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财深道长的长篇散文:《胡诗乱响》
千载繁华,以诗为马:诗家唯拜李太白
千载繁华,以诗为马(一)
前言
他是落拓的才子,他是天宠的诗人,他斗酒诗百篇,他举步成诗仙。
(二)
尽管李白的出场用了一些套路(由皇帝的妹妹玉真公主和大文豪贺知章联袂举荐,一说由道士吴筠引荐),似乎走了一点捷径,但人家终究还是“广告做得好,不如诗人作品好”,这是当今那些一肚子稻草却要拼命做宣传、揽流量甚至冒充所谓名校文凭的“明星”们所不能比的。
尤其是一开场的三首《清平调》,虽是应景之作,却也委实华丽得嶙峋突兀:
其一
云想衣裳花相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其二
一枝秾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其三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这三首诗,成就了一个品牌(某化装品),引发了一个时代(相传白乐天的杰作《长恨歌》也受此影响),造就了一段传奇(应酬之作能达此高度,似乎一直在空前绝后着……),为我们构筑了一场人类极限想像力之富贵荣华梦。
该诗一出,所有的才子都自觉噤声:论吹牛第一,当属于嫡仙啊。
历史记载,李白的三首《清平调》落笔,群豪缄口,“独忆以歌得自胜者无出于此,抑亦一时之极致耳,上自是顾李翰林大异于他学士。”(《松窗杂录》)。
甚至,李白自己都已自觉:应景铺陈,修辞藻饰,到这里已是高峰,是时候开拓新的战场了。
诗仙,就以这样华丽的开场白,开始了他惊才绝艳的尘世汇演。
(三)
然后,这首最让我震惊的《赠汪伦》出手了:
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没有曲调,却如音乐般叮咚余韵,没有修饰,却似童谣般返璞归真,他以一种漫不经心、轻率随意甚至带一点轻佻的猎人心态,敏锐捕捉了这只一闪而逝的灵感之狐:
也许是走着走着,快要上船的时候;也许是已经上船,挥手离别的时候;也许是早已别过,在客栈小憩的时候,诗人忽然间愣了、醒了、悟了,于是,一阵宁静自然的请词丽句赴面而来,叙事又写景,议论又抒情,那质朴天然的文字深处,折射的是一股引而不发的深情厚谊。
是的,真正的友情,不像这深不可测的桃花潭水难以捉摸,而像寻岸边响过的老友歌声,淡泊自然,随心所欲,你如离开,我去送别,哪天返回,我自迎接,你去,你回,自由,散淡!
这样的性情之歌,才是知音、知已的最好媒介。
一往情深,虽然难得,却也普通;依依不舍,固然可贵,却觉多余。
是的,千两黄金容易得,知音一个也难求!
写到此处,不由得想到几段古代的牛人牛事:
其一
(徽之)尝居山阴,夜雪初霁,月色清朗,四望皓然,独酌酒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逵。逵时在剡,便夜乘小船诣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反。人问其故,徽之曰:“本乘兴而行,兴尽而反,何必见安道邪!”。——《晋书·列传第五十》
其二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苏轼《记承天寺夜游》
其三
籍尝于苏门山遇孙登,与商略终古及栖神导气之术,登皆不应,籍因长啸而退。至半岭,闻有声若鸾凤之音,响乎岩谷,乃登之啸也。——《晋书·院籍传》
是啊,兴尽而返,是勿须理由的,长夜赏月,是不用借口的,啸声回应,是心有灵犀的,知己往来,是难守陈规的!
这种内心深处的不约而同,这份情至终极的“量子纠缠”,无法用语言表达,只能用景物感知,我们智慧的祖先,开创了这种通感的文学手法,在我们天才的诗人笔下,被无穷尽地发扬广大!
