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同一个事物如果从不同视角来看,会呈现出不同的风貌。
曹雪芹最擅长多视角写人写事,《红楼梦》第三回和第六回,同样都是在写贾府,一个是从黛玉的角度来写,另一个是从刘姥姥角度来写。
在《红楼梦》第三回,我们《跟着林黛玉进贾府》,从黛玉的视角展现了一个仆役众多、规矩严格的荣国府。
到了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我们再跟随着刘姥姥走进荣国府,看看她眼中的荣国府是一个什么样的荣国府。
林黛玉和刘姥姥身份性格千差万别,但有一个最大的共同之处:她们都是投奔贾府来的。不过,林黛玉是长期投靠,刘姥姥是随机投靠,且都是以亲戚的名义。
但这亲戚和亲戚差别就大了去了。
林黛玉那是贾府地地道道的亲戚,母亲贾敏是贾母最疼爱的女儿,她是根正苗红的贾母嫡外孙女儿。刘姥姥算哪门子亲戚?还要从刘姥姥女婿狗儿说起。
狗儿本姓王,父亲叫王成,王成祖上曾做过小小的一个京官,当年和凤姐的祖父,王夫人的父亲认识,连了宗,认作侄儿。
后来王成家业萧条,金陵王家飞黄腾达,两家多年没有来往。所以即便是亲戚,也是常年不来往的远门亲戚,况且地位如此悬殊,贾府这门亲戚刘姥姥实在是高攀了。
不得不说刘姥姥有胆量有见识,她一个乡下的老寡妇,却秉承着“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原则,敢于到侯门深似海的公爵府去碰碰运气,可谓有胆有识。
刘姥姥办事很有策略,她来投靠贾府是冲着王夫人来的,但是她不一上来就直接找王夫人,那样的话还没等见到王夫人,就被撵出去了,她先找到了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
所谓陪房,就是古代大家小姐出嫁时带过来的丫头。这陪房看起来也是奴才,但却是高人一等的奴才。
像大太太的陪房王善保家的、王熙凤的陪房平儿,那都是在女主人跟前能说上话的人,是女主人跟前的红人,一人之下,百人之上。
况且周瑞当年为争买田地的事情,曾得到过刘姥姥女婿狗儿的帮助,欠了他们家一份人情。
加上周瑞家的也想趁机显示自己体面能为,于是在她引荐下,刘姥姥得以登堂入室,进入贾府。
刘姥姥眼里的贾府,自是非同凡响,小说从一个乡下来的老太太的视角来展现贾府。
刘姥姥眼中的贾府,是各种感官综合起来的贾府。
小说首先从嗅觉角度来写刘姥姥眼中的贾府:“才入堂屋,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竟不辨是何香气,身子如在云端里一般。”也难怪,贾府女眷众多,除了姑娘们还有下面一众丫头,皆搽脂抹粉,自然香气袭人。
其次从视觉角度来写贾府。“满屋里之物都是耀眼争光,使人头悬目眩。”这句描写没有具体写什么,只是传达出一种视觉印象“耀眼争光”,贾府的富丽堂皇真是亮瞎了刘姥姥的老眼。
还从听觉角度来写贾府:“刘姥姥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正在好奇是什么“爱物儿”时,“陡听得“当”的一声”,刘姥姥被吓得一眨眼。描绘出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老太太初次见到西洋钟该有的反应,传神如在眼前。
小说在综合运用嗅觉、视觉、听觉描写的同时,还融入了刘姥姥的心理感受,让人如临其境,不自觉就代入其中。
以上只是贾府的一角——凤姐的居所,尚且如此富丽。窥一斑而见全豹,整个儿贾府该如何富贵?
