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有一天死亡来临的时候,你会选择什么姿态去面对呢?”
月光笼罩下,伊莎贝拉美丽的大眼睛如同泛着晨雾的湖泊,深情地看着卡里略。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但稍作思考后还是给出了答案。
“我想,应该是拥抱吧。”
卡里略左手提起行囊,在空荡荡的小屋里环视了一圈。过往的记忆争先恐后地涌上脑海,可他原本有些沉重的心情这时竟变得轻松起来,嘴角也不由得露出一个五味杂陈的浅笑。时间已经不早了,他不再留恋,推门走了出去。
虽然是十月底的清晨,皮肤却依然能感觉到湿热的暑气。贫民窟的街道尚未苏醒,卡里略一路上也没碰到任何熟人——这也是他选择这个时间离开的原因,除此之外还有点担心跟踪的人。途径拳馆时他停步看了一眼,随即快速离开。被封闭的拳馆即将拆除另作他用,他数年的经营也毁于一旦。
经过下城区,路边随处可见瘫倒在地的瘾君子和乞丐,其中不乏十来岁的少年,这让卡里略心中隐隐作痛。然而出生在贫民窟就难以避免这样的命运,他甚至不愿去想他们会有怎样的未来。走到拉奇卡家门外,卡里略从背囊中拿出珍藏许久的拳击手套系在房檐下——上面有拳王卡洛斯的亲笔签名,这孩子一直都很眼馋。
他一路欣赏着千奇百怪的涂鸦,在丛林一般杂乱无序的板房之间来回穿梭,沿一段上坡路攀上半山腰的车站。远处山头上巨大的耶稣像慈悲地俯瞰着大地——卡里略一直都很好奇,不知道他对就在自己眼皮底下的贫民窟作何感想。早晨的第一辆巴士已在此等候,上车前卡里略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山谷,将最后的留恋还给了这片土地。
进城前要接受严格的安检,穿着制服的两位公务员反复盘查卡里略的行囊。除了骨灰盒,那副厚实的护目镜也让他们非常好奇。他只好交代说刚被招聘为电焊工,因此自备了防护工具。两人又调出他上次在这里打架的案底,但接过卡里略悄悄递过来的一卷现金后就象征性地训诫了几句,这才终于放行。
卡里略擦擦额头上的汗,感觉右手仍隐隐作痛。虽然已经把安检的时间考虑在内,但现在还是有点晚了。他快步走在城区边缘,发现这里和贫民窟一样,横七竖八的流浪汉和乞丐随处可见,身旁散落着酒瓶、针头和抽完的大麻烟。穿着暴露的妓女倚在巷子的阴影中,见到陌生的年轻人就挥手招呼。卡里略一概无视,他还要赶时间。
步入主街之前他看到一个年迈的乞丐睡在垃圾箱旁边。他花白的须发沾满脏污,散落在破烂的衣衫上,脸上的皱纹似乎诉说着生活的不公,喉咙深处的鼾声仿佛病患的呻吟——想必他是靠翻找垃圾箱里的食物才活到今天。卡里略把身上仅剩的几张现金悄悄塞进他衣服下面,又回头看了看身后,随后在街上一路小跑着赶往提前约好的目的地。
卡里略故意来回绕道,反复穿行在各个高楼之间。当他乘坐货运电梯来到星际旅游大厦楼顶的临时发射场时,老伙计罗德里格兹已在此等候多时。他头上盖着一顶硕大的墨西哥草帽,正躺在沙滩椅上享受着楼顶的微风和阳光。发射轨道如同一个圆滑过渡的字母“L”,几百米高的顶端直刺天空,卡里略的私人飞船就停在那个L的尾巴上。
“你来晚了,小卡。”他摘下墨镜抱怨道,可脸上却是笑着的。
“路上遇到点麻烦,现在还没到发射时间吧?”
“说实话我真希望你爽约。虽然守信是你的优点,但这会儿看到你,我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他站起来朝卡里略伸开双臂,两人来了个久别重逢的拥抱。老罗的肚子又变大了,这让卡里略感觉有点顶,胳膊似乎也不够长了。
“你没被跟踪吗?”
“应该甩开了。”
“那就好……但你就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反悔一次吗?”老罗又尝试着劝导他,“为一个女人值得吗?好女人到处都是,只要你想要,我随时都能给你找几个来……”
“老罗,”卡里略打断他,“这跟她无关,是我自己想做的事。”
罗德里格兹脸上黝黑的横肉都挤在了一起,灰白的八字胡差点打了结:“这让我怎么面对你父亲呀?他不指望别的,就想让你当个普通人平安无事地过下去……”
“这跟他也无关。”卡里略扶着楼顶边缘的围栏,俯视着脚下这座繁华的城市——外形圆润的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如同赌桌上的一摞摞筹码,在阳光下闪耀着冷漠的光泽;飞行汽车汇成错落有致的空中河流,像血管一样缠绕于各个建筑之间,又仿佛笼罩城市的无数层蛛网;远处穆扎尔三世的宫殿是这个国家最雄伟的景观,光是面积就比旁边的马拉卡纳体育场大几倍,更不用说九百米的高度远超他们所在的摩天大楼;更远的市郊则是高档别墅区,漂亮的小洋楼依山而建,井然有序地排列开来,大花园和游泳池是每座庭院的标配——贵族和富人平时栖居于此,假期则去山林或海边的度假别墅享受自然风光。
卡里略小时候就住在那里,不过八岁那年父亲在正治斗争中失败,整个家族被清洗殆尽。当时的管家罗德里格兹带着他逃了出来,将他安排在贫民区天主教会的孤儿院,想尽一切办法隐瞒他的身份。此后的二十年里除了那几场比赛,卡里略几乎从未踏出过贫民区——从这个意义上说,或许那肮脏、危险的街头才是卡里略真正的家。
如果没有遇见伊莎贝拉的话,卡里略大概会一直藏身在贫民窟度过毫无波澜的一生,然而和她的相遇改变了一切。
“伊卡鲁斯家族就剩你一个了,可你偏要做这种下地狱的事,我死后要怎么向老爷交代?”
