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悄寂无声的夜,只有那窗外轻摇而落下的雪,园中梅花零零星星,在昏暗中,略显孤寂。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冰凉的泪花从眉下滑落,仿佛要结了晶。
十年,十年了,他离开自己已经整整十年,那一夜,也是那么大的雪,她看着自己手里琉璃手链,眼泪更加止不住地滑落。
倘若不是自己的自私,自己的无知,他不会在这么冷的夜离去,更不躺在那冰冷的湖边,让水把他泡得面目全非。
这十年来,她无时无刻不在后悔,他那么疼爱自己,可自己却害死了,这十年来她总是隔段时间去为他扫墓,可是她再也无法得到他的原谅。
今天是他的十周年祭,如果他活着,也该跟自己一样,长大了,或许自己已经嫁给了他。
但...
“荆卉。”门外的母亲轻轻地扣着门。
“门没上锁。”
她连忙迅速地擦干眼泪。
母亲这才轻轻地推开门,又为她点了一盏灯:“又哭了?”
她没有说话。
“哎,那时候你才八岁,你兰晚哥哥在天之灵不会怪你的。”
“如果不是我自私,欺负他,让他在家里待不下去,他也不会走,也不会...”她趴在母亲的肩上,不知说什么,只有痛哭。
“十年了,你已经折磨自己十年,何苦呢。”母亲也是一脸无奈,“千错万错,是娘,我不该,由着你胡来。”
她也不知道安慰她什么了只好劝她上床睡去,这才自己回了房间。
却见自己的丈夫也是醉醺醺地依靠在床边,十年来,他总是醒时醉,醉了睡,再没有清醒的时候,家早已不成家,但她却没有勇气再劝他了。
十年前,钱月由着不懂事的女儿逼走了自己一家恩人的儿子,让他横死,也就让这个家彻底散了。
她想去扶他上床,但却被他一巴掌拍倒:“滚!”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走去偏房,坐在那清冷的床帏边,默默地落泪。
这样的日子,她已经重复了十年。
一夜的雪,让天地间变得格外的清新,穆荆卉又是双眼红肿地醒来了,站在自己房门前,想要如同往常一样,目送自己父亲去出去。
但今日似乎又不一样,父亲是从门外回来的,仿佛昨夜出去的,她连忙迎上去:“爹。”
“又哭成这个样子,知道错就好了,哭瞎了怎么办?”穆远帆怜爱地为她打理一下杂乱的鬓角。
“昨夜爹爹出去了?”
“是啊,出了案子。”他有些气愤地说,“新科武状元死在妓院,还是未来驸马,这圣旨昨日才下,夜里就逛窑子让人杀了,哼。”
他的口气中充满了不屑。
“什么人杀呢?”穆荆卉有些好奇。
“不知道了,我一个巡街史。”穆远帆又从自己腰上抽出酒壶,正要喝,却被穆荆卉抢走。
“罢了,不喝了。”穆远帆怜爱地看着她,“这些年,你足不出户,今天爹带你出去吧。”
“我不去。”
“今天啊,漠北的先锋营调防回京,你啊,应该去看看那震撼的场面。”
“真的。”
“是啊。”他叹了口气,“漠北一别十多年,真的怀念那时候。”
“可现在平平安安啊。”
他点点头,千事万事,都不如平安无事。
号角,鸣金。
城门楼外早已人山人海,好些世家子弟甚至于在城楼下搭台观礼,凯旋的将士们还未出现,整个京城前早已载歌载舞。
穆荆卉用轻纱遮住自己脸上的疤痕,只留下一双充满血丝的眸子向四处观望。
借着父亲的职务之便,她站在最里的观礼台上,身边也不知道是哪个府里的女眷,一大一小,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远方,似乎期待那大队人马的降临。
她从来不喜欢多话,也只是默默地等着。
突然远处,号角声近,城楼前的歌舞戛然而止,城门楼上的号角同样长鸣三声,鸣金而止。
战旗凸现,随风飘扬。
城门楼上,战鼓擂起,与越来越近的号角声呼应,全场的人都翘首以待,都在等待着那威武的雄姿。
马蹄铮铮,飞跃而来,扛着帅旗的旗牌令耀扬着那鲜红的帅旗,冲入众人的视野之中。
号角越来越响,马蹄声更加嘈杂,一座朱红的战车被十几匹马牵引而来。
在那战车上,站着一个白袍将军,屹立不动。
“看爷爷的战车。”身边一个姑娘突然叫起来,指着那战车,对自己妹妹一通介绍。
“爷爷那么年轻?”
“那个是先锋营主将,爷爷一定在战车里呢。”
穆荆卉明白,她们是如今天肃北大元帅南也的孙女,南琴和南筝。
那战车上的白袍将军突然一挥手,号角声变得低沉起来,本来轻快的军队,步伐突然变得沉重。
穆荆卉生在将门之后,自然明白,他们要停下来了。
果不其然,所有将士迅速分解重新分队,分十八路,随十八位旗牌令分列。
战车停稳,穆荆卉才能看清那白袍将军的脸上,戴着银青面具,身长魁梧却又丝毫没有赘肉,稳健地步划跳下马车。
当他随手将自己脸上的面具揭下时,穆荆卉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已经死去的人,竟然又活生生地站在她的面前,兰晚。
他长大了,俊逸的脸上带着凝重的阴翳,曾几何时,他是那么爱笑,那么喜欢这逗自己开心。
真的是他吗?那死去的人又是谁?她想寻求帮助,把目光投向自己台下正在维持秩序的父亲,但看到他面容诧异,呆若木鸡的情景,明白他应该也发现了。
她不知道怎么回的家,她也实在没有勇气去问他是不是兰晚,直到入夜父亲回来。
穆远帆问道:“他像不像你兰哥哥?”
“像。”穆荆卉摇摇头,“不是像,是一模一样,虽然他长大了,可是他额头的疤却还在,我看得很清楚,因为那是我当年推到他摔下的伤疤。”
“当年那具尸体不是他,我就说,他虽然年纪小,但毕竟有武功底子,怎么会随随便便就死去。”
他说完便转身又要出门去了。
“爹,你干嘛去。”
“找他回来。”
穆远帆一路飞奔,走到肃北将军府,却犹豫了,这他恩师的家,自己从辅国大将军一路贬到巡街史,实在无脸可见。
但他还是叩了门,仆人自然知道他是谁,便带着他,进去。
正厅。
南也一脸铁青的站在堂中。
“跪下!”他一看到穆远帆进门,一声呵斥。
穆远帆想都没想,跪在他的面前。
“知道为什么让你跪下吗?”
“知道,学生对不起恩师,让你失望。”
“失望什么?”
