:他们去北京的话,家里的牲口和果园需要人照料,思来想去我祖父是最合适的人选。因为他现在已经独居,粮食靠三兄弟每年称送。可是他们向我祖父说明情况的时候却被拒绝,拒绝的原因是:我二叔承包了一个水库在水库上养鸭子,他如今正帮我二叔家在水库上看鸭子,没有我二叔的点头他不能去。于是我让我母亲给我二叔打电话说一下。但我母亲摇摇头说,没用的,她已经给我二叔和二婶打过电话了,他们说可以,只要问他自己就行了。
因为他们一去几乎要花费一个月的时间,我不便请假。于是,我提出找我祖父谈谈,并自大的以为孙子的面他是会给的。
当天傍晚,我就提着一袋苹果拿着手电去水库找我祖父商议此事。
空心砖垒砌在水库边的破瓦房的电线杆上长长的绳子拴着一条大黄狗,我还走在水库边的田埂上,黄狗就发出了疯狂粗沉的吠叫。听到狗叫后我看到破屋的门发出嘎吱一声后打开,我祖父出现在门口。
“爷爷”我率先叫了他一声。
“哪个?老渊葛”?
“嗯,拉着狗,我要上来了”。
我的突然来访显然使我祖父感到意外。进屋后见屋里没有凳子,我将提来的苹果递给他就直接坐到了他的床上。他接过苹果问了一句这是什么我说是苹果。说完我掏出一包烟抽了一直给他,自己也点了一支。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晚上”。
“在昆明读吗?什么大学”?
“广播电视大学”。
“读出来是干什么的”?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去电视台之类的”。
“听起来还可以嘛”。
“嗯”。
几句话之后,祖孙二人无话可谈,开始默然抽烟,烟雾在低矮潮湿的房里的袅散开来。我不便直接开口谈我父亲的事情,想必我的来意他也十分清楚。我便开始打量起屋内的陈设来。这是一座盖起没多久的土坯房,地板仍是凹凸不平的土地,墙体是空心砖和混泥土,内外都没有粉刷过。盖房时两块砖挤压在一起流出的混泥土凝结成的硬块随处可见。屋顶则是石棉瓦搭成,被几根椽子撑住,屋内的照明仅靠椽子上悬挂的一个六十瓦的灯泡。床对面的地上放着他新置的一应家具:饭桌,电视信号接收机,电视机,电饭锅,电磁炉,铁锅,茶壶,茶杯,手电筒。墙上钉了几根钉子,钉子之间栓着尼龙线,尼龙线上挂着大条的咸鱼。看到咸鱼我突然来了兴趣于是问了一句。
“鱼是水库里捞起来的吗”?
“当然是水库里捞起来的了”。
“野生的”?
“是了嘛,里面多得很,捞了好几天呢......”.
“哦”我见他兴致上来,好像要继续说下去,赶紧阻止了他。见时间也不早了,便想同他谈谈我父亲的事情。正当我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时机,看如何把这件事对他说出来时,却不经意间瞅见了饭桌一个角上的一个熟悉物件,我一时间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那个东西,只觉得那东西给我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看到那个东西仿佛就让回到了童年的某个地方一样。正当我极力想要搞清楚,到底是在哪里见过那个东西的时候,却听见一声清脆的嚼食苹果的声音,是我祖父正在吃我带来的苹果。这声音也叫我感到困惑,因为我记得我祖父的牙齿好像掉的只剩下牙的两颗了,怎么会突然嚼得动这么脆的苹果呢?忽然间,我仿佛被一道闪电一击击中,浑身一惊。我看清楚了那个放在饭桌角落上的东西,那正是我祖母生前装假牙的水瓶。那她的假牙.......。我一阵恶心,只觉得胸口阵阵发痛,头皮阵阵发憷。我极不情愿的转过头看到我祖父,正用满口饱满的白牙贪婪的嚼食一只苹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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