“如果真有死后的世界,那我会自己向他解释的。”卡里略从往昔的回忆中脱身出来,回头看着发射架上的私人飞船:“已经改装好了吗?”
“改装是没问题,航线都设置好了,语音驾驶的权限也是最高的。可是……你真的要这么做?不再考虑一下吗?”
“已经考虑很久了——你照顾我这么多年,还不了解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我当然清楚,可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因为这是我的梦想啊!在这个国家里,还有什么比梦想更重要呢?如果现在不去追求的话,以后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罗德里格兹明白他的意思。这么多年来他自己也伪造了身份,凭借墨西哥移民的关系网在星际旅游公司找了份工作。从看门的保安干起,靠自己机智老道的处事风格一路攀升,如今已经是后勤维修部的主管了。然而他年龄大了,升迁之路也已到头。再这么卖力干下去,身体吃不消不说,引起上面人注意的话就麻烦了。
如今这状况,底层的民众能够小心翼翼地活着就已谢天谢地。所谓梦想是只有疯子才会谈论的东西,而卡里略就是这样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但也正因如此,梦想才显得越发珍贵——前提是那得是个梦想才行。他热爱的拳击就是一个梦想,如果当初再赢一场就可以进军职业拳坛。虽然这一场卡里略十拿九稳,然而事到临头,罗德里格兹还是迫使他放弃了比赛,因为引起注意暴露身份的话一切就完了。
而伊莎贝拉是他的另一个梦想。
罗德里格兹虽然心里过意不去,但并不后悔让卡里略放弃了拳击,毕竟那是为了活命。而且在“禁武令”发布后的今天看来,他当初的决定简直再英明不过了。
“这隔热瓦靠谱吗?”卡里略爬上发射架,摸着飞船那装甲一般的外壳隔板。
“这是我能搞到的最高档的了,四千度下能撑十分钟。”
“那就准备出发吧,他们恐怕快来了。”
老罗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不再想想了吗?就算穆扎尔再怎么够呛,也不至于找不到乐子,何苦要这么做呢?”
“这就是我要找的乐子呀,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刺激呢?”
罗德里格兹愣住了。他看着卡里略那毫无杂质的笑脸,心想他大概真的疯了。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我们墨西哥人这会儿正准备亡灵节呢。”
“又来‘你们墨西哥人’那一套,从小到大我听得耳朵都长茧子了。”
“是啊,你小时候最喜欢亡灵节。我还瞒着老爷,偷偷带你去墨西哥人的社区看过。”
这事卡里略还有点印象,不过他选择这一天出发只是天气原因,跟亡灵节或者万圣节都没有关系。
“后天就是成灵节,我可不想你在这一天……”
“老罗,你知道我不信那一套。传统也好宗教也好,在穆扎尔面前都没什么意义了。再说这一天总会到来的,只看你怎么选而已。眼下比起我,你还是多担心下自己吧。”
罗德里格兹嘴角嗫嚅着,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卡里略看他一个大老爷们还哭哭啼啼的,不禁有点想笑,但他只是再次给了他一个拥抱。在卡里略心里,在身边陪伴他二十多年的老罗才是真正的父亲。
“我走了,老爹。你要保重。”
卡里略拍拍他肥厚的肩膀,转身爬进了船舱。
卡里略小时候坐过飞船,对起飞的感觉不算陌生。但相比正规发射场,这种临时发射台的轨道长度更短,角度更陡,因而加速度也更大。5个g的加速度就是普通人能忍受的极限,虽然卡里略身体素质超过常人,但七倍的重力突然压到身上时他还是出现了视黑和晕眩,嘴里阵阵泛酸。他庆幸听了老罗的话,今天还没吃东西,不然全都得跟胃酸一起挤出来。
逐渐远离的大地无疑是迷人的景象,可卡里略没有回头,他怕已经坚定的决心突然垮掉,自己又把飞船开回来——虽然返航也没有机场能让他降落,而且在这之前肯定会被击落。离开大气层后速度逐渐稳定下来,驾驶台上那个弹吉他的骷髅挂饰也不再摇晃。卡里略知道自己终于自由了,但比起欢呼雀跃,他只是解开安全带,舒展了一下四肢。
星际旅游最大的感受就是无聊,因为太空中的距离并不是能够具体想象的概念,而且景色一成不变。等旅客真正上了飞船,才发现被长时间地囚禁在铁罐子里是一件多么难受的事。但卡里略很享受这两天的旅程,光是一成不变的景色就让他很满足——那是在地球上永远也看不到的,没有被大气遮蔽的真正的星空。
他记得以前曾和伊莎贝拉在贫民区外的山头上一起看过银河。那时他们拉着手躺在潮湿的草地上,月光给树林和两人身上裹上一层银装,点点萤火飘忽在他们的发梢,环绕身边的虫鸣为相爱的情人单独奏响。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就这样静静地遥望着壮丽的银河。不知过了多久,伊莎贝拉扭头看向卡里略,满含深情又带点俏皮地问:“当有一天死亡来临的时候,你会选择什么姿态去面对呢?”
