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麦收是庄稼人的一件大事,一年的口粮在这几天要颗粒归仓,这关系着全家人一年的温饱。六月的天气又炎热多变,猛不丁一阵雷雨就会把麦子泡了,所以麦收是龙口夺食,马虎不得。当焦黄的麦子在热风中翻起波浪,父亲就会把早已磨的锃亮的镰刀拿出来,给我们每个人分配好活计,就开始下地收割了。那个时候我上小学,个头小,拿不稳镰刀,就只能挎个篮子拾麦穗。
毒辣阳光恣意在田间地头徘徊,熟透的麦子在父母娴熟的收割中整齐排列倒在地面,我坐在地头树荫下吸溜一根冰棍,想等着太阳蔫巴一点了再去拾穗。可一根冰棍下肚,太阳还丝毫不示弱,我只好戴着草帽硬着头皮下地。紧贴地面的麦茬,尖锐锋利,我小心避过,蹲下拾麦穗。日头毒辣辣地照着,刚吃下去的冰棍瞬间化成一团蒸汽从我头顶溜走,汗水从头发跟开始往出冒,顺着额头、脸颊、手臂往下滴,红色带白点的衬衫湿漉漉地贴在背上,的确良的质感黏在身上,说不出的燥热,痱子好像越长越大,又扎又痒。我不情愿地拾起一穗放篮子里,下一穗就躺在脚边也不想再去拾了。爷爷拿着镰刀排在第一个,父母跟在后面,他们从地头弯下腰就没有直起来过。这鬼天气,即使戴着草帽,也遮不来一点凉气。我巴得太阳能被乌云遮严实,有丝阴凉洒下来;或者有股凉风吹来。五黄六月天,刮过来的都是炽热的风。篮子底还没盖住,我就又口渴了,又转身坐地头喝奶奶送来的放了白糖的凉白开。如果让我和父辈们一样,在这样的天气里去收麦,我一定会愁死的。妈妈直起腰,拿脖子上挂着的已经湿透的毛巾擦擦汗,回头看看我,喊着:“快拾,赶不上了。”我又只好戴着我的小草帽,挎上篮子,又走到地里拾麦穗。麦子割了一半,父亲要和爷爷把割好的麦子拉到打麦场,我就扔下篮子,站在车边,看着父亲把一捆捆麦子用木叉挑到车上。我在旁边把掉落在车旁的麦穗拾起来扔到旁边的麦子堆上。父亲的脸晒的黑红,身上像刚从水里出来一样,浑身湿透,浅色长袖衬衫成了灰色,半挽着袖子,露出的半截胳膊也成了黑红色,上面一道道被麦子划伤的细血痕,露出的胸口上也有几道。父亲站在车下,用木叉挑起一捆,一扔,那捆麦子就落到爷爷的脚下。爷爷站在车上利索地把麦子装好。当时的我根本想象不到这样炎热的天气下,我的父辈们怎么能忍耐住?
父亲和爷爷把割好的麦子运走后,母亲就带着我从地头开始拾麦穗。我跟在母亲旁边,占一行,母亲手脚利索,低着头把遗落的麦穗拾进我挎着的篮子里。汗水顺着母亲晒得发红的脸颊流下来,小溪一样在母亲脸上冲出一道道沟坎。很快篮子就装满了,我提着倒在旁边的麦堆上。然后我就跟在母亲后面,也不再弯腰去拾,就只提篮子了。
我们那时从一年级开始是有两周麦假的。放假前老师会布置假期作业:一人交五斤麦子(必须是自己拾,不能在自家地里拾,不能在自家麦堆上铲)。我从一年级到四年级,这个假期作业从来没有完成过。等自家麦子割完,父母去碾场,我白天就和小伙伴们提着篮子去地里拾麦穗了。因为是老师布置的作业,拾起来格外认真,眼睛睁得圆溜溜,看见一个完整饱满的麦穗,甜劲比喝奶奶的糖凉白开都甜。饱满的麦穗里面包裹着一颗颗金黄的麦粒,闻起来一股麦香。我把好不容易拾到的麦穗一个个整齐码放在篮子里。割过的每亩麦田都一样的干净整齐,齐整的麦茬紧贴在地面,一望黄色的麦茬整齐一片也壮观,遗落的麦穗少之又少,可想而知拾到一穗饱满麦穗有多可贵了。每天回家,我把拾的麦穗倒在台阶上,奶奶在第二天下午的时候就会拿棒槌给我打麦子,然后用小簸箕把麦子簸干净。
我们一群孩子把村子里麦地跑完了,就沿着路边去拾从车上掉落的麦穗。扬起的黄土给路边茂盛的青草穿上一件黄色的外套,路面被碾压得飘起一层浮土,骑过的摩托车扬起一片黄色幔帐。在黄土飞扬阳光炙热的下午,我们依然高兴地沿着路边寻找麦穗,偶尔路边杂草上挂着一穗,间或路边黄土上有一穗干瘪的,我都小心翼翼拾起放好。
拾的麦穗一天比一天少,虽然离老师布置的作业差太多,可我们始终不会去打麦场里拿晒着的麦穗。等到麦假结束,奶奶一称我还差两斤多,父亲就去已经装好的袋子里给我铲出一些,凑够五斤让我交作业。我摇头晃脑也从来不拒绝,能把作业完成交给老师才是大事。
到了初中以后,家里的麦田也越来越少,一部分种上了苹果树。家里的粮食也不单靠自家麦地了,父亲会从外地贩卖回大量的麦子。再后来有了超市,也有了袋装的面粉,麦收渐渐远去了,我也再没有拾过麦穗了。抢收麦子,我从来没有认真参与过一次,都是跟在父辈身后打下手,可我依然能记得那时的太阳有多毒辣,麦芒扎皮肤上有多难受,数着装好的麦子有多少袋的欣喜……。
今年的六月,我还未见过成片的金黄麦田在热浪中翻滚,就已经听说麦收已经接近尾声。远离家乡的我心底依然对麦收有着别样的情怀,可麦收场景只能在脑海里回忆。现在不论我怎么努力在贫瘠的记忆里也翻找不出过多的和麦收有关的情景。但父辈们站在太阳底下把一颗颗粮食收进粮仓的情景我永难忘怀。刚参加工作那会父亲总说你终于跳出龙门,再不用受庄稼地的苦了,到近年我才感到父亲那句话的深意和他为了这个家苦苦挣扎背后的付出。
这片黄土地正是因为有了这满地金黄麦穗显得淳厚又生机勃勃,而这满地金黄麦穗又舍出骨血喂养着这片黄土地上的所有儿女,无怨无悔。我们的父母就如同这黄土地上一穗穗成熟的麦穗,饱满倔强地站在大地上,把自己身上每分都拿出来养育我们,把我们一寸寸地推向高处,而日渐衰老的他们就如被碾过的麦秆,羸弱却顽强,最后还要为子辈尽一份力。他们活成了麦子的模样,而我们却再也回不到拾麦穗的那年那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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