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泽的夏

作者: 一川旱树 | 来源:发表于2017-09-21 22:12 被阅读0次
    许泽的夏

    一.

      黄昏时分,小镇下了场暴雨。密集的雨珠不停歇地打在院落里的芭蕉叶上,声音异常响亮。许泽毫无防备地从睡梦中惊醒,一抬头,便看到雨水被斜斜地吹进房间半开的木格子窗。见了这一场景,许泽本应起身解救置于窗下的黑色旅行包,但不知为何,他只是愣愣地傻坐在床上,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透过浓重的雨帘,远处巍峨的大山只浮现出一幅模糊昏暗的轮廓。除此之外,再无其它。许泽懊恼地叹了口气,捂着脸继续躺在床上。历经多年的旧木屋,散发出一股潮湿而难闻的霉味。他在一片哗啦啦的雨声中,倦怠地闭上了眼睛。

      许泽独自一人到永乐小镇避暑,已是第五天了。

      他父亲安排他住的人家,是未曾听说过的一户远房亲戚。好在他们人很和善,对许泽颇为关心照顾,还常常为不能给他提供好的居住环境而感到自责抱歉。对此,许泽只是淡淡地一笑而过,嘴上说着没关系,让谁也猜不透他内心真正的想法。

      许泽还能想些什么呢?只不过是乡下土包子罢了!他懒得浪费力气跟他们计较,白白使自己身份掉价。而且这一次,他知道他父亲是真的为那件事发怒了,否则也不会这么狠心,把他丢到这鸟不生蛋的穷旮旯来,并且还要让他待上一个月。如此,他更不想为这些小事跟亲戚们置气,让自己接下来的日子难以度过。

      晚上,洗完澡,许泽挤在闹哄哄的厨房里跟亲戚们一起吃饭。这家子一共有六口人。五十出头的男人林勇是一家之主,身穿灰色的条纹衬衫,头戴洗得发白的解放帽。他形容枯槁,皮肤黝黑,不爱与人攀谈,但总以微笑倾听旁人的对话。他老婆阿兰身形矮胖,走起路来却虎虎生风,而且生性爽朗,笑声常常尖利得令人耳朵生疼。他们膝下共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林永吉已经结婚,并且生了一个女娃娃,但小儿子林永祥只有十一岁,目前还在镇上小学念书。

      “小泽啊,伯母听说你喜欢吃牛腩炖土豆,今天特地让你伯父到街上去买了牛腩回来。就是不知道你嫂子做得怎么样,你快尝尝看,她做饭的手艺还不错哦!”

      “很好吃,谢谢你们。”

      许泽夹了一小块,味道很一般,但多日没动过荤的他,也不经意地往那碗菜里多伸了几次筷。众人见他吃得香,眼中皆蓄满笑意。屋里橙黄的灯光穿过木窗,给屋外飘动的雨雾染上一层温暖的颜色。许泽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家庭和陌生的氛围之中,既不感到忧郁,也没觉出快乐。但内心竟有几丝难得的平静。这是他之前从未体验过的。

      “小泽,你的头发长得挺长的,明天要不要去一下理发店呢?”这家的大儿子林永吉,正歪着头向许泽询问。

      “不用了,永吉哥,我这样挺好的。”

      “可在夏天里留长发,会很热的吧?”

      “还行啦,不算热。我已经习惯这样子了。”

      “小泽现在不想剪就算啦,反正以后也可以再剪的嘛!对吧小泽?”坐在林永吉身旁的他的老婆,英子,正笑呵呵地搭着腔。这是个很普通的农村妇女,扁平的脸蛋上有张不大和谐的厚嘴唇。她性格十分活泼,对于家里来了远方的客人,表现出巨大的热情。

      “嗯。”许泽低着头应声道。

      “对了,明天我要洗衣服,小泽记得把你的脏衣服都拿给我哦。”

      “不用麻烦嫂子了,我自己可以洗的。”

      “用不着说这种客气话。你可是城里娇生惯养的大少爷,哪会洗什么衣服呢?”

      “那就先谢谢你了。”

      翌日清晨,许泽在一阵啾鸣婉转的鸟叫声中醒来。

      林家的大人们许是都出门干活了,屋里安静得出奇。许泽隐约中听见林永祥在院落里玩耍的声音。他扶着粗糙的棕色原木楼梯,弯着身子走下楼去。

      天气看起来非常的好。阳光暖烘烘地普照大地,偶有微风经过,屋子旁的竹林便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门前的小河也变得清澈,不再是昨日因暴雨而泛滥黄汤的模样,反而借助晨曦的光,在河中激流处开出一朵朵银光闪闪的水花来。

      “啊!许哥哥,你醒过来啦?”

      林永祥正手持一截小木棒蹲在院里的泥土地上画着些什么,嘴里不断喃喃自语,一回头看到许泽,便跳起身来跑到他身边,满脸惊喜地同他说话。

      “嗯,醒了。”许泽淡淡地回答。

      “许哥哥,你昨晚睡得怎么样?”

      听了这话,许泽微微一愣。昨晚睡得怎么样?大概是不太好吧!他约莫记得自己遭到了梦靥,但梦的内容却记不清了。醒来时只依稀想起一些令人恐惧的零碎片段。比如在山顶上被人推下悬崖,抑或是相貌丑陋的妖怪正张着血盆大口要吃了他,等等。在梦中觉得异常心悸,现在想来却有些可笑。不过是梦而已嘛!然而,当被问到这样的问题,许泽试图再去回忆这个梦时,大脑处却一片空白,干干净净,就连一丁点儿梦的影子都抓不住了。

      “我睡得很好。”许泽向林永祥露出开怀的微笑,扬起嘴角回答道。

      有些东西记不住,或许不是由于种种复杂的因素,而是因为自己根本就不愿意去记吧!既然忘记能使人快乐,那为什么还非要去想起呢?许泽在心里暗暗说道:我可没这么傻。

      吃了林永祥从厨房里端来的馒头和白粥,许泽换上一双轻便的白色运动鞋,想要出门散散步。

      “永祥,我想去外面走一走。”

      “可以啊许哥哥,你自从来到我们家,还从来没有出过门呢!”

      “是吗?这我倒没注意。”

      “是真的。你应该多出去透透风。今天阳光很好呢!现在正是炎夏,游泳的好时节,你要是到河里去,一定会找到很多乐趣的。”

      “河里可以游泳么?水会很脏的吧?”

      “怎么可能哦!我们这里的水要是脏的话,那还会有哪个地方的水是干净的呢?”

      “哦!那还不错。”

      两人正在谈话之际,屋子里突然传来小孩的哭声。

      “哎呀!”林永祥懊恼地拍着自己的小脑袋,说:“许哥哥,我现在还不能陪你出去。乐乐(林永吉的女儿)醒了,我哥哥嫂子又都不在,我得在家里照看她。”

      “没关系的,你不用介意。我自己随便出门转转就好。”

      话音刚落,许泽便抬起脚往外面走。林永祥望着他的背影,大声道:“许哥哥,你早点回来。下午我带你去游泳啊!”

      许泽回头答道:“好。”

      出门右拐,只走几步路就遇上一座两米长的小石桥。桥下潺潺的流水,倒映出蔚蓝色的晴空。过了桥,便是一处稀疏的竹林。竹叶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银色的亮光,随风摇曳。许泽脚踩铺满落叶的林间小路,任凭从竹叶缝隙中倾泻而下的阳光落满肩头。

      走过竹林,眼前便是一条干净,绵长的柏油马路。路两旁密密麻麻地生长着许多叫不出名的野生灌木。这里的环境很是幽静,清冷,空气中夹杂着沁人的树木芳香,使人感到十分舒畅。

      此时许泽的姿态,早已不复往日神气。因在家里犯了错,被父亲赶到这地方来,他是万分不情愿,活像斗败的公鸡。但神色颓废如他,依然难掩与身俱来的贵气与孤傲,使得自身的形象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难以契合。

      他随意地在路上闲逛着,不一会儿,便遇到一行往他身后的方向赶来的人。他们看起来神色匆匆,像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许泽鬼使神差地向他们迎了上去。是一群十几岁大的孩子。

      这群孩子见许泽是面容陌生的异乡人,便也好奇地停了下来。

      “你们好!”许泽彬彬有礼地跟他们打招呼。

      “你好......”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回答道。

      “你们要去哪里呀?”