卡里略从冰箱里拿出老罗提前备好的玉米卷饼大口嚼了起来。多少年过去了,他的口味还真是一成不变。
占据操作台的大屏幕上正在播放卡洛斯的比赛片段。卡里略从小就爱看拳击,可父亲总骂他没出息,因为拳击是下等人才玩的野蛮运动,贵族要学的是马术、击剑和高尔夫。但这些在小卡里略眼里都很没意思,因此他每次偷看比赛直播时就让老罗在门外把风,父亲来了就咳嗽一下,好让他赶紧关电视——即便如此还是被发现了几回,他自己的屁股遭了殃,老罗也被扣了工资。可他下一次依然会为小卡把风。
栖身贫民窟的日子也很少有条件看转播,现在终于能随心所欲地欣赏拳王的经典比赛了。卡里略觉得卡洛斯那干净凌厉的拳风怎么看都看不够——他在拳台上就是一个永不退缩的战士,狂风骤雨般的进攻和鬼魅般的闪躲天衣无缝地融合在一起,简直就像拳击的化身。在卡里略心中,卡洛斯不仅代表了这项运动的终极形态,更把它提升到了艺术的层面,他的身姿让人觉得所谓拳击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如果把拳击看作一个方程式,那么卡洛斯就是把最优解亲身呈现给世界的那个人。
而少年时的卡里略正是怀着对拳王的向往,拜访了藏身在贫民窟的前拳击教练——鲍尔·桑切斯。他曾是带卡洛斯入门的老师,一双识才的慧眼加上科学的训练,给这位日后的拳王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能够结识鲍尔也多亏了老罗的人脉,卡里略记不清当初为这事求了他多少次,最后老罗实在不胜其烦才答应了他——为了让鲍尔收他为徒,老罗也确实血亏了一把。
事实证明卡里略确实有天赋。在鲍尔门下刻苦训练了四年,19岁的卡里略在出道战就KO了当时名气颇盛的黑马,还拿到了在台下观战的卡洛斯亲笔签名的拳套——比起胜利的喜悦和观众的欢呼,偶像的肯定更让他激动得无以自持,而这双拳套他也珍藏了整整十年。
不知道拉奇卡看到门外的拳套会怎么想,估计会兴奋得不得了,然后急匆匆地去找他吧——可惜他都不能和拳馆的孩子们好好道个别。他曾对鲍尔和迪亚哥心怀不满,可如今自己也做了一样的事,想到这里不由得苦笑起来。
卡里略从怀中拿出伊莎贝拉的照片,脸上的笑容渐渐化为温柔的凝视。他们是在教会学校认识的,那时鲍尔刚把拳馆交给他打理,自己带着迪亚哥不知去了什么地方,让卡里略觉得非常可惜。因为凭那孩子罕见的资质,继续练下去说不定能成为比肩卡洛斯的一代拳王——他原本是想把拳套送给迪亚哥的。
迪亚哥不常来拳馆,鲍尔对他的事也总是三缄其口。卡里略不想过多地刺探他的秘密,但可以肯定的是迪亚哥还在练习其它格斗术,这从他的拳风就能看出来。不过他的离开让其他孩子多少松了口气,因为迪亚哥无意和他们搞好关系,对练的时候也毫不留情,每次把对手打得倒地认输还不罢休,卡里略不得不经常上场拉架。
他在迪亚哥眼中能看到熊熊燃烧的仇恨之火——这卡里略可以理解,因为他自己就有值得仇恨的经历。老罗曾经很费解,他觉得卡里略如果有什么梦想,那肯定是向穆扎尔复仇,还整天害怕他会加入游击队。可卡里略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过着不像贫民窟孩子的正常生活——在教会读书、干活、帮助他人,简直就像一个天使,甚至在拳台上都因为怜悯对手而不愿乘胜追击。
老罗怀疑卡里略是不是打击太大,心理出了问题,还带他去看过心理医生,非得让医生保证什么问题都没有才多少放了心。童年经历了这样的变故,卡里略当然很痛苦,经常一个人蜷在被窝里哭泣。而且他不傻,知道家族的仇人是谁,但仇恨从来都没有支配过他的内心——对此卡里略也很困惑,甚至还一度觉得自己不正常。
“教练,你是个好人。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迪亚哥最后一次训练结束后如此对他说。当时卡里略正给他按摩肩膀,没太理解这句话的用意,直到现在才多多少少有点明白。这已经是一年半之前的事了,不知道那孩子如今在哪里,过得怎么样了——他还在倒卖毒品和武器吗?相处的那两年里他没能帮迪亚哥走出犯罪的泥潭,心里一直过意不去,如今他能凭自己走上正道吗?