小说的核心是塑造人物形象,除去环境描写,这一回塑造最成功的人物形象依然是凤姐儿。
在对凤姐儿进行正面描写之前,小说先借周瑞家的之口写下人眼中的凤姐儿:
“这位凤姑娘年纪虽小,行事却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得美人一样的模样儿,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她不过。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严了些。”
未见凤姐儿其人,刘姥姥已感到了凤姐儿之威,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
王熙凤的出场方式可谓“千呼万唤始出来”,感觉就要出现了,却是一场空欢喜,情节一波三折,勾人心弦。
先是以平儿的出现制造出一场误会,造成情节的第一个曲折。
在刘姥姥眼中,平儿“遍身绫罗,插金带银,花容月貌”,几乎让她以为这就是王熙凤了,谁道却是个体面的丫头。
丫头就如此富贵美丽,主人该何等风光?这种衬托的写法,提升了读者和刘姥姥对凤姐儿的期望值。我们也像刘姥姥一样热切期盼着凤姐儿: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物呢?
接下来从听觉角度写,写到吃饭的钟声敲响,丫头子们一齐乱跑,远远都听到了笑声和十几个妇人衣裙窸窣的声音,想来凤姐儿就在其中,这回该见到真正的凤姐儿了吧?
可是仍旧没见到。
一直等到凤姐儿用饭完毕,周瑞家的回来,刘姥姥才终于见到了凤姐儿——这胃口吊的,够足!
《红楼梦》每次写王熙凤的出场都是浓墨重彩,极尽渲染,营造出热烈隆重的气氛。
这是作者对王熙凤的偏爱,也符合人物性格身份定位。王熙凤生性爱排场,好面子,无论居室环境还是衣着打扮,或者出行阵势,都极尽繁华热闹——这是一个受不得冷落的女人。
在乡下老太太刘姥姥眼里,凤姐儿周遭的一切都是耀眼的:铜钩上挂的是大红撒花的软帘,炕上铺的是大红毡,金心绿闪缎大坐褥,王熙凤穿的是桃红撒花袄,大红洋绉银鼠皮裙。
一色的大红大绿,一色的闪闪发光,烘云托月般衬托出端坐其间“粉光脂艳”的王熙凤,活脱脱写出一个光彩夺目的美人形象。
就像周瑞家的所形容的,王熙凤长得美倒在其次,她更出挑的地方在于行事儿之漂亮、心眼子之多、口齿之伶俐。
与刘姥姥初次见面的王熙凤,分寸拿捏得十分恰当,既不显得冷淡,又端着管家奶奶该有的架子,让刘姥姥亲也不是,不亲也不是。
一说起话来,凤姐儿的伶牙俐齿把一个久经世代的人精刘姥姥说得张口结舌,她一上来就给了刘姥姥一个下马威:
“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厌弃我们,不肯常来;不知道的那起小人,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似的。”
把个刘姥姥说得直念佛,凤姐的厉害可见一斑。
更厉害的是,凤姐儿收放自如,轻松掌控全局,一个下马威后又不忘挽回尴尬局面:“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呢!何况你我。”
凤姐儿明知道刘姥姥是穷亲戚上门“打秋风”来了,故意哭穷给刘姥姥看:“不过是个旧日的空架子”“外头看着烈烈轰轰,殊不知大有大的艰难之处”。
王熙凤通过适当的哭穷,让刘姥姥这些穷亲戚不要对贾府有过高的期望,免得赖上贾府。
明明准备了给刘姥姥的银子,偏偏说成是太太给丫头们做衣裳的银子,让本来已经不抱希望的刘姥姥得到意外的惊喜,对凤姐儿的感恩瞬间膨胀了好几倍。
这王熙凤,太厉害了,三下两下就惠而不费地打发了乡下来的穷亲戚,还为贾府赢得体面和好名声,真乃天生的外交专家!
做事一向狠绝的王熙凤,这一次不管是为了维护贾府的体面,还是一时大发善心,送给刘姥姥二十两银子,帮他们一家度过荒年,确实是做了件善事。
王熙凤无意中做的善事却为女儿巧姐儿积下一份阴功,贾府抄家时巧姐差点被卖掉,正是刘姥姥救了巧姐,才有了巧姐后半生的安定。
做人就该“留余庆”,日后才有福报,正如《红楼梦》曲所唱:
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
202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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