      “回家咯!”

      “你们看起来很着急,是出什么事了吗?”

      “当然着急啊!小泥鳅受伤啦,我们要回去给它包扎伤口啊。”

      “小泥鳅是谁啊?”

      “你快过来看,这就是小泥鳅。”

      在孩子们的盛情邀却下,许泽往前走了几步。哦!原来是一只瘦巴巴的,有着棕色毛发的小土狗。

      “这是怎么回事呢?”许泽看了一眼小土狗血淋淋的左前腿,佯装着急的样子向孩子们询问道。

      “被大狗咬了。”抱着小土狗的女孩低着头,一边用手温柔地抚摸它的身子,一边回答许泽。

      许泽垂下眼,只看见女孩一个小巧的黑色头顶,以及光洁的额头下两扇扑闪扑闪的长睫毛。她安抚小狗的动作十分温柔,就像古物收藏家在小心翼翼地呵护自己的稀世珍宝。她的声音细细的,带着纯真,十分动听。许泽不由的对女孩产生了兴趣。

      “哦!那该怎么办才好呢?”许泽扬起嘴角向她发问。

      “回家用热水洗一下伤口,再让爷爷给它包上草药,过几天应该就能好了!”

      女孩说着,终于不再抚摸小狗,而是抬起头来看了许泽一眼,又快速地低下头去。许泽不禁感到有些失望。不过是个很普通的女孩罢了!她的脸蛋还算清秀,但不足以使许泽惊艳。唉!乡下就是乡下,除了土包子,什么也没有。

      “嗯。那我就放心了。”许泽一边说着一边给这行人让路,“你们快回去吧!”

      “再见!”

      “再见!”

      告别了他们,许泽继续沿着柏油马路往前走。走着走着,路两旁的灌木丛愈发高大浓密,就连阳光都很难照射进来了。

      不知为何,许泽脑海里还留有刚才那只小土狗可怜巴巴的模样,挥之不去。其实对于小土狗的伤,他没有感到一丝担忧。他知道,这些小动物的生命力是异常强大的,甚至比人类的还要强大。因为他想到了自己八岁时养的那只小狗。它也有棕色的毛发,但身体却是圆滚滚的,总喜欢跟在他身后蹦蹦跳跳地跑,欢乐地摇着尾巴。母亲离世后,父亲很快就再娶了一个女人。父亲工作繁忙,长时间不在家中,他又不愿与新妈妈亲近,因为怕他孤单,父亲就给他买了那只小狗。他对那小狗十分喜爱,亲自喂它吃东西,给它洗澡,帮它抓虱子,同它一起睡在床上。他们无时无刻不在一起,日子过得十分快乐。直到有一天,他不小心踩到了它的尾巴,受惊的小狗回过头,用力咬了他一口。不知怎的,他突然发起火来,脑子完全失去了理智。他不仅对小狗拳打脚踢,还在储物室里找到一条麻绳,绑住了小狗的脖子,把它从二楼房间的窗台边上吊了下去。直到现在,他还清楚地记得那只小狗在窗下费力挣扎的样子。它的小腿胡乱地在空中晃动着,嘴里发出尖利的呜咽,眼睛瞪得又大又圆,像是要把他吃下去似的。半个小时之后,新妈妈才发现异样,冲进房间把小狗救了上来。他以为它死了,然而并没有。那小狗软绵绵地趴在地上,没一小会儿便重新睁开了眼睛。他吓得差点停止了呼吸,慌里慌张地逃出家门。后来,新妈妈随便找了个借口,就把小狗送人了。但是,从那时起,新妈妈看他的眼神,便一直带着恐惧。

      人生真是变化无常啊!许泽仍记得他在很小的时候,因为踩死了一只青蛙而哭泣不已的事情。那么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成为了这样冷血的人呢?许泽一边踢着脚边的小石子,一边闷声自语:“什么时候......完全想不起来啊!”

      沿着清幽的马路走了大概半公里,茂密的灌木丛变成了稀疏的乔木林。林中鸟鸣婉转动听,微风徐徐,送来了林间溪流的声音。许泽抬脚进了林子,追随水声而去,几分钟后,果真遇到一条清澈无比的小溪。小溪对面是一片宽阔的田野,田中绿油油的庄稼在阳光的照耀下,宛如地面上一块巨大的绿宝石,好看极了。

      许泽就着溪水洗了把脸,然后爬上溪边的一面小山坡,在一处开满粉色,蓝色和绛紫色小野花的草地上躺了下来。他把手放在自己俊秀的脸上,挡住部分刺眼的光线,从指缝间偷窥蓝空里偶尔飘过的白云。

      “多么洁白的云啊!若是他们知道被我瞧见了,大概会感到屈辱的吧。毕竟,像我这样的人,是很肮脏的存在啊......”

      下午三点的时候,林永祥果真遵守诺言,拉着许泽去河里游泳。

      “快走啦!已经要到时间了。我和我的朋友们约好每天这个时候集合,这会儿那边正热闹着呢!”

      “会有很多人的吧......需要我带泳衣吗?”许泽前言不搭后语地问。

      “不用不用,你随便穿点什么都行。”

      “哦!这样啊。”

      两人急吼吼地赶到那儿,只见河中已有十来个游得正欢的身影。

      “永祥,怎么来得这么晚啊?”一个光着身子的小男孩看见他们,立马从河对面游了过来,眉开眼笑地问道。

      “不晚不晚,你们不是还没走嘛!”

      “这位小哥哥是谁啊?好像从来没见过哦!”

      “他是我在深圳的表哥,放暑假了来我家玩的。”

      “哦!表哥好!表哥长得真帅啊!”

      “你好!”许泽笑着说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豆豆。”

      话音刚落,许泽便被调皮的林永祥用力一拽,两人双双摔进河里。豆豆见状,也大叫一声跳了进去,嘻嘻哈哈地同他们一起玩乐打闹。河水有一些冰凉,但又不至于太冷,许泽渐渐放松身体,安静地享受这难得的畅快。

      忘怀地游了半个小时,感到身体有些乏累,许泽才拖着一身湿淋淋的衣服爬上岸。河里依然热闹非凡。许泽脱掉上衣,露出精干的上身,他甩了甩头发上的水,走到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

      “啊!好烫好烫......”

      屁股一碰到石头,他立马就跟触电似的跳了起来,动作滑稽至极。岸上的石头被太阳暴晒了一整天,温度大概可以煎熟鸡蛋,可惜许泽毫无所知。

      “哈哈哈哈......”

      许泽一回头,便看到旁边坐着一位笑得正欢的女孩。他不由自主地感到难堪。这女孩见他面露不悦,赶紧用手捂住了嘴。可她微微眯着的双眼仍存笑意,消瘦的肩膀跟筛糠似的不停抖动,眼角甚至还笑出了些许泪花。

      “对不起。”女孩吐了吐粉红色的小舌头,站起了身,龇牙咧嘴地向他道歉。

      “没关系。”许泽说。

      “你不应该直接坐上去的。”

      “嗯?”