困意袭来,卡里略把照片放在胸口,在座椅上陷入梦乡。但没过多久,飞船经过金星轨道时的自动提示又让他从梦中惊醒——和无数个夜晚一样,他又梦到了伊莎贝拉。两人在山顶眺望银河时,全天最亮的就是金星。在卡里略给出那个匪夷所思的答案后,伊莎贝拉忍不住笑了,还说他是个奇怪的人。
“那你说,人们死后会去哪里呢?天堂真的存在吗?”
天主教的信徒竟然问出这样的问题,让卡里略有点吃惊。不过她就是有这样的魅力,总能出人意料,卡里略觉得和伊莎贝拉在一起永远都不会无聊。
“这只有死后才能知道了。不过我想,天堂也许就在金星上。”
“为什么呢?”
“因为人们的灵魂总会飘往夜空中最亮的地方。”
“可我还是想去月亮。”
“我小时候去过,被人类的双脚玷污的地方不会是天堂。”
“啊!我都忘了,你好像是哪个神秘家族的公子哥呢。”
卡里略当然是在逗她,因为他现在就亲眼看着金星从侧舷掠过——那灰黄的大气和木星有几分相像,只是少了梵高画作一般深浅各异的大小漩涡。船载电脑开始播放金星的资料,据那绘声绘色的合成女声所说,在充斥着二氧化碳和硫化物的腐蚀性大气下,将近500度的地表高温让金星成为一切生命的禁区。
那才不是什么天堂,倒不如说是炼狱,就像穆扎尔统治下的国家一样。
他还记得那天和伊莎贝拉相遇的情景。放弃拳击后,卡里略曾消沉了几年,最后决定将父亲秘密留下的财产用来维持拳馆的经营。鲍尔已经老了,离开拳台的卡里略可以接过他的衣钵,以教练的身份教授贫民窟的孩子们打拳,说不定哪天还能培养出未来的拳王。鲍尔带着迪亚哥离开后,他打算去教会学校看看还有没有愿意练拳的合适人选。也就是在那一天,他认识了教会新来的年轻教师伊莎贝拉。
看到她的第一眼,卡里略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圣母玛利亚从教堂的壁画中走出来了。他就这么愣在教室门口盯着她看,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她。伊莎贝拉也注意到卡里略,同样愣了一下,然后笑着对台下的孩子们说:“未来的拳王先生来看你们啦!”
“你怎么知道我想当拳王?”后来卡里略曾这么问她。伊莎贝拉露出一个俏皮的笑:“拉奇卡把你的事都告诉我了,所以一见到你我就猜到你是谁。”
拉奇卡是卡里略住在教会孤儿院时关照过的孩子。他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家里即便在贫民窟也属于排得上号的穷困。拉奇卡每天打完工才能来教会领救济食物,卡里略怕他领不到,总是特意给他留一份。
“听到你的事后我就在想,一直在教会当老师的话说不定哪天能再见到你。”伊莎贝拉眼中闪现着调皮的柔情,就这么盯着卡里略的眼睛,直到他忍不住吻上去。触到她柔软的双唇时,卡里略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和伊莎贝拉初遇的情形——那个一直留在他心中的小女孩再次出现在眼前时,他竟然没认出来。
卡里略没有看到水星。水星的公转要快得多,又只比月球大一点,几乎是个大铁球。如果说金星是炼狱的话,没有大气的水星就是冰火交加的地狱——向阳的一面超过400度,背阳的一面却低于零下150度——这样的环境中自然也不可能有任何生命存在。
和伊莎贝拉重遇后的每件事,卡里略都记得清清楚楚,尤其是两人的最后一次约会。卡里略觉得总在贫民区见面有点对不住伊莎贝拉,于是在黑市租了一辆飞行车,打算瞒着老罗带她去城区游玩一番。伊莎贝拉从神学院毕业后就在教会工作,从没回过城区;而卡里略虽然有过痛苦的记忆,却也一直想回曾经的住处看看。激动不已的两人几乎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迫不及待地在车站汇合后就偷偷出发了。
然而他们没能进城。在排队过安检时,一辆高档飞行车试图加塞,卡里略没有及时让开,两个贵族子弟就从那辆车里跳下来拍打卡里略的车窗。卡里略开窗询问缘由,却被那两人抓住衣领,强硬地从车里拽了出来,对他恶言辱骂还动手推搡。受到惊吓的伊莎贝拉赶忙下车劝阻,但其中一人抓住她的头发,把她的脸狠狠按在车门上。