所以,当这个名叫汪伦的朋友,以一曲无法描绘的纯音乐(诗人最终也没说清楚这是哪一曲的歌声)举重若轻地挥了挥手、送别了诗仙,却吸引了桃花潭,吸引了文学史,吸引了古今墨客,在追求回归自然、大隐于市的时代,他究竟是不是一个比李白更牛的大神?谁知道呢!
不信?看孟浩然吧。
(四)
愿意归隐的去归隐,热爱江湖的走江湖。
诗仙继续着他的神奇之旅,诗,成了上天对他宠溺的标签,成了他取之不尽的财富,成了他行走江湖的硬通货。
诗,带火了他遇过的每一个人,每一座城,每一段光阴。
黄鹤楼下,烟波江畔,一场宴会刚刚散场: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这首《送孟浩然之广陵》不止一次的激起了我们对古代文明的无尽幻想,烟花般的江南三月,将一个时代歌颂到天长地久,将一座名城广告了千年万年。
此时的江南,轰轰烈烈的隋末五代已经随风而逝,扬州城的极盛时代已成落花流水,在这样的历史面前,在这样破败面前,诗人究竟是怀着一种怎样超前的爱,才能写出如此煽动性的文字呢?他似乎是一个预言家,在一千多年前就预言了扬州城的盛世令名,看到了祖国大地的灿烂美景。
是啊,历史如烟,繁华似梦,美好的事物从来都是飘忽无踪,但在诗人的眼里,却是如此触手可及,如在眼前,如在手边,如在笔下。
这是一场老友送别,更是一次文化盛宴,文笔如峰,历史如河,长江,作为神州大地的地标式存在,黄鹤楼,则是中华文化史上的一座图腾式建筑,站在这样的河边,倚在这样的楼下,历史、距离、友谊、文化,一切元素都已足备,对于诗人,尤其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诗仙来说,是很难不写点什么的。
此时所需要的,也许只是一丝引子,一点媒介,一份情绪的触动。
终于,宴散了,船启了,浪涌了,风来了,历史与现实至此聚齐,物质与精神亦已神汇,诗人与老友的距离,就是黄鹤楼与扬州城的距离;诗人对文化的依恋,就是孤帆远影对天际长江的依恋,诗人要为知交故友凯歌长吟,诗人要为盛世名城锦上添花。
于是,孟浩然还没到,扬州城先火了。
与汪伦不同,孟浩然从名字到本尊都声名卓著,以至于李白说,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如此高的声誉,不是大雅,就是大俗,不管如何,能伴随长江千载不息,能唤醒江南三月烟花如梦,风流的人才能有天才的诗,天才的诗才能被历史铭记。
显然,诗人做到了,历史的河流在那个盛世三月,在扬州城,打了个绚烂的水花。
(五)
都说“诗言志”,诵读李白的主要作品,我却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在他的文字里,没有言什么志,言的全是自然,自然,还是自然。
在诗人笔下,这种毫不造作的自然情怀,随着诗人的脚步,被带到了一座又一座文字的高峰,比如这首《早发白帝城》: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绝句,又是绝句!