“碌碌无为。”
“我不怪你,毕竟我教你武艺,并不是让你加官进爵,你这巡街史做的也不错,我生气的是,今天你看到我,为什么不上前,觉得自己丢人?觉得我我会看不上你?”
“我怕给恩师丢人。”
“混账东西,听仆人们讲,你这些年当巡街史,京城风平浪静,连械斗都未曾有过,也算功绩。”
“可是昨夜武状元死了,被人打断全身的骨头,我怕,我这巡街史也该退了,学生来,一来见恩师一面,二来我想见个人。”
“谁?
“兰晚。”
“他不是在你那儿吗?”
“十年前,他离家出走,我本来以为他死了,但今天见到他了。”
“哪儿?”
“就是你身边的白袍将军。”
“你是说东方御灵?”南也疑惑,“你说他是你大哥的儿子?”
“大哥就姓东方啊。”
“他走了,看来他不想见你。”南也叹息道,“他在我身边好些年,只觉得熟悉,却不知道他是你大哥的儿子。”
“那他有说去哪儿呢?”
“天涯,他本就是江湖中人,送我回京,就离开了。”
“哎。”
“他当年为什么会离开?”
“他在我家待了四年,可是我那丫头不省心啊,终于还是把他逼走了。”
“恐怕不是你丫头的问题吧,她那么小,懂什么。”
“我也明白,是有人教她,可她这么多年,都不愿意说实话。”
“罢了,事情都过去了,他应该还在京城,他说在京城还有事,我想一个地方,你会碰上他。”
“兰府?”
“是啊,那是他的家,如果他就在京城,就一定会去。”
兰府。
多年的闲置,门锁已经生锈,寂寥无人,门口罗雀,但一墙之隔的东方府,却是欢声笑语,一堂喜庆。
两个府邸之间有道门,但同样也是被锈迹斑斑的铁链上了锁,透过那早已生锈的铁门,可以看到一侧园中的杂草丛生,一侧百花争艳。
一个少女驻足于前,好奇地看着那满是杂草的园子。
“表小姐,切莫不要去看,老太爷会生气的。”
“那边的园子是咱们家的吗?”
“是,当年大老爷的。”丫鬟很小声地解释,“大老爷死了后,这院子就成了禁园了,所以说不得,不能问,更不能进去。”
“可是我昨晚见到那里面灯亮了。”
“听说闹鬼呢,表小姐你身子虚弱,怕是见了不该见的人。”
“胡说什么!”
“老祖宗。”老太夫人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
“还不快扶小姐回房,天这么凉,她身子可不好。”
“是。”
丫鬟识趣地扶着那少女离去。
“有人?”老妇人伸手示意仆人退下,突然翻墙过去,一跃入墙中,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老头子,我就知道是你,闹鬼闹得还不够。”老妇人有些生气。
白发男人摇摇头:“有人进来过,我只是进来看看。”
“胡说,这些年,你自己偷偷祭拜儿子,难道我不知道吗?”老妇人有些愤恨,“儿子都死了十多年了,你还不能和他和解,把这个院子荒废成什么样,我说干脆让人过来打理下也好。”
“不行。”
老人脸上充满悲切:“难道我留着这个院子,就是让他荒废的吗?”
“我知道,你关着它,无非是想留个念想,仿佛儿子还在跟你怄气,还在这兰园中过着他的小日子,可他终究没了,你再也不能跟他和解了。”
老人听到这些话,突然老泪纵横:“你说当年我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不让他娶兰倾羽,为什么不让他逍遥于江湖,逼着他上了战场,回不来了。”
“哎,我就知道你后悔,这些年来你从来不让人提起他们,今天怎么会想起来。”
“我今天在这院子里看到一个人,仿佛看到了老大。”
“谁?”
“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模样,像极了老大,我今晚在想,有没可能,是我们孙子,我们这些年都没想过,当年儿子跟倾羽一直在塞外生活,怕是有了孩子,他们两个去世,要是有孩子在世,应该是那么大了。”
“可是我们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如何知道,哎,他们全军覆没,知道他们情况的无人活着。”
“南也,难道他会不知道?”
“南也这么多年一直在南征北战,有信也传不回来。”
“那你明天就去问他。”
“嗯。”
他刚想说什么,前面楼中的烛火突然亮起来。
可是等他们两个想走近,却又灭了,怕是惊动了他们,只能离去。
黑夜中,一双明锐的眸子目送他们远去,厅中的烛火才有重新点燃起。
东方御灵,但又或许叫兰晚。
他有些疑惑为什么邻居会来自己园子干嘛,但也没多想,便对着神台上的两幅画叩拜:“爹娘,保佑孩儿杀贼顺利,为你们报仇雪恨。”
他叹口气,点了炉火,将一块牛肉撒上盐,在火上炙烤,肉香四溢。
突然一阵响动,仿佛有人又跳进自己院子。
他连忙盖上炉火,灭了蜡烛,透过门缝查看,却发现并不是刚才那对老夫妇去而复返,而是白天一直盯着自己家院子里看的少女。
东方御灵有些好奇两家的关系,毕竟中间锁着一道铁门,难道是自己亲戚?
他在漠北出生,一直到十岁回到穆府,四年后又离家出走,一路闯回漠北,对这里只有父母留下的地址和一串钥匙,别的,再也不知道了。
那少女走到园中的歪脖子树前,查看了许久,终于将一道白绫抛上去。
“这么晚了,这是荡秋千啊。”琴晚无奈笑笑,心中明白,这丫头是来寻短见的。
可他话刚出口,那少女就把自己脖子套上了,还一脸蹬了脚下的石头。
可她却丝毫没觉得自己难受,却发现自己竟然被人抱起来,一个白衣男人,一脸阴翳地看着她。
“你是白无常大哥吗?”少女大概觉得自己已经死了,此刻是白无常拘了她的魂魄。
“对哦,你这么好看的丫头死了,我当然要亲自招待。”东方御灵把她放下,让她躺着,问道,“好好的年纪,干嘛寻死?”
“我病了,好不了,很痛苦。”少女无声地叹了口气,“死也没那么可怕,最起码无常哥哥你不那么吓人。”
“傻妞。”东方御灵捏了捏她的鼻尖,“你活着好好的,没死呢。”
少女这才坐起来,看下四周,却发现自己的白绫还在树上飘,自己就躺在树下。
“哎,你干嘛救我呢?”少女有些委屈。
“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你呢,正值韶华,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东方御灵把她扶起来,“回家去吧,我给你找个大夫,要是真的没救了,我就给你刨坑埋了。”
“啊,就不准备给我准备个棺材啊。”少女从袖口中抽出一封信,“本来人家遗书都写好了。”
“写什么呀?”他抢过少女手里的遗书,跑进房中,借着炉火认真地看看,遗书里全篇在安排自己自己后事应该如何安排,挑什么样式的东西陪自己。
“我说丫头,死也要这么体面啊。”东方御灵笑笑,把遗书扔进火炉里。
“别烧啊,以后还能用。”少女想去捡回来,但被溢出炉火烫到,顿时捂着手跳起来。
“烫伤了呢?”
