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牙

图片来自网络，侵删

我的假牙丢了。

是在家里稀里糊涂地弄丢的。

没了假牙的掩饰，我牙床上的那个大洞又被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牙床上空出了一个洞，我的心里也裂出了一个空漏。毕竟，假牙安在我牙床上20年了。与我那些真牙们彼此不离不弃的20年，也是相安无事、互助互爱的20年。若不是意外发生，它们定将终身厮守。

这比起那些“闪婚”又“闪离”的“爱情”，不知要长久、牢固和真挚多少倍。可点可圈，可歌可赞啊。

但假牙与我“结缘”豪无浪漫可言。是被霸王硬上弓的无奈，是血和泪的悲怆结晶。

20年前，人们为进入21世纪而欢呼，大家天真地以为，随着这个时间的到来，世界会变得美好。

当时世界确实相当糟（为了不被锁文，省去字，一笔带过吧），以中东为焦点，世界波谲云诡、剑拔弩张的，这种时候，人们就特别向往和怀想和平与宁静。可是个人又无法无力去改变和摆平紧张的局势，只能祈祷多福。

当谋事在人，成事却不在人的时候，人就迷信了，这也是宗教存在的肥沃土壤。

寄千禧之年愿望过切的缘故。霎时，江湖上各种传言纷纷出笼，其中进入新世纪，世界将自然变得春和景明，海晏河清的说法，最为让人津津乐道和信服接受。

孰不知，“天增岁月人增寿”的自然规律，跟你努不努力、愿不愿望是没有半毛钱关系的。

我们公司上下也毫不动摇地迷信这个虚无缥缈的预言，大家都沉浸在这种欢乐的氛围之中。到了年终，这种傻乐被推向了高潮，1999年12月31日晚，公司要举办盛大的庆典迎接新世纪，大家将在公司订的酒店里狂欢彻夜。

未曾想，新世纪未到，乐也未到，“悲”却先到了。

西方的“圣诞夜”一过，公司出纳去给预订的酒店转款的时候，发现公司账户明明还有的135万，居然莫名其妙地归零了。

去问会计男，会计男却突然人间蒸发。问其妻子，一脸懵地说，“不是昨天说公司派去福州出差几天吗？”

欺上瞒下的，公司领导知道大事不妙，这个家伙肯定是携款跑路了。

人品露出来，这个家伙原来是个超级“影帝”，身上几张皮，几个标签。在家是位“模范丈夫”，在公司是头只做不说的壮年“黄牛”。独自在外面却是个沾花惹草的风流“大款”，为博得美人笑，一掷千金。公司账户成了他的私人提款机。最近，遇到了“真爱”，他决心带着美人和钞票，去过逍遥自在、纸醉金迷的二人世界。

庆典办不成尴尬在先，事小。年关及至，年终奖金发不出来在即，事大。急！急！急！

公司领导一时也不敢报警。主要是此家丑一旦外扬，公司名誉受损，接下来供货商会要求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资金流会骤然加大几倍，生意很难做，能自己悄悄搞定当然就自己悄悄搞定了。

公司好，我们员工也就好。大家深谙唇齿相依的道理，个个把嘴闭得紧紧的，撬棍都撬不开。

当务之急就是把钱弄回来，把钱弄回来得找到会计男。

公司成立找会计男工作组，怕会计男有诈，兵分两路，一路去福州，一路去厦门。我负责福州这一路，司机开着桑塔纳，连夜把我往福州送，凌晨就到了福州。

我想这家伙背那么多钱，肯定哪贵就住哪，所以往一家家高档酒店找过去。但茫茫人海，找个人谈何容易。3天过去，会计男毛都没见着。

想着年关一天天逼近，大家眼巴巴地指望着这笔钱发奖金，好过个富足开心年，我心急如焚。但着心急如焚却表现在牙齿上，两颗蛀牙的牙龈肿了起来，开始用“新癀片”压，根本压不住，越来越肿，挤得嘴歪鼻斜眼小的，饭都没法吃，小诊所无法接，只好上省口腔医院。

医生不紧不慢地说，病情深重，情况复杂，要多措并举，综合治理，疗程较长。

我说，等不起，有没有简单高效的权宜之策。

医生说，简单高效就是拔掉，一了百了，后患永诀。要选哪一种办，你自己定。

一边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轻易舍弃。一边是公司和兄弟姐妹的殷殷嘱托，也不敢稀松懈怠。

踌躇权衡了一会，还是决定一了百了。

虽是两颗蛀牙，因其不舍离开母体，拔掉也不容易。刀斧钳棍，十八般兵器全用上；拔撬拧敲，各种招式全对付。年轻力壮的医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搞得他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而把我搞得死去活来，满嘴血肉模糊，才把这两颗歪歪扭扭的蛀牙弄了下来。