卡里略不想使用武力,因为受过职业训练的拳手,一双裸拳就相当于武器,对普通人挥拳被视同为持械伤害,这一点鲍尔早已告诫过他。但看到伊莎贝拉痛苦的表情,卡里略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断掉了——这一刻,一直潜藏在他心底深处的野性冷静地爆发了。
当卡里略抬起双手摆出拳架时,整个世界似乎进入了慢镜头。面前冲来的贵族青年动作缓慢得像蜗牛,而且漏洞百出。卡里略轻盈地前后跳动,一仰头避过胡乱挥来的一拳,然后紧跟着对方收回的拳头垫步上前,转腰拧肩送出一个标准的左手横摆,精准地命中对方的下颌——这一拳的速度、力量、时机和准确度都完美到无可挑剔,瞬间剥夺了对方的平衡,让那个青年当即失去了任何反应,直挺挺地昏倒在地。
按着伊莎贝拉的那个人看到同伴被一击打倒,怒火中烧地冲上前飞踹卡里略,但他一个向后的滑步让这一脚刚好够不到。对方看出卡里略的身手,知道硬打不过,就想扑上来抱住他,利用体格优势把他按在地面打。卡里略立刻屈膝伏身,用一个U形侧闪向左躲过这一记熊抱,同时把重心移至右前脚,沉腰坠肩准备发力。当对方转过身继续扑来时,他的右手勾拳已经迎面而至,自下而上地击碎了那个双下巴。
这出离愤怒的一拳卡里略用上了全身的力量,让对方双脚离地飞了起来,同时感到自己的指骨也一并碎成了渣。
第一次响起的高温警报把卡里略从回忆中拉了回来。越过水星轨道后飞船离太阳已经很近了,现在的距离只有0.2个天文单位(注:1个天文单位等于地球到太阳的平均距离,约1.5亿公里),整个舱室亮如白昼。好在座舱玻璃可以自动调整明暗度适应外在光源的变化,让阳光不至于太刺眼。卡里略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太阳,而且还在不断变大,几乎占据了半个视野。电脑显示舱外温度超过600摄氏度,已经达到触发警报的标准。但卡里略并不在意,他还要继续向前。
除了右手的伤残,这仅此一次的冲动让卡里略失去了一切。在警局做笔录的时候,那个比老罗还胖,肚子快要垂到膝盖的警官不停地刁难他,每个问题都暗示卡里略犯了故意伤害罪,却完全不提那两个肇事者故意挑衅和先行动手的责任。他身旁的两个贵族当事人固定了下巴,虽然不能说话,但一直冲卡里略冷笑,无疑跟警官是一伙的。他们一致要求卡里略必须公开认错道歉并支付天价赔偿金,否则就要让他把牢底坐穿。
卡里略毫不意外,因为这就是贵族的特权——他们能够肆意妄为却不需要负任何责任,法律于他们而言只是一件趁手的工具,可以随意拿来整治他们不喜欢的人,正如现在被用来对付胆敢还手的卡里略。他全程只回以“是”或“不是”,因为说错任何一句话都可能导致罪行加重——发生这种事后,卡里略对未来已经不抱任何希望。
“喂,你这么说不对吧?”伊莎贝拉实在看不下去了,也理解不了眼下的情况,开始质问不讲道理的警官:“这根本不是卡里略的问题!你为什么不追究肇事者的责任,连监控都不看就把罪责推到受害者身上?有你这样当警官的吗?你眼里还有法律吗?”
卡里略想阻止她时已经来不及了——谁都知道伊莎贝拉是对的,然而决定对错的权力却在对方手上。胖警官显然没遇到过这样的质疑,不过马上就冷静下来,阴阳怪气地说:“这位小姐,每个案子有没有监控,要不要看监控,要看什么时候的监控,是看原版的还是剪辑的甚至人为制造的,都是我说了算——”他用粗短的手指指着自己那张松垮下垂的脸,总结一般地说,“要说法律,我这张脸就是法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插嘴了呢?”
伊莎贝拉目瞪口呆——她家在贫民区属于受人尊敬的上层,上学期间也没接触过世俗贵族,更不知道城区的官僚机构竟比贫民区的警察还要腐败无耻。她还想继续争辩,这时审讯室的门被突然推开,进来的是一个身着西装的年轻贵族。他看到正要说话的伊莎贝拉和卡里略时,眼神稍微停滞了下。从警官和那两个肇事者诚惶诚恐的反应来看,来者的地位显然不一般。卡里略看着他的脸,觉得有点眼熟。
警官对他的尊称是“费尔南多部长大人”——卡里略知道这个家族,当年的大清洗就是费尔南多一家主导的,从那以后其当家成了穆扎尔的左膀右臂,控制了全国的警力资源。当他把屋里其他人都支走,准备和卡里略单独面谈时,卡里略从他左额的伤疤想起了面前这位费尔南多究竟是谁,还一并勾起了许多童年回忆。
“巴勃罗,是你吗?”