“嗯,疼。”说话间,少女眼泪汪汪地落下来。
“瞧你。”东方御灵连忙拉起她的手,涂了一层清凉的药膏。
“还疼吗?”
“疼。”
“不能啊,这药很灵的。”
“人家左手被烧到,又不是右手,而且是手背被烧到,不是手心啊。”
“那你把右手递给我干嘛。”
“我是想自己拿过来自己涂啊,难道有错。”
“好吧,我错了额。”东方御灵只好认真地又为她上一次药。
罢了,“回家去吧。”
“哥哥,你为什么会在我家兰园啊?”
“胡说,这是我家,怎么成你家的了。”东方御灵有些好奇,“为什么说是你们家的?”
“也不能说是我家的,但它是东方家的啊,我姑姑家的。”
“你是对面园子的外甥女?”
“是啊,我姑姑家。”
“你叫什么?”
“沈郁娘,你呢?”
“东方御灵。”
“你姓东方?”
“是啊,怎么了?”
“我姑父家姓东方啊,而且这兰园也是我姑父大哥生前住的地方啊,好像是这个样子。”她抬头认真地看着他,“既然这里是你家,你也姓东方,那么就一定是一家子。”
东方御灵实在有些诧异,长这么大,才知道自己还有亲人,可当初穆远帆怎么会没送自己回东方府,而是自己抚养呢?
“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了。”
“好吧,那你回去不许跟他们说见过我,知道吗?”
“为什么呀?”
“没有为什么,我不喜欢,你答应我,我就送你过去。”
“不答应的话,你要埋了我呢?”
“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提出去,我只想安安静静地一个人待着,等等我自己查清楚,而且我本来姓兰,也不一定是东方家的人。”
“好吧,那我答应你了,天快亮了,我走了。”
她正准备出门,却突然被东方御灵拦腰抱起,他从容地带着她掠过庭院,穿过院墙,落到东方府。
等沈郁娘回过神里,他却已经不见了。
她从来没此刻这么开心过,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自己沉重的头不再疼了,身子也轻快了许多。
天明。
东方家世代书香门第,对子女的教育总是严苛,此刻除了沈郁娘这个客人,所有的孩子早已早起诵读。
她们的爷爷便是这东方世家的一家之主东方问天,此刻拿着板尺,认真地盯着这些孩子们。
“爹,天冷了,你也该添些衣服。”他的儿子,也就是这五个孩子的父亲东方静轩不知何时,站到亭下。
“天是凉了,丫头们,今天就到这儿,回房去吧。”
“是,爷爷。”
东方静轩天生的岳父命,有着五个女儿,却无一子。
目送孩子们离去,东方问天有些苦恼:“你说你,什么命,一堆丫头,好歹给我生个小子,我这板尺都用不上。”
“那你的孙女们,你又舍不得打,能怪谁呢。”
“哎,一个个乖巧听话,我怎么能打人家呢。”东方问天看了看他,又问道,“什么事啊?”
“有人在打听兰府是不是有人回过?”
“谁?”
“穆远帆。”东方静轩连忙解释,“我记得他当年跟大哥都是南元帅前效力。”
“我倒不认识他,他干嘛问这个,难道不知道你大哥已经死了吗?”
“按理说他应该知道,不过听说他问的是个年轻人。”
“难道你大哥真的有后?”东方问天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期待。
“我也是这么想的。”东方静轩连忙说道,“他跟大哥既然都在南也帐下,那一定相熟,大哥的事,他就一定知道。”
“那去找他问。”
“那什么,是你老人家把他一路从辅国大将军弹劾成巡街史,我怕他不一定帮忙。”
“怎么,他酗酒成性,不务正业,难道我不该弹劾他吗?”
“也是。”
东方问天迫不及待地拉着自己儿子直冲巡街史衙门,却见穆远帆正醉熏熏地趴在堂案上睡着。
“泼醒他。”
“是,相爷。”候在一旁的士兵连忙端一盆水,扶起穆远帆就把一盆水都往他脸上泼去。
穆远帆一激灵,顿时清醒过来,看到东方问天,连忙跪地:“卑职见过相爷。”
“我看你是连巡街史也不想做了吧,醉成这个鬼样子。”
“请相爷惩罚。”
“你...”
“爹,说正事。”东方静轩连忙岔开话题。
东方问天这才反应过来:“我问你,昨天你去兰府找谁?”
“一个故人。”
“混账话,我问是谁?”
“兰晚。”
“他是谁?”
“故人之子。”
“哪个故人?”
“东方静初。”说到这里,穆远帆突然明白什么,“东方兄跟相爷是亲戚?”
“家兄。”东方静轩连忙问道,“你怎么从来不提,难道是被我爹有怨,故意不提?”
“回二位,我并不知道东方兄是相爷的儿子,他自己也从来不提。”
“他现在在哪儿?”东方问天一脸的悲戚。
“卑职不知,卑职也在找。”
“你还知道些什么。”都详细说来。
穆远帆没有丝毫隐瞒,便将东方御灵的一切过往都详尽地告诉他们。
“所以你现在也不确定他是不是活着,还是早已死去。”东方静轩质问道。
“我没照顾好他,辜负了静初大哥的信任。”穆远帆又跪下,“请相爷责罚。”
“他就就在兰园,看来,我看到的并不是错觉,走。”
他们马不停蹄,飞奔地往家中而去,来不及开锁,拿着斧头就把兰园前的铁链砸掉。
可惜人去楼空,东方御灵早已把房间恢复原位。
“难道真的只是我的错觉。”东方问天有些苦恼。
“不是你的错觉。”东方静轩指着香案上两处干净整洁的地方。
“怎么了?”
“这两个位子,应该本来摆着排位的,整个房间也是故意添了尘土的,但最后收走牌位时,应该忘记遮盖了。”
“他为什么离开?”
“他或许已经发现什么了。”穆远帆连忙道,“他或许是不想见我。”
谁也说不上为什么,但一天起,谁也没有再见到东方御灵。
一月后,除夕。
本是团圆的节日,天也清朗,但京城的夜市上却人迹稀少。
“今年的中秋啊,冷清清的。”难得好时候,东方家围在庭院中,烤着篝火,一个个却心情沉重,这一个月的查找,毫无收获。
“爷爷,我们要出去玩嘛?”