这首诗在气质上与前面的《送孟浩然之广陵》何其相似,却又从一个完全不同的角度描绘了山水、天地与“小我”天人合一的自然情怀。
《送孟浩然之广陵》是一种完全的轻松、轻快甚至带有一种调侃与寄托,《早发白帝城》则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坦然,一种与生俱来的达观,一种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见我应如是的小确幸。那种心潮逐浪高,心在天外飘的轻松愉悦,已经不是笔墨能描绘万一,没有诗人的大洒脱,在交通尚不发达的古代,是无法将这么漫长艰险的苦旅愉快的托付急流、化身轻舟的。
“两岸猿声”更让我想起了另一处大师级的记录:
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至于夏水襄陵,沿溯阻绝。或王命急宣,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春冬之时,则素湍绿潭,回清倒影。绝巘多生怪柏,悬泉瀑布,飞漱其间,清荣峻茂,良多趣味。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同样的三峡水,同样的自然风,在诗人笔下,旷达随意,万物如我,在地理学家(当然郦道元(约469—528)也是当之无愧的诗人)笔下,清泠峻逸,万物归心。此时此刻,地理学家更象诗人,而我们的诗人,却更象是地理学家。
正是出于对自然的热爱,使得我们的诗人和地理学家异曲同工,随处吟咏自然的绝唱,将无边的情怀隐藏在无尽的文字里。
这就是我们伟大的古代文化,这就是我们曾经的光辉时代,怎不让今天的我们顶礼膜拜、魂梦如斯。
(六)
说李白是诗歌史上永远的的高峰,还体现在他随时随地的感物抒怀,都能落字如金,熠熠生辉,比如这首《客中作》: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
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客中作》实为客中偶作,随手而来,情感质朴,却又卓尔不群,余音绕梁。
良辰美景,永夜迷人,美酒清冽,宾主尽欢,看似洒脱不羁的狂欢之宴,却飘荡着挥之不尽的袅袅乡愁。
是狂欢。
是良夜。
是美酒。
是乡愁。
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七)
说到乡愁,诗人写了《静夜思》: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月圆之夜,花开之时,地不分南北,人无论老幼,只见时间滴哒流淌、宇宙静穆前行,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在这空寂之时,孤独之夜,雾深夜重,月圆花残,呤之咏之,一种与生俱来的音乐旋律油然而生,音乐里,有游子,有乡愁,有家园,有故国,有泰戈尔,有余光中,深沉体味,《月光曲》、《思乡曲》、《游子呤》概可弃之不惜。
诗之所以为诗,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它的空灵度,亦即能否抓住人们心灵深处最敏感的情绪,达到天人合一之意境。
《静夜思》恰恰是抓住了这一点,简洁、明确、没有任何铺排,单刀直入的抓住了这一点。
世间最为难言者乃为乎情?这首诗近乎完美的描述了人人皆有、又人人难言的思乡之情,那股袅袅炊烟般挥之不尽萦绕心头的乡愁。
诗仙的称号,确实是名不虚传,一爿月、一点霜,真有点仙风道骨的味道呢。
同样,与之异曲同工的是《长干行》一诗,“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写的虽是实景,却更象是一只魔幻的手,将无数美妙的情景随意折叠,构成了一幅全新的纯美画面,时间与空间,在这里都达到随心所欲的境界,让人心驰神遥、神思飞舞(《懵懂于青梅竹马,叹惋于夕阳西下》一文另有解读,此处不再赘述)。
(八)
《敬亭山》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静夜思》开创了诗人新的高峰,在绝句史上,更是千年不朽的名作,这首《敬亭山》看上去好像不太响亮,但在我的心中,却是另一座高峰。
从《静夜思》到《敬亭山》,是两个不同的维度、两种不同的境界,对于诗人来说,这不是一个写作技巧上的进步,而是一种思想境界上的提升,是一种世界观的升华。
静夜思情深款款,毫不掩饰,以月神的名义将内心深处的乡愁赤裸裸展示出来,让人沉寂,让人陶醉,让人回味;而敬亭山则是从另一个角度:哲学的角度,以一种看似朦胧的、玄幻的佛系心态将七情六欲物化自然,是喧嚣后的沉寂,是成熟后的旷达,是出世后的淡泊,是谓“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
这首诗让我想到明代大儒王阳明先生的一段对话:
问:“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
答:“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既来看此花,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心外。”
诗仙与大儒隔空而对,虽千年而不觉远,相看两不厌,你在我心间,就这样悟着,真好。
红尘滚滚,爱恨绵绵,在大自然面前都不是事,情深景依托,山高人为峰,看拟不关情怀什么事,却又一切景语皆情语,至此,诗人已经看破红尘,超凡入圣。
——摘自“财深道长”《行走江湖胡诗乱响-李白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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