      “可以找点什么东西垫着,这石头上的温度可是很高的啊!”女孩一边说着一边四周环顾。

      “啊!有了!”她惊喜地大叫了一声。许泽顺着女孩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原来不远处有一丛茂密的灌木,灌木上面长了许多宽大肥厚的树叶子。不等许泽回应,女孩已轻盈地跑了过去,摘下几张树叶后又快速飞奔回来,将它们层层叠在许泽身下的大石头上面。

      “坐啊。”女孩说。

      “谢谢你。”

      许泽将手里的湿衣服随地一扔,感激地坐了下来。

      “不行啊,你的衣服这样乱放可是不会干的。”女孩无奈地摇了摇头,“需要我帮你吗?”许泽看她非常认真的样子,笑着回答:“好啊。”

      女孩随即展开了温柔的笑容,兴高采烈地捡起地上的衣服,走到河里清洗了一小会儿,才哼着歌跑回来,将衣服拧干了,平铺在一旁的绿草地上。

      “你是哪里的人啊?”

      “深圳人。”

      “你来这里过暑假吗?你住在谁家啊?”

      “嗯,来这里度假。住在林永祥家。”

      “你叫什么名字呢?”

      “许泽。”

      “哦哦!我叫苏小雨。你多大?”

      “十九岁。”

      “唔......你比我大三岁啊!我马上就十六了。”

      她又断断续续地问了许泽一些问题。而后说:

      “小泥鳅的伤口已经处理好了。”

      “小泥鳅?”

      “对啊对啊,你不记得它了吗?今天早上......”

      许泽凑过去仔细地看了女孩一眼。小圆脸,大眼睛,长睫毛。哦!原来是她。是早晨抱着小土狗的那个女孩啊!

      “记起来了。”

      “嗯。”女孩从鼻子里应了一声,用害羞的眼神娇滴滴地瞧着他。许泽不经意地躲过她的目光,心却狂跳不已。她的脸蛋还算可爱,但那双晶莹若水的眼睛最是迷人。两个眼珠子又大又黑,清澈明亮,含情脉脉地泛着水光。就连眼睛上方的双眼皮形状,也是完美到令人叹为观止。

    二.

      过了几日,小镇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天空始终是昏暗的颜色。屋前小河里的水涨得很高,完全淹没了阿兰种在岸边的指甲花,害得她心痛难耐了好一阵。

      “太讨厌了,这雨什么时候才能停啊?”阿兰心神不宁地坐在堂屋里,时不时地走到门边去瞧一眼天气。

      “我说,你别再转来转去的了,转得我头都大了。”林勇好笑地看着自己的老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拦又拦不住,瞎心慌个什么劲儿?”

      “你知道啥?”阿兰气呼呼地瞪大双眼,一脸恨铁不成钢地说道:“田里的水稻这会儿正扬花呢!下了这么大的雨,咱庄稼还要不要了?”

      “是哦......你不说我都忘了......”林勇顿时满面愁容,“如今的天气啊,真是一年比一年怪异。”

      “唉......只希望雨快些停吧!你今天把田里的水都放走了吗?”

      “都放走了。”

      “你这老头还算有点用处哈!”

      “哼!瞧你那样,指甲花被水淹了就哭天喊地的,却对我这一下雨就犯疼的膝关节漠不关心!”

      “你这糟老头子!没事儿别瞎冤枉人。我已经让小雨她爷爷给你拿了些草药,应该马上就送到了。”

      两人正说着话呢,便隐约听见有个脆生生的声音在河对面喊:“林伯伯,林伯伯......”

      “哎......”阿兰一边走出门一边大声回应,“是小雨吗?你快过来呀!”

      此时,许泽正坐在走廊里的藤椅上百无聊赖地翻着漫画书,余光中察觉到一个慢慢靠近的身影,他下意识地抬头一看,苏小雨便这样突然闯进了视线里。

      她手持一把红色油纸伞,身穿白色的吊带衫和浅灰色的棉麻长裙,她的身材十分匀称,亭亭玉立,宛如一株再纯净不过的出水芙蓉。见她脚踩着积水“啪哒啪哒”地往这边跑来,模样似乎有些狼狈,许泽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了一丝微笑。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呢!许泽想着。刚站起身,她便气喘吁吁地跑到屋檐底下。两人打了照面,皆是微微一愣。待反应过来,苏小雨才抿着薄唇朝他浅浅一笑,害羞地低下头去。

      许泽顿时心情大好。

      “你怎么来了?”

      “来给林伯伯送药。”

      “哦!送的什么药?”

      “治疗风湿关节炎的。有木瓜,茯苓,防己......”嘴里说着,苏小雨朝他扬了扬手中的袋子。

      “这药能有作用吗?”

      “当然有啦。不过也要注意用法才行......”

      “哎哟!这两小娃娃是不是有奸情哦?我这老婆子还站在这儿呢,你们却好像完全没有看到哦!”站在一旁的阿兰叉着腰,做出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许泽低垂着眉眼,不动声色地笑了笑。重新坐下后,他便拿起手边的漫画书继续翻着。可这时候要把目光放在纸上,实在是件困难的事。

      “伯母好!这是我爷爷让我给您送的草药。”苏小雨一边红着脸,一边乖巧地把东西递给阿兰。

      “谢谢你啦!大雨天的还麻烦你专程跑一趟。看看,这衣服都湿了不少呢!快进去擦擦。”阿兰说着就把人拉进了屋。

      许泽镇定地坐在那里,心绪却早就被雨声给打乱了。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书本,可看到的画面却模糊不清。他不由自主地侧耳倾听里面的对话。

      “爷爷最近好吗?”

      “不太好。他眼睛越来越不好了,晚上也常常睡得不安稳。”

      “没有去医院看看?”

      “爷爷不让去,怕花钱。”

      “那可要怎么办呢?”

      “我再劝劝他吧,我可不想他有事。让您担心了,我会照顾好他的。”

      “真是个好孩子啊......”

      接着两人又叽里咕噜地在谈论着什么,时不时传来一些低低的笑声。几分钟后,里面的谈话戛然而止。许泽正在疑惑之时,突然听到阿兰在吊着嗓子大喊:“小泽啊?”

      许泽惊慌失措地放下书本,站起身来局促地走了进去。

      “什么事?”

      “你今天有时间吗?”

      “有啊。”

      “那让小雨陪你玩一会儿好不好?我看你最近也无事可做啊。”

      “唔......好啊。可我不知道要玩什么。”许泽望了望苏小雨,只见她温柔地低着头,几缕湿发随意地垂在耳边,再配上白皙的皮肤和一双黑亮黑亮的大眼睛,显得愈发楚楚动人。

      “你们可以打打牌,看看书......对了,你不是有积塔吗?你可以教她玩这个呀。”

      “那个叫吉他。”

      “哦哦!吉他。”阿兰笑嘻嘻地看着他,“那你们快上去吧?”

      许泽点了头,然后带领苏小雨来到自己的房间。离家时走得太急,许泽基本上没带什么东西,只因考虑到乡下没有网络,他才随手捡了几本喜欢的漫画书。许泽把那几本书翻出来递给苏小雨,苏小雨感激地接了过去,但看了没几分钟,她便微笑着合上了书本,笑逐颜开地对许泽说道:

      “书很好看,可我一时半会儿还看不完。你能让我先带回去吗?过两天我再还你。”

      “好的。”

      “谢谢你,你真是个大好人啊。”

      “你在开什么玩笑?我可不是。”

      “唔......可我觉得是啊。你为什么非说不是呢?”

      “没什么啦!”许泽刻意忽视了她疑惑的目光,“接下来要做什么呢?看电影怎么样?”

      “好啊好啊,我最喜欢看电影了。”苏小雨兴高采烈地拍着手,像是个长不大的小孩子。

      许泽笑容满面地掏出手机,打开了之前在家里下载好的一部电影,两人便坐在床边上乐滋滋地看了起来。

      看着看着,许泽的心思鬼使神差地离开手机屏幕,被吸引到了其它地方上。

      为什么第一次见面时竟觉得她不美呢?许泽暗暗问自己。而此时近距离观察苏小雨,他却发现她有着更多让人难以捕捉到的美。她的肌肤未施粉黛,却干净得没有一丝瑕疵;她的眼睛闪闪亮亮,像是有无数的小星星在里面发着光;而她的声音,许泽敢说,这可是他所听到过的最美妙动人的声音了。

      “哈哈哈......这个男人真好玩!”