“玩什么,街上一个人都没有。”东方问天纵然心中百般无奈,但还是疼爱自己几个孙女的,不让他们出门,却是因为京中最近实在不太平,自从本届武状元死了之后,陆陆续续地又陆陆续续被杀了七个人,同样是被折磨而死,全身上下,筋骨尽断,他们之中,有富商,有当官的,一时之间,闹得整个京城沸沸扬扬,人人自危,再也没人敢在夜里出门。
“你说这杀人狂魔怎么如此猖狂,一月杀死这么多人,他心里是该多么扭曲?”东方静轩的夫人南玉有些愤慨,“你说这整个除夕夜,被他弄得没人敢出门了。”
“我去看过现场,这些人都是被严刑拷打下,折磨而死,我想不只是杀人那么简单,应该还有其他原因。”
“可是这些人不是没有任何关系吗?怎么联系在一起的?”
“是啊,这点要是能找到,或许案犯就能找到。”
但总是有人知道的,而且很清楚,特别是他看到那些死去的脸时,他就知道杀人的是谁,他为什么要杀人。
穆远帆。
他不再喝酒了,因为他现在确定兰晚没有死,而且这些人都是他杀的。
这些人为什么会被杀死,他现在不太清楚,但肯定跟当年他父亲的牺牲相关,这些死去的人,都曾经是他们一个战壕里的兄弟,但现在,他们一个个却横死家中。
可是那个状元郎为什么会被杀?而且是在东方御灵回京前一天,毕竟那个状元郎十几年前,也不过十几岁,自己也并不认识,难道他也是当时军中的人?
一切的一切,只有找到东方御灵才会解开谜底,但现在他能做的就是守株待兔。
所以他不再喝酒,哪怕酒瘾上身,他也努力地给自己灌凉水,生怕自己失去理智。
他把曾经有关系的人一个个地列出来,可写到最后一个人,他却迟疑了许久,这是他的小舅子,钱旭。
如果说当年东方静初的全军覆没有隐情的话,那他就最重要的一环,因为就是他当年奉命带兵去增援,可是等他们到时,东方静初已经全军覆没。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跟东方静初醉卧沙场的往昔,有多少次,他从敌人的刀口下把自己救下来,甚至当年自己妻子难产,他求来当世名医柳无生,才保全自己妻儿。
但他却连他唯一的儿子都没照顾好,现在他没死,他的心也会松一些,但知道他在不停地杀人,他却感到万般的窒息,这一切又为了什么?
但愿自己的猜测是错的,他总是这么安慰自己,或许另有其人。
他想了一夜,仍旧无果。
“相公,你不吃团圆饭了吗?”钱月小心翼翼地问着,这些年,她总是畏惧他的目光。
“你坐下。”
“有话跟我说?”她有些开心,因为他十年没像这么平静地跟自己说话了。
“嗯。”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以后或许这个家,就由你照顾了,你要照顾好孩子,你娘家,没什么事,不要回去了。”
“为什么呀?”钱月突然激动起来。
“兰晚没死,当年那个烂透的尸体并不是他,而他现在回来了。”
“那不是好事吗?”
“是,算是吧,但他回来怕是来索命的,特别是你弟弟的命,我这么多年的怀疑看来要变成真的。”
“你怀疑当年我弟弟根本没去增援,而是看着东方大哥全军覆没?”
“嗯,不然兰晚为什么要杀光他曾经帐下的人?”
“最近死的人?都是我弟弟的部下?”
“是。”
穆远帆怜爱地看着她:“这些年打你骂你,让你受委屈了,明天,你就带着孩子回老家吧,永远都不会再回京了,如果我平安,我就辞官回家跟你汇合。”
“不...老爷。”她抱住他,“就算死,我们也要在一起。”
“你要想想孩子。”
“我也不想走。”门突然被推开了,原来是穆荆卉。
她跑过来,抱住穆远帆:“有什么事,我们一家一起面对,好吗?”
“那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你舅舅教你逼走兰晚哥哥?”穆远帆认真地盯着她,期待有个合理的答案。
“嗯。”穆荆卉犹豫了一下子,接着说道:“我还知道,舅舅是想杀了他,那天我就在舅舅家玩,无意中听到说等兰晚哥哥从咱们家出门,就要把他除掉。”
“所以你那天拼命地哭闹要回家?”
“嗯,我不敢说,所以我想去回家提醒兰晚哥哥不要出门,可是等我们回家,他就不见了。”
“所以他不是被你逼得离家出走?”
“我不知道,但他把你给他买的菩提手串留给我,因为我那时候一直想要,觉得爹你不疼我。”穆荆卉拿出手里的菩提,递给穆远帆。
“这不是我买给他的,是他父亲的遗物,哎,看来当年真的发生了什么我们不清楚的事情,你和你娘回老家去吧,不要再回京了。”
“不,我要找到兰晚哥哥,我不想一辈子心里都有个梗,如果不是我处处听舅舅的,把他逼走,他或许也不会离开。”
“谁不是呢?”
除夕之夜,本该欢乐的夜,但此刻的南府充满了冷清,庞大的南府,最后,只剩下南也一人,他的两个儿子都自然埋骨漠北。
他不想回朝,但他老了,孤独地老了,他送走东方御灵,也只是不想他最后得意的弟子也留在漠北。
英雄大丈夫,没有泪,但伴随年夜凄清的烛火,他不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
功名利禄,位高权重,或者说得大义凛然些,自己为江山社稷为百姓牺牲一辈子,但如今...
双目茫然,看着亡去亲人的牌位,他不禁感叹:“冰河寒岭雁绝迹,霜木白草猿哀啼。银甲冷戟挥塞北,将士无泪未言语,妻子无奈别绣衣,中原飘零家何在。昨日胡人入神州,今朝负起争天下。将军百战损兵甲,天下何时能安宁,欲慰贤内抚爱子,无奈杀场号角鸣,多少年来多少恨,唯有苍苍白发知。劝君惜取安乐时,莫待战起思安乐。”
“英雄迟暮,你后悔了吗?”一声熟悉的声音从背后背后传来。
东方问天。
他与南也都是主战派,关系自然非凡,但除夕之夜来探视,南也自然知道为何。
“你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南也回头看着他,“老家伙,还在怨我吗?”
“你我生死与共,谈何怨呢。”东方问天道,“我来过两次,你都不在。”
“我把兵权移交出去了,我老了,不想把老骨头折在漠北。”南也叹了口气,“除夕之夜,找我是为了你的孙子吧?”
“对。”
“你找不到他的,我也找不到他。”
“那他好吗?”
“不太好,他在杀人,杀很多人,仇恨让他不再理智。”南也摇摇头,“我也拦不住他。”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静初有个儿子。”
“我也不知道他是他的儿子,要不是穆远帆告诉我。”
“哎,我造的是什么孽。”
“天意如此,想那么多有什么用。”
“那他为什么杀人?”