我可怜的牙床，不再严丝合缝，凿出了一个黑魆魆、阴森森的门洞。

博士医生说，得做两颗假牙，一是补齐，美观；二是为了保护其他牙齿，免得整排牙齿都松动了。火烧火燎的，那时我哪有时间和心情做假牙。

或许我的这两颗牙感动了上苍，拔牙的第3天傍晚，终于在“香格里拉”酒店找到了会计男。不需要说太多的大道理，会计男也知道后果，好在钱还剩有128万，他把128万交给我，说自己是无颜见江东父老了，就和红颜知己浪迹天涯去吧.那花掉的7万块钱，就算借，来日他会想办法还清。

这事就先这么结了。

春节时，与亲友们相聚，放浪形骸，将牙床上的门洞暴露无遗。亲友们说难看了，我才去做了两颗假牙套上。

假的东西混在真的阵营里，总要被排斥的。排斥就是斗争，有斗争就有痛苦，痛苦的承受者当然是我这个主人。

牙医倒说得轻巧，说这叫磨合期。上下唇天造地设的，但有时都会打架。真牙和假牙一个先来，一个后到，怎么也得有个适应过程吧。你得忍着呀，千万不要卸下来，卸下来就前功尽弃了。

医生的话不听，吃亏在后头。所以虽然戴上假牙疼得我头昏眼花，但仍老老实实地戴着，只在晚上的时候，按照规定，才敢取下来，做洗涮、泡水保养。

磨合了两三个月，真牙、假牙总算握手言和了。

一日，与同事老郑面对面坐在食堂餐桌吃午饭，边吃边说着段子。嚼食谈笑间，老郑突然“哎呦”地站起来，手托着嘴巴猫着腰往盥洗盆跑去。约摸过了10分钟，老郑才满脸沉痛地回来。

老郑也装有假牙，今看到食堂有卖八宝饭，忍不住嘴馋，买了吃。没想到，这黏黏的饭，把假牙给拔了下来。等老郑反应过来，咕噜吞下大半口了，赶紧把嘴里剩下的饭吐出来找。可是为时已晚，假牙已吞进肚子里了。

老郑的两颗门牙是在上高中时，一次晚上摸黑骑自行车摔掉的，所以他的假牙史很长。用他的大话说，他假牙尝过的盐巴，比我咬过的大米还要多。

他还说，他的假牙出过好几次“事故”。重大的一是第一次和妻子接吻，假牙跑到他妻子的嘴里去了。差点吹了；二是第一次去他妻子家，面见岳父岳母，在说笑间，假牙突然不争气地脱离“组织”，朝二老面前飞奔而去，差点当场被岳父岳母判为“不合格产品”。

我虽已为人夫，但老郑的前车之鉴，还是给我指明了一定方向。从此我牢记，不仅不能露齿狂笑，硬的黏的不要吃，还要细嚼慢咽，避免发生“事故”。

因我谨慎规范，一直以来，这两颗假牙不仅没给我掉链子，还减轻我另一侧牙齿的负担，为我的健康做出卓越的贡献。因此，我离不开它，视它为己出了。即使出差在外，也是同在家一样，认认真真地保养。

妻子看这两颗“老掉牙”服役太久了。几次，叫我去换两颗新的，我不舍。几次，我去检查其他牙齿时，牙医见了，也建议我换新的，我也没舍得。

没想到，新年伊始的早晨，假牙突然在家离我而去了。不辞而别。我百思不得其解，问妻子，不知；问孩子，不知；问自己，也不不知。

那几日，我坐卧不宁，嘴上空落落的，心里也空落落的，仿佛身上掉了块肉似的。无精打采，说话明显的跑风漏气，底气不足。

我没放弃查找，经过倒推还原，结论是假牙被我们顺手倒进储水桶里，再倒进抽水马桶冲走的。

我们家用水很节约，在网上抄表以前，节约到让抄表员怀疑我们盗表的程度。

每天，我泡假牙等的水都会被回笼到储水桶里，积少成多后用于冲厕。

出意外的那天，我早起，没有按往常那样先去刷牙，而是先去看书了。第一位进去的家人，以为我刷好、戴好了假牙，没倒水，就好心顺手连水带牙倒进了储水桶。

我可怜的假牙，落入桶中，没一点声响。

下一位家人，再如常拎起储水桶，“哗”地朝抽水马桶冲去。

我的假牙就这样被活络的水拥着卷进了马桶，如它陪我走过的20年时光那样，再也回不来了。不舍，但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