      “许泽,这部电影你看过了吧?”

      “他们为什么要杀掉那只小狗呢?这样是不行的啊。”

      “所以凶手到底是谁呢?是这个女人吗?”

      她并不是安安静静的优雅女子。相反,她有时候会像只小麻雀般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可在许泽看来,这也是她难得的可爱之处,是她心境纯真的最佳体现。许泽看着苏小雨全神贯注地凝望手机屏幕,和眼睛里流光溢彩的样子,内心渐渐情动难耐,无法自拔。

      他终于忍不住内心呼之欲出的渴望,一把搂住了苏小雨的肩膀,把她紧紧地按在自己怀里。

      苏小雨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给吓得手足无措,大脑处一片空白。待反应过来,她的脸蛋“唰”的一下变得绯红,连忙试图用力挣脱许泽。

      “你在做什么?求你赶快放开我。你疯了吗?”苏小雨惊恐地说。

      许泽依然用双臂把她锁在自己怀里,不给她任何反抗的机会。苏小雨的声音开始变得颤抖。

      “放开我,快放开我!”

      “怎么?连抱一下都不行吗?”许泽在她耳边呼了口气,轻轻地说:“你来找我玩,不就是想让我抱你吗?”

      “混蛋,你是个混蛋!我从来没这么想过。”苏小雨厌恶地看着他,仿佛他是全天下最肮脏不堪的蛆虫。此时她那双大眼睛里,早已没了往日纯净,而是装满了恐惧与憎恶。想不到她竟然会如此抗拒!许泽顿时没了兴趣,内心只觉尴尬不已。

      “真的不行吗?”他又觍着脸问,尽力想挽回一点面子。

      “你再不放开我,我就要把伯父伯母叫过来了。”

      许泽只得放开了她。苏小雨从他怀里挣扎出来,看也不看他一眼,便张皇失措地奔出房门。

      许泽浑身无力地躺在床上,手机里的电影还在继续播放着。风吹进了半开的窗,一股难言的愁绪从他心里一滴一滴地溢了出来。许泽此刻感觉糟糕透了。他缓缓闭上了眼睛,却看到自己如同一条溺水的鱼,在深蓝色的海底无声呐喊,彷徨。他放开了别人,却不知该如何解救自己。

      翌日,父亲打来了第一通电话。直至现在,许泽已经有十余天没有听见父亲的声音了。乡下信号并不好,他拿着手机跟无头苍蝇似的瞎转悠了半刻钟,才找到一处无人的高地。

      “你那边的事情什么时候能够处理好?我想回去了。”

      “你给我在那儿好好待着,我什么时候让你回来,你才能回来。”父亲的语气冷冰冰的,对他很不耐烦的样子。

      “凭什么?”

      “你给我惹的祸还不够多吗?许泽,你好好反省一下!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累?”

      “其实我根本不用你管,是你自己多事。”

      “我也不愿意管你,真的!可谁让你是我儿子?”

      “那你们当初生下我的时候,是否有问过我的意见?”许泽冷笑着说道。

      “许泽,我真不知道我是哪里出了差错,竟让你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父亲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疲惫,但他还在硬撑着:“我自觉从未亏待过你,总把最好的都给了你......”

      “是啊!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给的,包括那个女人。要不是当初你把她找来,我会落到现在这步田地吗?”

      “你......我把她找过来,是为了让你跟她学习功课,不是让你......”父亲在那头气急败坏地大吼,声音顿时提高八度:“你以前犯了那么多的错,我都当你是小打小闹。但如今你竟连这么肮脏的事情都做得出来,我实在是失望透了!你难道就一点悔意都没有吗?啊?”

      “我......”许泽不由的沉默了。

      “我拜托你好好想一想!如果这次之后,你还是没有一点改变,那就别怪我狠心了。”话音刚落,父亲便毫不犹豫地挂了电话。

      许泽手里拿着手机,陷入了沉思。实话说,谁敢保证自己的字典里从未有过“后悔”二字?而且,就算这世上真的存在这样的人,那人也绝对不会是许泽。是的!许泽的确做过许多不好的事情,而他也确确实实是后悔了,可他却从未大胆承认过。许泽觉得,有些事情,做了就是做了,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因此,就算你说再多的抱歉,有再多的悔意也无济于事,道歉并不能改变什么,后悔也挽回不了任何损失,与其让自己丢了面子,倒不如大大方方地一笑而过,下回再注意些就是了。

      然而现在,事情已发展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许泽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难道,真的要他直面过去的错误,勇敢地承认自己错了,要他在众人面前剖开内心最丑陋的一面,声泪俱下地检讨自己,他才能够解救自我吗?许泽用双臂痛苦地抱住了头,陷入了僵局之中。

    三.

      天晴的时候,林永祥依然日日拉着许泽去河里游泳。

      此时正值盛夏,河两岸的高大树木郁郁葱葱,优美无比。在日光的照耀下,河中那处供他们玩乐的小水潭反射出金色的光芒,闪闪亮亮,煞是好看。许泽处在这样纯粹的环境之中,压抑的心情得到了不少释放。

      自苏小雨仓惶逃跑的那日起,许泽便很少能够见到她了。许泽在游泳的时候常常暗中观察,但她也只出现过一次。并且那一次,苏小雨在见到他之后,立马便跟见到苍蝇似的远远躲开,而后再也没来过。这样的结果让许泽大失所望。他觉得两人的缘分许是尽了,不禁感到有些颓丧。

      但有时我们不得不说,缘分就是这么一件异常奇妙的东西。在许泽下决心要忘掉苏小雨的第二天,他居然碰巧来到她的家里。

      那是许泽在永乐小镇待的第十五天。他的头发在乡下得到了疯长,额前的碎发已遮住了眼,于是他听从林永吉的又一次建议,决意去找一家理发店理发。永乐小镇只有三条逼仄狭窄的街道,他从头至尾走了一遭,才找到一家还算整洁的小店。然而,即使是这里最好的理发店,要放在深圳,也绝不会有顾客光临的。这样想着,他皱紧眉头推开门,便看见苏小雨正低着头在清扫地上的垃圾。此时苏小雨还没有发现他,但他却吓得不敢动了。待她抬起头来望向这边,许泽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竟然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怎么来了?”苏小雨惊奇地看着他。

      “啊......我,我来理发。”许泽尴尬地笑了笑,“唔......这是你家的理发店?”

      “是。”

      “哦!还不错,挺好的,呵呵!”

      “你等一下,我去把爷爷给你叫过来。”苏小雨放下扫把,指了指他身旁的一把木椅,示意他可以坐在上面。

      几分钟后,苏小雨一脸抱歉地从里屋走出来。“对不起!我爷爷他不在,所以不能给你......”

      “没关系没关系!”许泽连忙摇着头打断她,“我下次再来好了。”许泽站了起来,急匆匆地走到门边,又听见苏小雨在身后说:

      “其实,我也会剪的,只是剪得不太好。”

      许泽停住了脚步,脸上荡漾起一丝浅浅的微笑。

      “那就麻烦你了。”许泽说。

      他怀着激动的心情,重新坐到椅子上。

      “你要剪个什么样的发型呢?”

      “按照原来的样子修短一些就好。”

      苏小雨的动作轻轻的,十分温柔。她的手有令人舒适的温度,一旦触碰他身体的某个地方,便能引发一阵阵颤栗和滚烫。当她弯下腰凑近他的时候,他能感觉到她身上有股淡淡的,迷人的幽香,而当她绕到自己正面时,她那微微耸起的胸部近在眼前,随着呼吸上下起伏。许泽觉得有股强烈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正哗啦啦地从他心底倾泻而出。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知道自己的心宛如刚破茧的蝴蝶,振翅欲飞。

      “苏小雨,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许泽打破沉静。他很想同她说说话,他想念她那唧唧咕咕无话不说的孩子模样。

      “嗯。”苏小雨说。

      “你,有没有做过让你很后悔的一些事?”