“一桩可怕的往事,跟你儿子儿媳妇有关,甚至于跟当年的雪绒山一役有关,但至于为什么,只有找到御灵,我们才能知道,他是当年唯一活下来的人。”
“那接下来他还会杀人吗?”
“会,一直会,直到他死了,他是个狠绝之人,下手狠,对自己也狠,一旦做了,要把仇人杀光,要么他被仇人杀了。”
“像他母亲。”
“对,敢爱敢恨,这么些年在我身边,我还是了解的,好的时候,很好,狠起来的时候,仿佛他来自地府。”
“有画像吗?”
“有。”南也指着桌面的那一卷画,“早就为你准备好,但你找不到他的。”
“有个念想吧。”
“还有个名单,这是御灵要杀的人名单,穆远帆给我的,或许你这个老家伙有用。”
“多谢了。”
对于东方相爷,这两样东西实在是难得的礼物。
当大年初一的清晨,整个京城的人群中,夹杂着拿着画像暗中查找的暗桩,但不敢明目张胆,怕惊动东方御灵。
而名单上的人,也以各种方式下了狱,他实在要搞清楚,东方御灵到底为什么要杀他们?
虽然是正月里,但自从得知东方御灵的消息,这个家就充满了压抑,东方静轩明白些什么,但却又不好问,自己父亲一向秉公执法,但此次却查都不查,直接抓了那么些人入狱,但却不过堂。
正月已过,却仍然毫无头绪,找人的人什么消息都没有,那些被关押的人也是一点问题没问出来。
但却依旧有人死去,这一月,八个人,同样的,也是钱旭的部下,而这些人,没有被东方问天找到。
整座京城,人心惶惶,生怕自己成为下一个死鬼。
所以皇帝下了最后通牒,要是再有一月未结案,京兆府上下就自裁吧。
所以京城中,总是不停地在抓人,又在放人,整座京城,鸡飞狗跳。
而辅国大将军府,明面上看似一如既往地平静,但暗地里,却不知添了多少的暗卫。
这一切,穆远帆都看在眼里,而他也一直盯在这儿,因为这儿是东方御灵最重要的目标,也是自己小舅子钱旭的府邸。
当年他到底扮演什么角色,他真的不敢想象,他现在能做的,就是盯着他,等待东方御灵的出现,随着钱旭的部下一个个被杀,他应该很快就能找到这儿。
他确实早已到了,甚至用一双锋利的眸子盯了许久,从他杀死那个武状元起,就知道,这个人是他最大的仇人,但他不喜欢让人死的太痛快,有时候恐惧,等死比起一刀了断,要来得折磨人些,他每天都来数一数,看看添了多少暗卫。
暮色正浓,街上已然少了行人,东方御灵依旧静静地站在酒楼前,欣赏着夜色的迷离,看着辅国大将军府前的狼狈,当然,他也看到了躲在暗处的穆远帆。
他是天生的猎手,所以总是那么从容淡定,杀得人越多,经验也就越充沛,杀人诛心,此时此刻,钱旭的处境,才是他最想要的。
但他的目光却被湖案边那一袭白衣所吸引。
沈郁娘。
她又是一年惆怅地站在湖岸边,似乎跃跃欲试,这是又要投湖自尽。
东方御灵无奈地笑笑,翻过窗户,飘身下楼,如夜莺般滑落到沈郁娘的身后。
她还想再往前一步,但却发现自己的腰带好像被人扯住了,回头一看,确是熟悉的笑容。
“我说丫头,还想死啊,遗书又写好了?”
“可不是嘛,活着没希望,死了吧,死了吧。”
“那可不行,我不同意,我还没帮你试试能不能治,不能治再给你刨坑埋了,淹死在河里,多吓人,我还要在这儿游湖呢。”
“那我怎么知道你骗不骗我,你都不见了。”
“改日不如撞日,我带你去看病吧。”东方御灵笑笑,“那你的病要是好了,你该怎么报答我呀?”
“嗯?”沈郁娘想想,“我要啥没啥,就身上这百十斤肉,归你了。”
“论斤称嘛,卖不出去,混在猪肉堆里,顶多卖个三五两白银,养活物呗,还要掏饭钱,这就是个亏本买卖。”
“那你可以让我给你生一窝小猪啊,然后不就值钱多些。”
“这买卖可以,走。”东方御灵伸手拉住她的手腕,刻意避开行人,消失在夜色中。
再出现,他们便出现在一座竹楼前,夜色中,唯一能看清的,就是那窗中的那一盏油灯。
他拉着沈郁娘推开门,一个满头白发,却又容颜清秀的中年妇妇人在油灯下缝着衣服,一针一线,很慢,很精细。
“婆婆,我带回来了丫头。”
那妇人抬头对着他们一笑:“哪里捎回来的?”
“街上捡的。”
“漂亮。”老妇人笑笑,站起来,走过来,轻轻地捏了捏沈郁娘,笑道:“红颜多祸水。”
“婆婆你也没办法救她吗?”
“婆婆除了你,谁也不救。”老妇人笑笑,“哪怕天王老子。”
“那我是他未过门的女人呢?”
“等过门了再说。”
“那就马上过门,今晚就洞房吧哈哈哈。”东方御灵笑笑。
“我没意见。”老妇人笑笑。
“我也没有。”沈郁娘脱口而出。
“好吧,那我同意救你了。”老妇人笑笑,伸手触了她的脉。
许久,她依旧笑吟吟地看着她:“你真的答应嫁给我家臭小子?”
“嗯。”
沈郁娘笑笑:“东方哥哥可是东方世家唯一的男丁哦,那么大家业,我何乐而不为呢哈哈。”
“哈哈。”老妇人笑笑,“沈姑娘的身价可比东方家这个牌子值钱多了。”
这下轮到东方御灵一脸茫然。
老妇人笑道:“傻小子,你难道不知道这位沈妹妹是武林第一世家的千金呢?”
“武林第一世家?”
“傻小子。”老妇人叹了口气,无奈地笑笑,“她虽然叫南玉姑姑,但其实啊,他们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南也将军长年累月征战在外,所以南玉便被托付给南也的结义兄弟沈非玉家,自然这丫头就南玉叫姑姑。”
“哦。”
“这丫头呢来京城,就是养病而来,这期间东方府为你请了不少太医吧?”
“可是没啥用。”
“当然没用。”老妇人笑笑。
“为什么?”东方御灵满脸疑惑。
“因为她就没病,非但没病,她还很健康,很聪明,甚至有很好的武功。”
“婆婆,你怎么这么说人家。”沈郁娘一脸无辜的模样。
“臭丫头。”老妇人笑笑,“只有我家傻小子会觉得他是在英雄救美,丫头,你说你要自杀,究竟为啥呢?说实话,婆婆就帮你哦。”
“真的?”沈郁娘喜出望外。
“你真的没病?”东方御灵好奇地看着她。
“心病。”沈郁娘有些委屈,“我老爹要把我嫁给一个我不喜欢的人,所以我就装病啊,然后我爹就让我来京城求医了,求之不得不是。”
“那你干嘛要自杀啊?”