“好久不见,卡里略·伊卡鲁斯。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呢。”
高温警报继续鸣响,舱外温度已经上升到1000度。卡里略吃完了最后一个玉米卷饼,犹豫着要不要带上护目镜。他已经感到舱内越来越热,空调正在增加功率。强烈的太阳风让飞船开始抖动,操控台的模拟画面显示外壳正在承受等离子体的猛烈冲击。卡里略倒不担心这艘船的质量,毕竟是他花光了所有家族遗产买的高档货,还特意做了大量的加固和改装——对老罗的技术他还是放心的,因此毫不怀疑这艘船一定能带他走完旅程。
巴勃罗和卡里略是儿时的玩伴和对手,两人曾在贵族社区的孩子们中间争夺领导权,因为费尔南多和伊卡鲁斯是当时最显赫的两个家族,孩子王也只可能在这两人之间诞生。他们在学习、体育和打架上反复比拼,卡里略总是能压过巴勃罗一头。他们最后一次打架,卡里略学着拳台上的卡洛斯,用一个有模有样的大摆拳在巴勃罗头上留下了那个伤疤。而大清洗就发生在卡里略得胜之后的一个月。
如今巴勃罗代表着穆扎尔的意志,以国家之主的姿态坐在卡里略面前,而卡里略却成了儿时手下败将的阶下囚。
“不觉得这状况有点搞笑吗?以前的你永远都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是我的童年怎么也跨不过去的阴影,如今却作为一个犯人出现在我面前。”
“你把‘嫌疑’两个字都省略了吗?”
“我的法律里没有‘嫌疑’一说,脚下的人是不是罪犯全看我的心情。”巴勃罗翘起二郎腿,身子向后仰了仰,“至于你的下场如何,就看你接下来的表现了。”
巴勃罗的意思很简单,他想要伊莎贝拉。只要卡里略乖乖把伊莎贝拉交给他,这次的事情就不予追究,否则卡里略可不是作为伤害犯,而是会以正治犯的身份被清洗掉——在这个国家,他的姓氏就是不可原谅的罪行。
卡里略觉得奇怪——他的身份已经暴露了,巴勃罗完全可以合理合法地直接把他除掉,然后用自己的权势强硬地占有伊莎贝拉,可他现在却是在谈交易——卡里略不觉得自己有任何交易的价值和筹码。
“你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巴勃罗往前探了探身子,得意的神情在脸上荡漾开来,丝毫不打算遮掩:“除了羞辱你还有别的原因吗?要抹掉你简直太容易,可是没什么意思。毕竟我找了你这么多年都一无所获,谁知你竟然主动送上门,就这么杀了你多可惜呀!”
也对。身份已经暴露的卡里略对费尔南多也好,穆扎尔也好,都构不成任何威胁。既然捏死他随时都可以,倒不如看着他如何在绝望中挣扎更有趣——手握权力的人就是可以毫不掩饰地展露傲慢,否则权力也就失去了一半的意义。
卡里略很清楚伊莎贝拉的命运已经注定,自己的态度唯一能决定的只有自己的下场,甚至他想和伊莎贝拉一起殉情都做不到——到底是留下伊莎贝拉成为巴勃罗的玩物,自己单独赴死;还是苟延残喘地活下去,亲眼见证伊莎贝拉的凄惨结局呢?
卡里略其实没得选。
“外壳熔化警告!请立即驶离恒星区域!”
尽管空调在全功率运作,舱内室温还是升到了40度,卡里略的额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他不顾被阳光灼伤的危险脱掉外衣,一口气灌下半升饮用水。老罗本想把舱内饮料换成马尔贝克葡萄酒,但被卡里略否决了——即便放弃了拳击,他还是一直延续着职业运动员的生活习惯,平时滴酒不沾。现在他尤其需要保持清醒的头脑,好见证这趟旅途的每一个瞬间。
从那以后他再没见过伊莎贝拉。尽管右手的伤势需要恢复,可心如死灰的卡里略还是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拳击教学中。孩子们发现原来那个耐心体贴的教练消失了,变成了一个暴躁粗野的虐待狂,训练强度也一下加大了很多。一些营养跟不上的孩子只好退出训练,拳馆一天天冷清起来。只有拉奇卡无论多么严苛的训练都一直咬牙坚持,因为他想替卡里略成为拳王,代他实现未竟的梦想。可“禁武令”的颁布又给了他们的拳馆致命一击。
当年的清洗结束后,穆扎尔就颁布了“禁枪令”,统一收缴全国的武器弹药,想尽办法打击毒贩和民间武装;十年前又推出了“禁刀令”,以治安为名废止了一切刃长超过20厘米的刀具;而在卡里略的那场冲突过后的三个月,穆扎尔终于发布了“禁武令”。
“禁武令”废止了所有民间的格斗练习和比赛,不只是拳击,还包括踢拳、柔术、卡波耶拉……甚至连射箭、标枪、铁饼、棒球等源自古代战争技能的体育项目也被一并禁止。唯一允许保留这些项目的地方只有国家统管的专业体育队,和贵族院校的俱乐部。以卡洛斯为首的很多体坛名将对此提出质疑,认为这种做法堵塞了穷苦孩子出头的重要通路,打压了民众的尚武精神,而且长远来看不利于体育的发展。但穆扎尔操控媒体压制了反对的声音,随后动用军警强制推行这个政策。
一夜之间,贫民区的所有拳馆都被关闭,城区中的业余武馆和俱乐部也被一并取缔——穆扎尔不允许“反抗”这种东西存在,无论是用言语还是拳头。在这个国家没有“正当防卫”一说,弱者的一切自卫和反抗行为都被视为犯罪。在穆扎尔看来,奴隶不配也不应该拥有武力。
“外壳熔化警告!请立即驶离恒星区域!”