      “后悔的事?”

      “嗯。”

      “当然有啊。每个人都会有的吧!”

      “是吗?”

      “说出来你可别笑话我。我小时候曾为了买零食而偷拿过爸妈的钱。可当时,我爸爸病得很严重,那钱是用来给他买药的......这事一直让我很后悔。”

      “后来呢?”

      “后来啊,被我妈妈发现了,然后把我揍了一顿。但是我爸爸说,只要好好承认错误,我还是个好孩子。”

      “这样啊!你爸爸人不错哦。”

      “嗯。但是......他还是死了,他得了癌症。”

      许泽心里一惊,赶紧道:“抱歉!我不应该问你这个的。”

      苏小雨摇了摇头,有些好笑地看着他:“没关系。我早就不伤心了。我现在过得很好。”

      “那就好。”

      “你呢?为什么会问我这个问题?”

      “我......”许泽看着镜子里苏小雨十分认真地为自己剪头发的样子,心跳如雷地说道:“我也做过许多让我感到后悔的事。其中的一件,就是前几天,我那样对你......我想跟你说,对不起,我很抱歉!我保证以后不会再犯这种错误了。”

      苏小雨惊讶地看着他。几秒钟后,她“噗嗤”的乐出了声,眼里终于有了笑意。

      “我接受你的道歉。”她说。许泽暗中舒了口气,终于放下了心。

      自此,苏小雨又在他面前恢复了往日朝气蓬勃,天真无邪的动人形象。她絮絮叨叨跟他谈起一些自己的事。她爸爸在她很小的时候离世,母亲改嫁,她一直跟着爷爷生活;爷爷开了这家理发店,但只有在赶集的日子里才有些生意;她今年已经十六岁,刚从镇上的中学毕业,但已经不打算再继续念书了。她说家里的经济条件不再允许她上高中,而且爷爷的身体也不如从前硬朗,她的年纪不小了,她要承担起养家和照顾爷爷的责任。

      听了这席话,许泽感到心疼极了。多么坚强和善良的女孩啊!为什么她会如此不幸呢?老天真是不公平!话虽这么说,但苏小雨却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对于许泽的怜悯之心全然不知。

      八月,永乐小镇是最美的盛夏天气,天空犹如一大块晶莹剔透的蓝宝石,一尘不染,毫无瑕疵。这是一条人烟稀少的乡间小路,路两旁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绿色田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地枇杷的迷人芳香,蝴蝶在田埂边欢快地飞。许泽坐在苏小雨的自行车后座上,手里拽着一条细细长长的风筝线,风筝在空中飞得又高又远。许泽觉得开心极了。只因他说了一句“我从来没有放过风筝”,下次见面时她便把风筝带过来,喜气洋洋地塞到他怀里。许泽望着她美丽的背影,内心感到前所未有的舒畅。玩得累了,他们寻一处开满野花的软绵绵的小山丘,躺在上面看风景。

      “你是大学生吧?学的什么专业呢?”

      “你的成绩很不错吧?你看起来很聪明哦!”

      “你有很多朋友吗?”

      “听说深圳是个大城市,那它有多少个永乐小镇那么大呢?”

      “也许我以后会走出这里,其实我很想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到那时可以去深圳找你吗?”

      苏小雨东拉西扯地问了好多问题,又说起她和小泥鳅之间发生的一些趣事。然而,没过多久,她便躺在草地上安静地睡着了。许泽偷偷凑了过去,低下头温柔地看着她。苏小雨睡着的样子乖巧极了,左手微微弯曲着放在耳边,许泽小心翼翼地抚摸了它,一时只觉这手又柔软又美丽,皮肤异常的润滑。她耳朵和脸颊的色泽,是阳春三月的早樱一样的粉。从侧面看过去,她的嘴唇小巧而丰满,向上翘出一个完美的弧度,颜色也十分娇嫩。许泽望向她那紧闭的双眼和不时颤动的长睫毛,想象着她睁开眼后,双瞳是何等的纯净无暇,可以倒映出多少美景......他怀着单纯的爱意,动作谨慎地低下头,将鼻子靠近她的脖颈,去轻嗅她身上那股动人的香气。啊!这香味如同想象中一般美好!就像,小时候外婆家李子树上结的大李子的味道。许泽还记得,那是个灰蒙蒙的下午,当他因为摔了一跤而坐在院落里小声啜泣的时候,妈妈就从树上给他摘了这么一个香喷喷的大李子。那时的日子过得多开心啊,那时的妈妈也格外漂亮,可惜如今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许泽从回忆中抽出身来,又再一次专心致志地观察苏小雨。许泽一直在思考,为何自己会被她如此深深地吸引?后来他终于想通了,这是因为,她身上有一种很独特的,贴近自然的纯洁气质。这点是毋庸置疑的。他以前认识的那些女孩,也是十六岁,但她们已经学会浓妆艳抹,学会衣着暴露地去夜店勾搭男人,或者给他出主意,让他在放学路上殴打他们看不顺眼的好学生了。而苏小雨却还在问“深圳有多少个永乐小镇那么大......”这样的问题。真是令人啼笑皆非啊,她可不就是单纯嘛!许泽的脸上露出了无奈而宠溺的微笑,内心充满了喜悦。阳光下,几只彩色的蝴蝶在他们周围翩翩起舞,许泽却觉得它们飞在自己心上,温暖直至心房。

      尽管许泽在乡下乐不思蜀,但他仍有一些现实问题不可逃避。几天后,父亲又一次打电话过来。他说,对方的态度仍然强硬,坦言如果许泽再不出现,他们将会把他告上法庭。

      “除非能给他们一大笔钱,”父亲说,“但我现在还凑不出来。”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你当初强暴她的时候,就应该考虑好这个问题!”父亲暴怒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许泽被呛得哑口无言。

      “对不起!”许泽握紧了拳头。从自己嘴边传出的声音,有一种虚无缥缈的不真实感,“我很抱歉。这次我是真的错了,爸爸......”

      父亲在那头静默了半分钟,似乎为自己的道歉感到惊讶不已。良久,他才软下语气,说:“听着,许泽,我希望这是你最后一次犯错。如果以后你还是屡教不改,那么我就当没有你这个儿子。”

      “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你最好说到做到。”

      “我会的。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我一定会的!”

      挂了电话,许泽的眼泪便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他已经忘了自己有多久没有哭泣过,但他如今可不愿花时间来思索这个。他说不明白此时正在经历的这种感受:极度的无助,痛苦,迷茫,或是别的什么。但他知道自己绝不想再体验第二次。

      许泽隐身于一条落满枯叶的林间小道,任凭自己放声抽泣。他很少将情绪如此毫无保留地外露出来。即使因为行为恶劣而常常被人讨厌,但他却有极强的自尊心。这是很可笑又很可悲的一件事。许泽想,还好现在身边空无一人,否则......然而,随着他慌乱的脚步声,林子里的几只黄雀被惊得飞了起来。一只乌鸦站在杨树枝上癫狂地大声笑着。许泽心里大为恼火,捡起一块石头便用力地朝它扔过去。乌鸦也展开翅膀哗啦啦地飞走了。许泽灰心丧气地逛了一圈,回去后便生了病。

      当然,生病与遇见乌鸦毫无关系,他只是当天晚上不小心着了凉,体温一下子上升到三十九度。这可把林家人给吓坏了,他们连忙把他送到镇上的医院,让他躺了整整两天才接他回家休养。对于林家人无微不至的关爱,许泽渐渐有了感恩之心。也许是以前的生活环境太过复杂,他常常以恶意揣测别人的接近。而在这里,林家人即使不了解他,也因为他是个人而无条件地关爱他。许泽终于尝到了些人世温情,这对他来说,具有十分重大的意义。

      “小泽,你看看谁来了?”阿兰从房间门口探进头,笑呵呵地对许泽说。

      转眼间,身着白色连衣裙的苏小雨便同一只蜻蜓似的,轻盈而欢快地走进房间来。

      “怎么生病了?”她微笑着问道。眼里的担忧难以掩饰。

      “我没事儿,就是有点小感冒。”

      “真是笨得不行啊!”