“当然是骗小哥哥你出来哦。”沈郁娘笑笑,“我就知道你一定不会不救我,况且,我又不会真勒死自己。”
“那你今天?”
“我看到就在那窗台上啊,我特地穿这么白,就是让你看到我呀。”
“现在明白了,傻小子。”老妇人笑笑。
“可是婆婆你怎么知道我的事情?这京城里可没人知道我的。”
“可是南玉身边的那个老妈子可什么都知道,只要有钱,没什么解决不了。”
“可你怎么怀疑我没病的?”
“一个千金小姐轻轻松松地平地飞跃过兰园,我怎么能不怀疑。”老婆婆笑笑,“只是你们素昧平生,你找他做什么?”
“好奇呗,第一天我就看到他在兰园中晃悠,丫鬟们又说里头是禁园,所以有个这么可人的小哥哥,我就一定要找他出来。”
“那你这几天一直跟踪他?”
“额,我哪有那么多闲工夫。”沈郁娘笑笑,“旺财。”
一只小赖皮从门框处探出一个贼溜溜的小脑袋。
“这...”
“我在你身上留个味道,你去哪儿,旺财都能找到,而且这个香味没有十天半个月是散不了。”
“额。”
“婆婆,那你怎么帮我呀?”
“嫁给我家臭小子,生米煮成熟饭熟饭,再生个大胖小子,不就成了。”
“额。”沈郁娘点点头,“好呀好呀。”
“那不成,我还没想成婚。”这下东方御灵不同意了,他现在看着笑嘻嘻的沈郁娘,总觉得心里没底。
“那你说了不算,你家婆婆已经同意了。”沈郁娘连忙拉住她的手,“对嘛,婆婆。”
“对,就这么定了。”老妇人伸手拉住他们的手,柔声劝慰:“婆婆啊,知道这丫头对你动真心的,不然能这几天一直跟着你呢,你呢,也不见得有其他心动的姑娘了,就这吧。”
“婆婆,那也不能不这么糙吧,总是要让人家爹娘同意。”
“那你就是同意啦?明儿就跟我回皓月山庄。”沈郁娘喜出望外,“走吧。”
她拉着他的手,就要往外走。
“带我去哪儿啊?”
“去东方家啊,你要是东方家的少爷,那我爹就再也没有理由让我嫁给你哦。”
“我不能回去,我不属于那儿。”东方御灵摇摇头,他拉着沈郁娘便出了门。
老妇人无奈地叹了口气,目送他们消失在夜色中。
夜色凄迷,湖光撩人,微波粼粼,春风徐来。
“其实吧,你碰错了人。”东方御灵沉默了许久,“我们并非同路人。”
“我知道,你官家,我是江湖客。”
东方御灵摇摇头:“我是亡命之徒,刀尖舔血,有今日没明日,明白吗?”
“虽然不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是,我沈郁娘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除非是你心里没有我,罢了,我不逼你,我等你。”
她突然纵身一跃,掠过那清暗的湖面,消失在夜色中。
“我倒宁愿她能把你带走。”老妇人不知何时站在他的身后。
“谈何容易呢。”
“是啊,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婆婆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了。”
“嗯。”他轻轻地靠在她的肩上,“婆婆平安,我就平安。”
“你为什么就不能叫我一声娘呢?我养你这么大了?”她心中暗想,嘴上却什么也没说。
良久。
老妇人低声道:“早些休息,我先回去了。”
“嗯。”
他站直了,看着她单薄远去的身影,不禁眼眶湿润了,她是当年被流放到漠北的太医之后,医术精湛,被自己父亲救过,而自己这十年来,也是她一直含辛茹苦地养大。
他何尝不想叫她一声娘,可是他终究觉得自己是个不详之人。
他思虑中,不知不觉中走到兰园,清冷孤寂的院门前坐着一个人,在冷风中中蜷缩成一团,衣裳齐整,不像流浪汉,走近一看,却是个少女。
“丫头?”
他轻轻地碰了碰她。
她抬起头来,突然惊喜地站起来,叫道:“兰晚哥哥。”
纵然看不清她的脸,但听到这一声呼唤,他就明白她是谁了。
“荆卉。”东方御灵有些惊讶,“你怎么在这儿?”
“我等你。”
“等我,这么冷的天。”兰晚赶紧把自己身上的皮褂给她穿上,“你这孩子。”
“你不生我的气吗?”
“生气,生哪门子气。”
穆荆卉有些意外,他并没有像自己想象中那样,甚至对自己没有一丝责怪,依旧像从前那样温和。
“如果不是我,你也不会离家出走。”
“怎么会跟你有关,虽然你老是欺负哥哥,但你又总是在外人面前袒护哥哥,哥哥从来当你顽皮,怎么会怪你呢。”
“可是你为什么走,为什么不回家?”
“我有我的苦衷,你不要问了,你还小,有些事情,你不该知道,哥哥不去找你,只是希望你能平平安安,不要跟你爹说见到我,回去吧。”
“不,我不回。”
“听话,等过些时候,我就能去找你了。”
“真的?”
“嗯。”他只能先哄她离去,至于未来,他真的也不清楚。
穆荆卉其实也明白,他的离开,或许就是自己舅舅干的,但不愿意说,自己也只能不提了。
但今晚她是十分开心的,因为自己这么多年的担忧与自责,换来他的平安归来,他对自己的宽容。
旬月飞逝,离皇帝的期限就剩最后一日,但这一月来,案件频发,所有人也无可奈何。
但这一日,天牢中却传来一个更加可怕的消息,一夜之间,被东方问天关入狱的那些人在一夜之间,全都死在牢中。
当东方问天看看那一具具被施了重刑而死的人们,心中有些不寒而栗的感觉,他一向不习惯这一套,所以他也并没有下令要严刑逼供。
“这是谁干的?”他一声怒吼,所有的狱卒都吓得跪倒在地。
“昨夜穆将军说女儿定亲,请牢里的弟兄们吃酒,不晓得他在酒里下了药。”
“穆远帆?”
“是。”
“去穆府。”
可是他们到达的时候,穆府早已人去楼空,只剩下一个守门的老头,似乎在等待着他的到来。
他看到东方问天的到来,连忙双手奉上一份厚重的信封。
“这是什么?”