距太阳表面不到500万公里了,外壳温度也突破了1500度。飞船的颤抖逐渐加剧,旅程终于接近终点。座舱玻璃的调整功能已到达极限,快要占据整个视野的太阳现在已经无法直视,即便卡里略带上了护目镜,面前的恒星仍十分耀眼。
那是观测核武器爆炸的专用护目镜,卡里略费了不少功夫才从黑市淘到手——不过也没什么奇怪,因为太阳本身就是一个要持续爆炸一百亿年的超级大氢弹。
拳馆被封闭的那一天,卡里略没忍住又动了手,才刚痊愈的右手打在军警的防暴头盔上,指骨碎得比上次还彻底。拉奇卡在一旁哭喊,他倒在地上被一群全副武装的合法暴徒围殴,几乎丢了半条命。但卡里略感觉不到疼,因为前一天他在报纸上看到了伊莎贝拉跳楼自杀的消息——据新闻所说,死者全身上下遍布伤痕,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
之后的两周卡里略躺在家里养伤。拉奇卡一直在身边照顾他,期间还帮他签收了一个寄自城区的神秘包裹,打开后里面是一个骨灰盒。卡里略知道这是巴勃罗寄来的,这些骨灰就是他的爱人伊莎贝拉。
他无法想象伊莎贝拉最后的三个月是如何度过的——如果他当初选择去死的话,她是不是就不用受这些折磨?除了无尽的懊悔,卡里略心中只剩一个想法——天堂不在这个国家,也不在月球和金星,他要带伊莎贝拉去真正的天堂,因为只有天堂才配得上她。
“外壳熔化警告!!请立即驶离恒星区域!!”
100万公里,2000度。长时间的超负荷工作让空调发出阵阵哀叫,舱内室温也飙升到50度。太阳风的阻力越来越大,但那可怖的引力如同巨兽的魔爪,将小小的飞船紧紧攫住,拉着它不断加速再加速。卡里略感觉自己的飞船像在狂风巨浪中挣扎颠簸的一叶扁舟,又逐步陷入无法逃脱的引力漩涡,随时都可能倾覆。虽然燃料所剩无几,而且当前已不再需要动力,但卡里略还是维持着100%的动力输出——他想尽快奔赴那个日思夜想的天堂。
卡里略和伊莎贝拉最初的相遇是在他刚被送进教会孤儿院的那段时间。总跟在院长身边的小女孩见他老是一个人窝在墙角闷闷不乐,就去院子里的花坛摘了几朵花给他。卡里略没好气地把她手里的鲜花打落,一个人扭过头继续抹眼泪。
“你不喜欢花吗?”小女孩一点也不生气,把地上的花捡起来,一脸关心地问他。
“跟你有什么关系。”卡里略不信任任何人,也不想跟任何人说话。
“爸爸说好看的花能让人开心起来。”小女孩闻着手里花朵的香气,露出一脸陶醉的神情:“你要不要闻闻?”
“我……我……”卡里略的眼泪鼻涕一下子决堤了。小女孩赶忙掏出手帕给他:“你怎么了?有什么难过的事吗?”
“……我爸妈都不在了,老罗也不要我了……我……我该怎么办……”
小女孩靠着他坐下来,抱着他的肩膀说:“不用担心,主会和你在一起,主和我们每个人都在一起。”
“真的吗?”卡里略透过满眶的泪水看着她模糊的脸。
“是真的,天主爱我们每个人,当然也爱你。”
可卡里略觉得主不爱他的父母,否则也不会让他们惨死。按照天主教徒的逻辑,肯定会说他们正在天堂享福吧,而卡里略也会在天堂和他们重聚。
“安心吧,”小女孩继续安慰他说,“我也会和你在一起。”
卡里略把所有的饮用水从头浇了下来,这最后的半小时他已不需要再喝。窗外突然爆发出一个耀斑,强大的冲击波让飞船剧烈地摇晃起来,卡里略连忙扶住座椅才没有摔倒。受损报告显示一块隔热瓦在刚才的冲击中脱落,但他没放在心上,反正早晚全都要脱落的。电脑的另一个模拟图像显示太阳上出现了一座超巨型的虹桥——起码在他看来那就像是彩虹或者拱桥一样的形状,又如同一条腾空而起的火焰巨龙飞舞在日面之上,在等离子飓风的吹拂下摇摆不定。在警告声的间隙中他勉强听到电脑的解说,这是一种叫做“日珥”的太阳现象。
电脑迅速测算出眼前这个超级日珥的数据:长80万公里,高30万公里,将近5000度。刚才的爆发让飞船的航线略有偏离,几个传感器也出了问题。但卡里略毫不在意,毕竟目标的体量很大,他的速度和航向早已进入太阳引力的不可逃逸区——别说回头,想停下或者错开都已经不可能了。
30万公里高啊!卡里略心想,这足够让两个木星并排从那个虹桥中通过了,而地球的尺寸顶多相当于木星赤道上的那个大风暴——宇宙可真是令人惊奇,相比之下人类的那点破事简直渺小到不值一提——费尔南多也好,穆扎尔也好,真该来看看这无比壮丽的景象,或许他们会意识到,执着于区区人类社会的一点权力是多么无聊。
卡里略带着骨灰盒去院长家诉说原委时并不指望能得到原谅,毕竟这一切都是他一时冲动的恶果。可头发花白的老院长只是默默抱着女儿的骨灰,任由悲恸从脸上一道道皱纹的深处满溢出来,却没有责怪他。卡里略看到墙上挂着伊莎贝拉小时候的照片,脑海中又浮现出当年那个小女孩的笑脸,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就这样相对而泣。过了许久老院长才问:“你一定要去吗?”