      “嗯?”

      “好歹也是个成年人了吧?就不能好好照顾自己吗?”

      “唔......可我不是故意的啊。”

      苏小雨在他床边站定,脸上露出了委屈的神色。

      “听说你快要走了?”

      “走?去哪儿?”

      “回家啊!”

      “哦。是的。貌似还有一个星期吧!”

      “这样啊,回家之后要做什么呢?”

      “我也不清楚,大概要回学校吧。”

      “大概?”苏小雨疑惑地看着他,“你不是大学生吗?应该是一定会回学校的吧!”

      “实际上,我也不知道,主要还得看我爸爸的安排。”

      “为什么会不知道?难道你还没有一个明确的方向吗?我是说对于人生,或者未来的方向......”

      她本是出于好意,但许泽却对她一连串的发问感到有些厌烦了。苏小雨见他脸色不悦,这才尴尬地止住了嘴。房间里顿时变得安静下来,两个人都各怀心事,盯着窗外不出声。良久,苏小雨又打破沉寂,盯着许泽犹疑地问:

      “你,以后还会再来这里吗?”

      许泽低着头闷声回答:“应该,不会再来了。”

      “哦,我想也是。这里的确没什么好的!”苏小雨故作轻松地笑了笑。

      “别这么说,小雨!”许泽抬起头来回望她,见她那双原本流光溢彩的眼睛此时黯然失色,只觉心里一阵钝痛,险些流出眼泪来。

      “这里很好,真的!我特别喜欢这儿的山山水水,这儿的好天气,还有这儿的人。你知道吗?我这阵子过得好快乐,前所未有的快乐。”许泽认真地看着她,暗暗抑制住心中的痛楚,狠着心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们对我好,我也很感激。但是,咱们始终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我明白。”苏小雨声音哽咽,站在窗边摇摇欲坠。“那你好好养病,我先回去了。”

      “好的。”许泽也心痛难耐,甚至不敢看她一眼,只好随便糊弄她几句,把她给打发走了。

    四.

      离回家的日子越来越近,许泽却没了之前的望眼欲穿,反而为即将与苏小雨分别而感到黯然神伤。这几日,尽管许泽一有时间就去找她,但他看得出来,苏小雨在他面前总是强颜欢笑,已经不是往日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

      令许泽惊奇的是,对于苏小雨的变化,他发现自己毫无愧疚之意。相反,他竟从中获得了一种无法言喻的快感。或许是二十年来,他少有过被人深深在意的经历,如今,儿时的缺憾在此得到弥补,这于他必然是一件大喜之事。然而,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别人的痛苦之上,只为满足内心深处那悲惨的,可笑的欲望,是一件多么难堪的事。许泽就这样一边陷入深深的自我厌恶之中,一边不停地同苏小雨谈起“回家”的事,一旦见她脸上露出悲伤的表情,他眼里便闪烁着一丝丝笑,诡异地弯起了嘴角。

      毫无疑问,许泽是自私的。即使到了最后关头,他依然对自个儿的劣根性不管不顾,放任自流。事实上,他也明白这样做于他并无好处,可他却无法控制自己,反而越陷越深。我们不能说世上存在着绝对的好人或坏人,因为这里没有这样一条界线,来将二者进行明显的区分。但有些糟糕的特质却能深入骨髓,对人生的发展造成巨大的阻碍,让你不得不花费大量精力来摆脱它,这才是最令人痛苦的。

      这日,许泽和林永吉发生了点矛盾。原因是英子在帮许泽洗衣服的时候,无意间把他最喜爱的一件白衬衫给洗坏了。许泽手里拿着那件被染黄的皱巴巴的衣服,黑着脸抱怨了几句,没想到被林永吉听了去。

      “真是抱歉啊,小泽。但我想你嫂子也不是故意的。最近正是农忙时节,她要做的事情很多,还是请你谅解一下!”

      他本想替自己老婆道歉和说些好话,许泽却突然怒火攻心,不依不饶。于是两人便激烈地争论了起来。其他人听见声音,连忙赶过来劝架。

      “不要跟我说对不起!她是不是故意的与我毫无关系,我只知道她的行为已经影响到我了。”许泽粗暴乖张的性情此刻展露无遗。

      “那你想要怎么样?我们赔给你行不行?”

      许泽轻蔑地看着他:“哼!我就怕你们赔不起!”

      “你......”林永吉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一旁的林勇和阿兰也露出了受伤的神情。许泽自知说错了话,却依然不肯输了气势,继续骂骂咧咧道:“你以为你是谁?”然后看也不看他们一眼,莽撞地逃出家门,扬长而去。

      此时正是傍晚。夕阳西下,远处的山顶上残留着半缕落日余晖。许泽出来后才发现自己无处可去,周身的一切都陌生得令人害怕。于是他抬脚换了个方向,径直走向苏小雨家。可到了那里,竟发现她家房门紧闭,屋子里黑魆魆的,不像是有人在的样子。许泽赶紧拉住一位路人询问,对方却摇摇头,表示完全不知情。许泽一连问了四五个人,才有一位面容和蔼的老妇人说:

      “小雨吗?她爷爷在山里采药还没回来,她貌似去找她爷爷了......”

      “请问是哪座山?”

      “我也不太清楚哦。但她是往这边走的。”

      许泽望向她手指的方向,只见昏暗中一条田间小路弯曲着伸向远处,似乎没有尽头。

      “谢谢您嘞!”

      “小伙子,天黑了可别乱跑啊!外边蛇虫多着呢......”

      “劳您费心!”许泽给了老妇人一个感激的微笑,“我会注意的。”

      此时,一股强烈的情绪驱动着许泽,要他无论怎样都要找到苏小雨。他跌跌撞撞地朝前走去,眼前浮现出她躺在草丛中熟睡的场景。还有妈妈的笑脸和外婆家的大李子。

      仿佛中,好像全身的血液都流向胸腔,温暖也在此汇聚。他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力量。这种力量让他觉得自己幸福极了。实际上,他不知何为幸福,但他知道在这条小路的尽头,有他的向往和期待,他的希望!因此,不管这条路有多曲折崎岖,他都想走到底去看看。

      许泽胸怀满腔热血,走过了长满青草的田埂,走过了蛙鸣阵阵的池塘,走过了幽静深远的树林。他终于来到小路尽头。然而,这里一片空荡,除了扑面而来的黑暗和刺骨的山风,他什么也没遇见。

      许泽的希望破灭了!

      他一屁股坐在路边的一块小石头上,眼泪扑簌扑簌地掉了下来。“我被抛弃了......”他双手抱膝,像孩子般大声抽泣。一只猫头鹰在头顶的树枝上“咕咕......”的叫唤着,再配上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听起来甚是恐怖。许泽吓得一个激灵,全身开始痉挛性地抖动不已。良久,他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抬起艰难的脚步往回走。但没走一会儿,许泽便觉得小腿一阵刺痛,回头一看,一条拇指般粗的黑蛇正好逃进灌木丛里,顷刻间就没了影子。

      “我要死了。”许泽挽起裤脚,看了看那两个正往外冒着血的牙印子,喃喃道:“死了好,死了好......这样我就可以去见妈妈了。”

      他再一次颓然地坐在地上,静静等待着死亡的来临。这一刻,他想到了自己的妈妈。他想到她那幻景一般的葬礼。华丽的服饰,精致的妆容,她还是那个软绵绵,香喷喷的温柔女人,安然躺在棺材里,仿佛只是睡着了。那自己呢?自己死了之后,也会像妈妈一样依然让人艳羡和喜爱吗?会有人觉得惋惜而为他哭泣吗?人们会在葬礼上谈论着他的什么?还是只是唠唠家常打打牌,仿佛他与他们毫不相关?