“相爷看过便知。”
东方问天打开信封,第一封是留给自己的信,很简短,甚至没有丝毫的客套:
相爷亲阅:
穆远帆,拜上。
卑职曾任辽北将军,征战漠北,与兄东方静初,及三弟南山风,四弟南山雷及其妻弟钱旭歃血为盟,结为异性兄弟,然识人不察,雪绒山一役,妻弟为能上位,排除异己,将当年东方元帅行军路线泄露辽人,又以冰雪封山,拒送粮草,致使五万大军被困雪绒山,饥寒交迫中全军覆没,余因奉命出出山寻求救援而逃过一劫,钱旭又怕自己行径败露,将当年驻军之处的数千边民残害,余近年来来暗中调查,如今已然真相大白,此下有罪供数十份,相爷一看便知。有妻弟如此,卑职难辞其咎。愧对皇恩,故而,余虽心如死灰,唯有以死谢罪,但恐贼人作乱,故而近日来,将当年犯案毒瘤一一诛灭,而后与钱旭同归于尽,以慰在天之英灵。
卑职远帆诀别。
“一切都是他做的?”东方静轩惊讶道,“这后面都是罪状。”
“怕是怕,他是在为人挡罪。”东方问天感叹道,“这么多年,他都浑浑噩噩的,怎么可能查的出来呢。”
“爹的意思,我明白,可既然他要去做,我何必拦着,我们还是安心寻找御灵,把这些罪状上交,这案子也算结束了。”
东方问天挥手示意左右离去,回头对东方静轩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不管他是否有关联,但御灵一定脱不了干系,既然他要承担下所有罪责,我们就让他承担,对吧?”
“是。”
“我也这么想,可御灵不一定会不掺和,现在我们就是要阻止御灵到辅国将军府报仇,让穆远帆安心做的他想要做的。”
“爹的意思,御灵也会去?”
“会,今晚真的会是个难以入睡的夜晚。”
“可我们有什么办法阻止御灵?我们手下没有兵。”
“有兵也没用,你以为御灵是个毛贼啊。”东方问天苦笑道,“只能去求南也,他或许有办法。”
可惜他也没有办法,一切如同东方问天所想,但东方御灵早已潜入辅国将军府,随他同去的还有十二个同样当年雪绒山一役及当年被残杀边民的遗孤,跟钱旭有着除了死便无法解开的仇怨。
“他们能凑到一起,是你的安排,对吧?”
“对。”南也面对东方问天的质问,从容不迫地回答。
“所以你也早就知道他是我孙子,一直在利用他为你所用,京城这么多案子,你才是真正的主谋。”
“对。”他依旧从容。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老伙计,我年近古稀,半截黄土没身的人,除了这个元帅府,还有你家里那个出嫁的女儿,我一无所有,满门忠烈,有时候想一死了之,可我不敢死啊,我怕我的徒弟,我的两个儿子怪我放着这些恶人当道,我是个武人,做事方法,当然是用血来解决,你明白吗?”
“那你为什么不去弹劾,去告御状。”东方问天有些激动,他也从未有过这么激动过,“你是个大元帅,这点权力没有吗?”
“证据呢?”南也叹息道,“当年就剩下这几个遗孤知道这些事,但凡知道的,不是被灭了口,就是钱旭的人,皇上会信几个孩子的话吗?我没有在京城,万一我一击不成,你觉得这些孩子还有活路吗?所以要做就做狠一点,何必用你们文人的方式,何况事情已经做了,一切也不可能挽回了。”
“你…”
东方问天气愤地想离去,但却被卫士拦住。
“我不能走了吗?”
“明天天亮吧,今晚就陪我下一晚的棋,明天在这儿接你孙子回家。”
“你有后路?”
“你来找我,也不过想让我阻止御灵,让穆远帆把一切承担下来,他们都是我的徒弟,我又怎么会让他们去为我背负呢?”
他笑笑,从容落子:“静轩,以后我女儿,还有五个外孙女你要好好照顾。”
“小婿明白。”
东方问天不好说什么,只是默默地陪着,看着夜幕慢慢地降下,他的思绪万千。
酉时。
天已经完全暗下,但辅国将军府此刻却是灯火辉煌,人心串动,很明显,钱旭又加派了许多护卫。
门开了,穆远帆。
他一脸平静地走进来,护院们自然也知道他是谁,并没有阻拦,一直让他走到正厅。
钱旭看到他的到来,似乎有些惊讶,但惊讶之后,又淡然下来。
“姐夫啊,你来了,你很多年没来了,我姐跟孩子呢?”
“她们回老家了。”穆远帆直接坐到他的面前的太师椅上。
“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儿,你不是一向不来的。”
“今天我来给你讲个故事,一个你很熟悉的故事。”穆远帆笑笑,“话说二十多前,有五个年轻人,他们兴趣相投,结为异姓兄弟,共同阵前杀敌,甚至同盖一床被…”
他慢慢地说着他们曾经的往事,他也默默地听着,并没有打断他,但钱旭本来平和的目光突然变得阴鸷起来。
末了,穆远帆突然拍桌而起,怒目而视:“你说,五弟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
“为什么?”
钱旭冷冷一笑,“那个五弟,那是个很可怜的人,大哥二哥甚至三哥四哥,哪个不是出身名门,而他呢,不过是山野村夫生的儿子,为了上位,让自己的姐姐嫁给他不爱的人,哪怕自己再努力,头上还顶着四个哥哥,他们随随便便,便升官封侯,而我,拼死拼活,不过还是个旗牌令,永远得不到重用,所以他的哥哥们只要死了,他就有机会,所以他做到了,这些年,他步步为营,一步步地走到现在,真的不容易。”
“不容易,这些年你害死多少人,我原本以为你只是被权力迷失自己,但真的没想到,你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对,我本来就是,姐夫,唉,我很瞧不起你,整天兄弟情义,没有半点做男人的样子,你根本就不配拥有我姐,不过,她这个傻女人跟你一般蠢,非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听我的离开你,跟你蹉跎一辈子,受尽委屈。”
“我是让她受委屈了,这一点我承认,我也知道她并不爱我,但我也知道她后来爱上我,但她最起码,并不会后悔嫁给我,她最该后悔的也是会有你这么个弟弟,为了权力,可以牺牲掉自己的姐姐,我恨她过,恨她不爱为什么要嫁给我,恨她为什么不离开,恨她为什么逼走晚儿,可是她是无辜的,一切的一切,都是你在背后利用荆卉在搞鬼,我也后悔,我为什么不能跟你姐好好说话,知道她在乎我,知道她无辜,都是因为你。”
“爱怎么说,怎么说吧,难道我帮自己外甥女赶走一个不喜欢的人,不好吗?何况那个小东西不能活,他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没说,他太清楚你我的关系,所以他不敢说,只有让他闭嘴,又成全了我的外甥女,何乐而不为呢。”
“是啊。”穆远帆冷冷一笑,“可惜啊,你没有没有杀对人,他没死,而且又回来了,现在正一个个地把你们送去见大哥,我想,当年你右威卫的人啊,不是被你杀死,就是顺从你,而如今还他们一个个还有几个活着,这是名单,你们这些当年共同谋事的人,你看看。”
说完,他扔给他一折纸。
“都死了,所以接下来,就是我了吧。”钱旭翻了翻,“他可真厉害,把当年参与的人中,杀的一个不剩。”
“本来只是要杀你一个人的,毕竟那数万后援的将士都是听你的,不去增援,可是这一百零八个畜牲竟然跟你去残杀无辜的边民,那他们就该该死,我想你给他们的荣华富贵,也让他们潇洒了很多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杀了他们,以绝后患。”
“杀一百多个人,怎么可能,我能做的只能给他们富贵,不过现在好了,他们都死了,知道这一切的恐怕只有你,还有那个小畜生,就算其他知道,他们没有证据,就算有证据也是诬告,只要你们都死这儿,他今晚一定会来,对吧。”
穆远帆点点头:“所以你还是想好下去怎么去面对大哥吧?”