“一定要去。”
“你知道教义是不允许自杀的。”
“我不是去自杀,只是送她一程而已。”
卡里略的人生已经结束了,所以他心中并没有“自杀”一说。从他被警局释放的那一刻起就一直被人盯梢,现在那几个人就潜伏在屋外,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卡里略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明天,毕竟他的死活一直都攥在巴勃罗手中。既然如此,还不如主动选择自己喜欢的死法。
而现在,飞船已经掠过虹桥顶端,距日面只有不到30万公里了。卡里略知道太阳表面有6000度,而飞船外部的高温也直逼3000度。空调已经烧掉了,脱落的那块隔热瓦让直接暴露在高温下的船壳开始熔化。卡里略耳中充斥着设备损坏和外壳变形的噪音,各种警报声交织在一起,把高温警告都淹没了。
“这样也好。”虔诚的老院长用颤抖的手摸着画像上女儿的脸,“我的人生是围着天主和女儿转的,以后也会和人类一起围着天主和女儿转,这样也好。”
面前的太阳越来越近,舱外传感器已经全部报废,操控台的屏幕上也只剩下一片雪花。特意加厚的座舱玻璃的外层已经开始熔化,但在那扭曲变形的景象中,卡里略还是看到了太阳表面的真容——无数挤在一起的金黄的“玉米粒”正在那澎拜的高温海浪中蒸腾翻涌——卡里略只能想到这个形容,他觉得老罗看到了一定会喜欢。但他没想到的是,那每一个“玉米粒”的大小都堪比月球。
剧烈的震动下卡里略几乎没法站稳,感觉飞船随时都可能散架。操控台上的骷髅挂饰来回甩个不停,让他想起了五岁那年,老罗趁父亲外出打猎时偷偷带他去墨西哥人的社区参加亡灵节。那天他骑在老罗的脖子上,头上那顶硕大的草帽颤悠悠地晃来晃去,两人脸上都画成骷髅的样子,混迹于热闹的人群中东走西看。小卡惊讶地盯着街上那么多骷髅形象的雕塑和充气人偶,眼神中满是欣喜和好奇,在这节日的气氛中丝毫不觉得害怕。
“呦——呵!”一声高亢嘹亮的叫喊把小卡吓了一跳,他回头看到路边一个画着骷髅妆的大姐姐正随着吉他伴奏跳起了裙子舞。五彩缤纷的褶边长裙在她手中画出一个个美妙绚烂的图案,宛如上下翻飞的花瓣,而她灵巧的身形就如同在花瓣中闪烁飞舞的骷髅蝶。她一曲舞毕,拿出一个弹吉他的骷髅挂饰送给面前看呆了的小卡,还在他脸上吻了一下——那是卡里略记忆中,人生的第一次勃起。
是啊,今天是成灵节,是自己的灵魂回归天国的时候。老罗这会儿说不定正躺在楼顶,带着草帽和墨镜看着天上的太阳,同样回忆着24年前的这一天。
太阳黑子飞船驶向日珥的脚部,在那虹桥伸出的地方是一片低温区域,颜色比周围暗了很多,如同孤悬于金色海洋中的黑色小岛——卡里略知道那是太阳黑子,相对于日面平均6000度的高温,黑子的温度只有不到4000度。越来越多的隔热瓦熔化脱落,从座舱两侧一闪而过,在灼热的太阳风中渐渐蒸发干净。接近到这个距离,飞船的速度已经重新稳定下来,并且不再颠簸,正好让卡里略可以在临死的平静中好好欣赏日面的风光。
面前的太阳黑子宛如一个硕大无朋的眼睛,死死盯着来自地球的不速之客,又好像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随时准备将他的小船吞噬。在如此之近的距离观看,卡里略可以肯定的是这个黑子要比地球还大得多。他从背囊中拿出伊莎贝拉的骨灰,洒在自己身上。刚才浇的水已经被超过70度的高温蒸干,此刻的卡里略全凭着意志才没有昏倒。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日面,护目镜下流出两行热泪,随即就在通红开裂的皮肤上蒸发干净。卡里略知道自己已经抵达旅程的终点——那一切生命的源头,梦想中唯一的天堂。他在伊莎贝拉的照片上吻了一下。这一刻,他要和恋人一起见证。
卡里略向着面前的太阳张开双臂,做出了拥抱的姿态。
而在他前方,伊莎贝拉回过头来,微笑着向他伸出手。
(全文完)
后记:本文原为笔者初中时受刘慈欣《全频带阻塞干扰》启发所写的习作。但原稿早已丢失,如今在原文主旨的基础上加入当下的理解和思考复现出来,将其作为本人长篇作品的外传短篇单独发布。文中人物“迪亚哥”即为这部《最后的神祇》中第五章登场的主角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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