      许泽自嘲地笑了笑。没人会为他流眼泪的。他这辈子没做过一件好事。他虐待动物,打架斗殴,偷盗抢劫,他没有一天不在给父亲惹麻烦,最后还犯上了强奸罪。所以如今要曝尸荒野,也是该得的报应。

      许泽在黑暗中慢慢闭上了眼睛。时间往前推移,他又想起妈妈在临终前对他说的一句话:“妈妈以后不能够再陪你了,我很抱歉。但你要记住,妈妈永远爱你!”是啊!他一直感受着她的爱,直到现在也还是一样。那么,她在死后仍能爱他,为什么自己在活着的时候不能够好好爱护自己呢?要怪只怪,她走得太早。要是等自己再长大些,也许就能明白她话语中的深刻含义。然而一切都太晚了。许泽想,假如人生能够重来,他会有所改变吗?也许吧!但是这些都不重要了。

      许泽绝望地躺在冰冷的草地上,心中一片凄凉。“啪嗒,啪嗒......”耳边突然传来一阵由远而近的脚步声。许泽挣扎着坐起身来。是索命鬼来了吗?

      只见茂密的丛林之间,闪烁着一束橙黄色的光线。光的旁边是一个昏暗的人影。那人脚步匆匆,似是十分着急的样子,没等许泽反应过来,对方已将手电筒的光扫射到他身上。

      许泽连忙后退,并用手挡住了眼睛。

      “许泽?你是许泽吗?”

      慌乱之中,竟听见了苏小雨的声音。许泽霎时惊讶得目瞪口呆。待回过神来,他鼻头一酸,眼里又开始流出委屈的泪水。苏小雨快速走到他面前,见他满脸泪痕,一时间也感到惊奇不已。

      “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找你。”许泽擦着眼泪闷声说道。

      “真是个疯子啊!天都这么黑了你还到处乱跑?”

      “对不起......”

      “你别哭啊!跟我说说,你到底是怎么了嘛?”苏小雨凑近他柔声问道。

      “跟永吉哥吵架,就自己跑出来了。”许泽不无尴尬地继续说道:“但是没找到你,我的心都要碎了。”

      “那也用不着哭吧。天呐!你还是三岁小孩子吗?”

      “我......你别笑话我好吗?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我大概要玩完了。”

      “哎?为什么这么说?”

      “就在刚刚,我被一条蛇咬了,我可能会死掉。”

      听见这话,苏小雨顿时大惊失色。

      “什么?你哪儿被蛇咬到了?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快让我看看!”

      待许泽坐下来,她查看他的伤口之后,;脸上不禁露出担忧的神色。

      “有些肿起来了,这蛇可能有毒。”

      苏小雨解下自己头上的发带,将其紧绑在许泽小腿伤口的上方,然后指挥他用力将伤口下方的血液往上挤,她则跪在地上,低下头,要用嘴给他吸出腿上的毒血。

      “不,不要这样。”许泽急忙缩回了腿。

      “现在可顾不了这么多了!”苏小雨一把拉住他的腿,将滚烫的唇紧紧贴在他的伤口上。她黑色的长发柔软地垂下去,发梢随着动作时不时扫过他的肌肤,引起一阵阵让人胆战心惊的颤栗。许泽看着她专心致志为他吸毒的样子,内心五味杂陈。昏暗的光照下,她白皙的额头和挺翘的鼻尖上浮现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让人觉得心疼至极。

      半刻钟后,苏小雨才为许泽处理好伤口,扶着他慢慢往回走。

      “要是没遇到我的话,你要怎么办呢?”

      “谢谢你能让我遇上你,小雨。”这个夏天,在遇见她之后,有些东西的确变得不一般了呢!

      “小雨,你知道吗?其实我是个糟糕透顶的人。”

      “唔......但我觉得,真正糟糕的人是不会意识到这一点的。”

      “你真的这么想?”

      “当然了,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苏小雨认真地看着他,“但是,相信我,不管你遇到多大的难题,只要勇敢面对,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去承担责任,就一定可以解决它。”

      “说得轻巧,可是做起来很难啊。”

      “你有做过吗?”

      “嗯?”

      “你甚至不去尝试一下,怎么就知道做不了呢?你要变得更自信一些才行啊!”

      许泽被她问住了。他总习惯于逃避,过着矛盾又痛苦的人生。他表面高高在上,拥有极强的自尊,其实他明白,那是他内心深处的极强的自卑。因为一直害怕失败,所以不屑于去尝试改变,因为一直害怕受人嘲笑,所以表现得神圣不可侵犯。而这一极致丑陋的事实竟被比自己还小三岁的苏小雨给拆穿了。虽然她是无意的,但许泽还是感觉十分难堪。

      夜色沉沉,两人沿着山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返回小镇。因为许泽腿上有伤,路又坎坷不平,就导致他们行走的速度异常缓慢。许泽累出了一身汗,好不容易爬上一座小山丘,却看到小镇依然远远地躺在对面大山的脚下,零星地闪烁着几盏暗黄色的照明灯。他沮丧地叹了口气,为自己之前的冲动感到后悔不已。

      “你不是去找爷爷了吗?他在哪里?”许泽突然想起苏小雨跑进山里的目的。

      “他在山里的一户人家喝得烂醉如泥,早就在那儿睡着了,明天才会回家来。”

      “那边居然还有人家?”

      “是啊。我爷爷常去采草药的地方,住着一个孤单的老头。他老婆在很早以前就死了,他女儿也嫁到远方去了,就他一人守着一个破屋子。我爷爷觉得他可怜,所以偶尔会去看看他。但没想到今天他居然在那里醉得不省人事,可把我给吓坏了。”

      “你爷爷能够有你,真是好福气啊。”

      “嗯,其实你说的不对,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

      “我不懂,什么才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

      “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大概每个人都会有不一样的答案吧!”

      “你的答案是什么?”

      “说话做事要让别人感到舒服和开心。”

      “那如果你自己不开心呢?”

      “怎么会?别人开心,我就会开心啊!”

      苏小雨的回答,让许泽感到难以置信。会这样真诚对待他人的人,大概早已在地球上绝种了吧?所以,他宁愿相信她在骗他,也不愿相信她是真的如此纯洁善良,童叟可欺。

      脚下的路渐渐变得平坦,农家的犬吠声也清晰可闻。两人离小镇不远了。他们在田野间拐了几道弯,避开原路来到宽敞的大马路上。

      “看,前面有人。”苏小雨指着马路前方惊喜地说。

      那边的人听见声音,也急急忙忙调过头来。走近后才发现,原来是林永吉一家人!

      “啊,小泽!是小泽!”阿兰摇晃着一身赘肉跑过来,带着哭腔向许泽骂道:“你这个孩子,没事乱跑什么呀?我们都快要急疯了,找了你整整一个晚上......”

      林永吉拿着手电筒沉默地站在一旁,红着眼睛瞪他。

      “对不起,害你们担心了。”许泽羞愧地低下了头。

      “没出事就好,没出事就好。”林勇一边安慰自己的老婆,一边对许泽说道:“你先回家去吧!以后不可以再这么任性了。”

      “我先回去?那你们呢,你们不回去吗?”

      “我们去医院。”

      “去医院?为什么?是有谁生病了吗?”

      “是你嫂子,在出来找你的时候出车祸了。”林永吉边说便把视线投在许泽身上。

      听了这话,许泽的面容一霎时变成灰色,宛如遭受晴天霹雳。

      “怎么会?”许泽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天呐!”