“那你就先下去吧。”他往后一推,身边的刀斧手便围上来。
“看来没心情跟我聊天了。”
“话太多,会死人的。”他坐下来喝茶,看着刀斧手围攻上去。
纵然酗酒过度,他已经不复当年,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纵然气喘吁吁,也从容地把四个刀斧手重伤在地,并抢过一把长枪。
钱旭再一挥手,又有八个刀斧手围攻上来,虽然费些力气,但还是把他们八个击退,只是他早已累得意倚靠在太师椅便喘息,全身早已伤痕累累。
“你老了。”钱旭笑笑,“我要是你啊,就痛痛快快地自我了断,这样子,多难看啊。”
他再一挥手,又添八个刀斧手围攻上来,自己根本没办法接近钱旭,看来自己只能折在这儿,也实在无力反抗。
刀斧手正要近身,突然一声熟悉的声音高喊:“住手!”
钱月。
她冲到穆远帆身前:“你要杀,也把姐姐杀了吧。”
“你,这种男人不值得你去牺牲。”钱旭有些气愤可也无可奈何。
“你回来做什么?”穆远帆拉她入怀,“你这禽兽弟弟不会认你这个姐的。”
“我知道,我一直知道,除了你,我谁也没法倚靠。”
“孩子呢?”
“我送她出城了。”钱月有些凄凉地笑笑,“她长大了,自己能照顾好自己。”
“姐,你不要怪我。”钱旭突然端上来两杯酒,“算我送你们的,我会好好照顾荆卉。”
钱月冷冷一笑,“你真的是菩萨心肠。”
她正准备接过毒酒,耳边却突然响起一阵哀怨绵长的马头琴声,一个异族少女,蒙着面纱,坐在院墙边,忘情地挥动着手中的琴弦,但总是不地出现嘶哑调子,这是一把破旧,而又音色不准的马头琴。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过去,她的出现让每个人都惊讶和疑惑。
但钱旭的脸上却有着一种惊吓,或者说是恐惧,对死亡的恐惧。
穆远帆连忙把妻子拉到身后,目光直视那异族少女,总觉得她似乎在哪儿见过。
“你是来报仇的?”钱旭突然又镇定下来,“原来还有漏网之鱼。”
“阿什娜。”穆远帆突然叫出声,她是当年边塞自己驻军部落首领的女儿。
“穆叔叔。”她笑容仿佛和当年一样的甜,但这笑容中,却充满了杀意。
钱旭没有丝毫的犹豫,一挥手,突然从黑暗中穿出一排排弓箭手,将阿什娜团团围住。
“钱叔叔,你会不会太着急了呢?”阿什娜依旧从容不迫,慢慢地从围墙上跳下来。
“你很危险。”钱旭冷冷一笑,“只有你死了,我便放心了。”
“哦,我们打个赌如何?”阿什娜冷冷一笑,“你不敢放箭。”
未等钱旭回应,她扯下自己的披风,却见她怀里,背上都挂着一个婴儿。
“你…”
“你的孩子很乖哦。”阿什娜,“他们睡着了,也很听话的。”
“你,有种光明正大,拿孩子要挟算什么事?”钱旭投鼠忌器,他没找到自己的孩子会被人当成筹码。
“光明正大,你这种人配说这个词吗?当年屠杀我数千族人,那么多老弱妇孺,你可曾想过光明正大。”阿什娜走到庭院中,一脸愤恨地盯着他。
“你们这些乱民,活着就是罪过,我送你的族人早登极乐,难道不好吗?说吧,你要我怎么做。”
他在愤怒中,却没能发现自己安排的弓箭手一个个悄无声息地倒下,有的依旧站着,但他们的脖子却淌着血…
一道道突然飘过的黑影,所到之处,再无声息。
“我要你自尽。”
“儿子可以再生。”钱旭突然抢过身边侍卫手里的弓箭,对准阿什娜怀里的婴儿就射去。
阿什娜躲避不及,被羽箭射中,但她扔开怀里的婴儿,却是一个木头娃娃。
“我到底没有你这么龌龊和心狠。”阿什娜突然纵身跃起,扯下自己身上那红缎箭衣,却发现她身上仍然还穿着紧身黑色羽衣,一柄长箭在月色中冒着寒光,突然身影又一闪,她腾空而起,身体再在空中旋转跳跃,搭弓射出奋力的一剑。
钱旭并不畏惧,拔刀而起,一刀劈下箭锋,但箭锋之后,又一箭,钱旭躲避不及,顿时被一箭封喉。
阿什娜的身后,站着东方御灵,这这一箭正是由他所发,钱旭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贸然挑战他,自己恐怕占不得便宜,他便就是趁着夜色,在他注意力都在阿什娜身上时,向他下手。
但大仇得报,他却空落落,他走出辅国大将军府,却不知道何去何从?
“师父,突然发现,仇恨没了,咱们什么都没了?”
“有我呢。”他轻轻地牵着她的手,“有他们呢。”
从黑暗中,走出十几个跟阿什娜一样大小的异族少女,她们都是当年的遗孤。
“师父带你们回塞北吧?”他叹了口气,他明白,这里,他留不下了。
“你想跑吗?”
黑夜中,一个白衣少女笑吟吟地站在他们的面前。
“郁娘。”
“带着这些孩子们,跟我走吧。”
“我可不要当上门女婿。”
“我可不敢。”沈郁娘一声口哨,身后的仆人牵出十几匹马。
趁着夜色,他们出了城,但城楼上,却有一个少年默默送他们离去。
“皇上,他走了,真的不留他下?”
“他做了朕一直想做的事,朕怎么舍得放走这么好将才。”他转身下楼,“可以让南也放了相爷父子了。”
“诺!”
或许,一开始,他便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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