      “你不用担心,她伤得并不严重。”阿兰说。

      “天啊!我都做了些什么?你们如此全心全意地照顾我,关爱我,我竟然这么对你们,我真是个混蛋!”

      “小泽,她没什么大事的。我们没有怪你,你不用太自责。”林勇轻声安慰着他。

      “有什么我能做的吗?”许泽痛苦地看着他们,“我真的很抱歉。我想弥补你们,让我做点什么吧?”

      “你真的不需要做什么。”一旁的林永吉终于出声,“跟我们一起去医院看看她吧!让她知道你人没事,她很担心你。”

      “好!”许泽连连点头,“对不起,永吉哥。”

      林永吉沉默着不说话,但却给了他一个浅浅的微笑。

      一群人急匆匆地来到镇上医院,推开病房门,正好看到英子躺在床上面露忧色。直到看见许泽走进来,她才松了一口气,微笑着说道:“小泽,他们终于找到你啦!还好你人没事,我都快担心死了!”

      “对不起!嫂子。你伤得严重吗?”许泽鼻子一酸,内心像是打翻了五味瓶。

      “没事没事,不过是小腿摔骨折了。”她做出一脸毫不在意的样子。“其实是我对不起你,洗坏了你最喜欢的衣服......”

      “别说了。”许泽赶紧打断她,他那颗心此时正被懊悔和内疚不断敲击着,他感到羞愧极了。而更让他羞愧的是,自从说了第一句“对不起”之后,他就再也停不住口。原来自己做了如此之多需要说抱歉的事。但他既而又发现,很多事情并不是说了抱歉就能让它随风而去的,他要做的远远不仅这个。

      “你们回家休息去吧!”林永吉望着众人,“这里我来照顾就好。”

      “我也留在这里吧!”许泽诚挚地提出建议,却被他们坚定地拒绝了。

      “你乖乖回去睡觉,就是对我最好的照顾了。”英子半开玩笑地说道。

      许泽无奈,只好跟着阿兰和林勇回家去。

      尽管许泽嘴上不说,可他内心却波涛汹涌,为他们的作为深深打动。这本是一群与他毫不相关的人,却给予了他如此之多的非凡体验,就算他的心肠再硬,也无法不打开心门,对他们诚挚地表示感激。

      或许自己,真的需要直面过去,做出改变。但这绝不是一段人生的结束,而是另一段人生的开始!这么想着,眼前的一切突然都变得豁然开朗了。

      许泽在林勇的帮助下给小腿的伤口上了药,还好那条蛇的毒性不深,他感激地向他道了晚安,便躺在床上沉睡过去。

      这一晚,梦里没有恶鬼缠身。因为他做了最后的决定,而这终于让他睡了个好觉。

      翌日,英子拖着一条打石膏的腿回家了。林家人的生活不算贫苦,至少没有温饱问题,但他们却没有多余的钱来让英子住院治疗,只好让她回家慢慢休养。许泽猜到这一情况,奈何已花光了离家时带来的钱,只好坚定地包揽下所有照顾英子的工作,凡事亲力亲为。这倒让林家人对他刮目相看,直呼他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然而,他还没做出多少努力,回家的日子便已到了。

      父亲打电话过来,告知许泽他已处理好一切,但对于许泽要被学校劝退的这件事,他表示无能为力。

      “要不你出国吧?读几年书再回来。你之前不是说喜欢巴黎吗?去那里怎么样?”

      “谢谢你!爸爸!”许泽用力握紧手机,鼓起毕生最大的勇气:“但是,我想自己承担责任。”

      “承担责任?”

      “爸爸,我已经决定好了,你让我去自首吧!”

      “我没听错吧?你疯了吗儿子?你会被判刑的啊!”

      “我知道。而且我很感激,你为我做了那么多。但这段时间我也慎重地考虑过了,说实话,我不想再继续沉沦下去了,我一定要接受惩罚才行。否则我这辈子就彻底完了。你能明白吗?爸爸,我希望能得到你的支持,我现在只有你了,求你别抛下我,再救我一次好吗?”

      父亲在那头沉默良久。

      就在许泽怀疑他已经挂了电话的时候,他才颤抖着出声:“你终于长大了。你永远都不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对不起......”许泽流着眼泪说。

      “我终究是老了。以后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只要你别后悔就行。”

      与父亲通完电话,许泽的情绪久久难以平静。阿兰已经帮他收拾好行李,就要到上车的时间了。他得从镇上坐班车到两百里外的市火车站,再赶午夜一点的火车,预计明晚凌晨才能到家。路途遥远,他必须要打起精神来才行。

      今日的小镇还是与往常一样,阳光明媚,天朗气清。许泽站在马路边的大榕树下,看着这块他涉足过的土地,内心溢满悲伤的情绪。从一开始的厌恶,到如今的恋恋不舍,每一天他都记忆犹新。这是他最难以忘怀的一次暑假,最值得体验的盛夏之旅。

      苏小雨从出门到现在,怀里一直紧紧抱着许泽的背包,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尽管背包十分沉重,他一再提出要自己拿,但苏小雨却坚定地摇着头拒绝。

      “东西都拿完了吗?”

      “全都带着了。”

      “什么时候能到家呢?”

      “大概明天晚上吧。”

      “在火车上要记得穿外套哦,否则晚上会着凉的。”

      “咦,你怎么会知道?你又没坐过火车。”

      “我听邻居家的姐姐说的嘛!”

      “哦,好,我知道了。”

      “还有,钱包和手机不要放在显眼的地方!”

      “哟!小雨懂的东西还不少嘛!人又漂亮又贴心,谁要是娶到你,肯定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啊!”

      许泽揶揄地调笑她,尽量使谈话变得轻松一些。但苏小雨已经情难自禁地落下泪来了。许泽只觉喉头一阵发紧,他完全不敢再看她哀伤的眼睛了。

      “车来了车来了......”大嗓门的阿兰高声喊着。突突驶来的班车扬起一阵灰色的尘土,很快便在他们面前停住了。

      “把行李箱放到下面的行李舱里,然后再上车,麻烦动作快一些!”车上的司机急吼吼地催促着,仿佛一分钟也不愿意等。

      “快走吧,路上注意安全。”阿兰把许泽从苏小雨身旁一把拉过来,又用力把他推上了车。林永吉也拿过苏小雨怀里的背包放进行李舱里,“啪”的一下关上了门。

      许泽脑袋昏昏沉沉,车里的空气又闷又热,耳边满是车外人们闹哄哄的送别声。他好不容易找到位置坐下来,才打开车窗去寻找苏小雨的身影,但车已经往前开了。

      “许泽许泽,”苏小雨满脸泪花,跑着来追已开始向前行驶的车。“我忘了,你的漫画书还放在我家里呢!你等一下,我去拿过来给你好不好?”

      “估计不行啊,小雨。”许泽痛苦地看着她。

      “那你明天再走好吗?你明天再走嘛!”

      “这样是不行的啊,小雨。对不起,你别追了,快回去吧!”

      “许泽,你会忘了我吗?你别忘了我......”

      “我不会忘记你的,绝不会!”许泽大声对她说道。

      司机将车子开得飞快,苏小雨已经被远远地甩在后头了。许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越来越远的身影,她嘴里还在说着些什么,但他已经听不清了。许泽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流下脸颊,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小伙子,快把窗关上吧!外面的尘土全都飞进来了。”座位后方有人在说。车子拐了个弯,窗外的风景渐渐变得陌生。许泽什么也看不见了。他终于关上车窗,坐在摇摇晃晃的车里黯然垂泪。

      他感到心里空落落的,隐约中仿佛自己失去了什么东西,却又好像得到了什么东西。

      实际上,他并不知道自己现在真正的感受。然而这都不重要。因为,当车子路经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流,他看到了一群在河里游泳的快乐的孩子,他突然明白自己未来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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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许泽的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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