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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听说骨科是医院里最惨不忍睹的地方,多少年来我一直没有亲眼见到过,不知道“惨”成了什么样子。这一次老丈人摔断了腿,陪护期间算是对这里的“惨状”有了大概的了解,也让我看到人间还有如此多的不幸和无奈。
监护室应该是整个科室的缩影,这里住的都是刚做完手术或急救送进来的伤者,不是断胳膊折腿,就是腰椎脊椎有问题的患者。不论白天黑夜,痛苦的呻吟和哀嚎不绝于耳。
监护室有六张床,患者年龄最大的九十四岁,最小的才刚刚五岁。有车祸导致腰椎脊椎断裂的;有摔倒造成髋骨粉碎性骨折的;还有被拴狗绳绊倒胳膊摔折的;那位面容姣好的少妇是腰疼被庸医给治瘫痪的。这些不幸者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因此,没有人没心没肺地在他们面前哈哈大笑。即使心里比蜜甜,也装出一副难过的的表情。
和老丈人病床相邻的三十九床上也是一位老爷子,没有见到陪护他的人。只见他紧锁眉头蜷缩在被窝里不停地呻吟着,那声音很有节奏感,还带着颤音。床头的挂牌上显示他七十八岁,病因是髋关节粉碎性骨折。他和我老丈人同岁,而且是一样的病情。
“嘿,你啊,一天到晚除了吃就是睡!心咋就这么大呢?”正在看床头的挂牌,被身后的一道声音给吓了一跳。
扭头一看,来者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她四方脸盘,浓密的黑发在脑后扎成一条马尾,眉毛有点不太自然,显然是纹眉师水平有限所致。鼻梁倒是笔直挺拔,只是那朝天的鼻孔折煞了风景。两瓣薄嘴唇,一看就是能说会道的主。她上身穿一件紫红色对襟毛衣,下身青色金丝绒直筒裤,脚蹬一双运动鞋,给人的感觉非常干净利落。
她的话音刚落,床上的老爷子像是突然断了电源的音响,一下子没有了声音。与此同时,又像打了一针兴奋剂一样眼放精光,面露喜色。这个表情微不可察转瞬即逝,随后他的一只腿蜷了起来,把被子撑的像一顶蒙古包。
“不会吧,我离开才多大的功夫,你居然又尿床了?”中年女人杏眼圆睁,不可置信地说道。话音未落,她一把掀开了被子,老爷子裸露的下半身顿时一览无余地呈现在了众人面前。
我好奇地看过去,老爷子身下床果然湿了一大片,如果染成红色,俨然是一面倭国的旗帜。一只腿显然是因骨折血脉栓塞造成了水肿,皮肤肿胀得发亮发青,因无力挪动紧贴在床单上。另一只腿蜷起,两只手垫在屁股下面,力图避免皮肤与尿液浸湿的地方接触。
“你这样谁受得了啊?我真是无语了!”中年女人满脸的不痛快,喋喋不休地说道。说话的同时,她顺手拉了一下床边的隔断帘,老爷子的病床立刻形成了一个独立的空间。
“真是气死我了!”中年女人话音刚落,“啪”,隔断帘里面传出了一声脆响,我判断应该是手掌打在屁股上发出的声音。果然,老爷子开始求饶了,他一迭声地喊道:“哎哟哟,疼死我了……你不会轻点?”
“打轻点你就不会长记性。”中年女人笑道。
“慢点慢点,腿疼……”老爷子虽然这么说着,我听得出话音里却透着嬉闹的味道。
因为店里有事要忙,没有看到后面的剧情。一路上回想着刚才的一幕,我禁不住笑了出来——这父女俩真是一对活宝。
晚上到医院的时候是十一点,我看到那位中年女人躺在走廊里的折叠床上玩手机,老爷子一如下午的那样仰卧在那里呻吟着。快到十一点半的时候,老爷子说想喝一点开水。他连着叫了几声,那位中年女人愣是装作听不见,自顾自地玩着手机。我实在看不下去了,赶忙说老爷子别叫了,我来帮你。刚提起热水壶,门外传来了中年女人的说话声,她说别管他,喝多了水一泡接着一泡撒尿,真是害死个人呢……
“快来啊,我要尿尿。”刚刚过了十二点,老爷子又开始叫了。
这一下中年女人动作挺快的,“哒哒哒”趿着拖鞋跑了进来。她麻溜地从床底下拿起尿壶,掀开被子伸向老爷子裆部的位置。与此同时,以极其厌恶的口气说道:“你自己把它放进来不行吗?看你懒成啥样了!”
“我不敢动弹,一动就疼得揪心呢。”听这话好像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细细一听却掺杂着撒娇耍赖的成分。
“那你就尿床上吧,反正受罪的是你。”这个中年女人看来毫无同情心,不但不帮助老人,居然还笑出了声。
“咦,‘自己把它放进来’是啥意思?”我突然有些纳闷。再想到男性病人专用尿壶的形状我才恍然大悟,只是觉得父女之间这样开玩笑实在是有违常理。
不知道最终是不是老爷子“自己放的”,反正尿壶里的尿液有小半壶。撒完尿他接着又开始了连绵不绝的哼哼,大概不到十分钟,哼哼声又被震天响的呼噜声代替了。而且还在断断续续地说着梦话,好像在和谁争论着什么,情绪很激动。其中有几句话我记得很清楚,好像是说什么“我白养了你们几个”,“我老了说话没人听了”,“那就回去等死吧”。
五点多的时候老爷子又喊着要撒尿,连喊好几声都没人应答,他也就偃旗息鼓了。我没有去给他帮忙,老丈人夜里不是要翻身,就是要活动腿,累得我眼皮都睁不开了,哪有心思做好事呢。
七点多天就亮了,护士催着病人家属赶紧收拾各自的东西。按照医院的要求,病房里的物品必须摆放整齐,不得放折叠凳子和床,吃饭的餐具也要放进床头柜。病人家属们对护士的话唯命是从,陪着笑脸巴结都来不及呢,生怕得罪了她们,给自己家人多抽几滴血,故意多扎几针。
中年女人也把自己的铺铺盖盖放进了柜子,又把折叠床送到科室的储物间。她好像早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回到病房一言不发第一件事就是掀开老爷子的被子,紧接着就是响亮的一巴掌,随后就是老爷子有些夸张的叫唤声……
我买早点回来看到老爷子半躺在床上,才算是见到了他的真面目。他上身穿一件老式带领子的蓝色线衣,方头大脸,却长着一对鼠眼,眼睛虽小却透着一丝狡黠。须发皆白,根根直立,钢如猪鬃,看起来属于那种性格强硬之人。他黝黑的脸上沟壑纵横,额头的皱纹杂乱无章,放在被子外的双手青筋暴露,十指关节因长期劳作而变形,这一切都在无言的诉说着老人经久岁月的沧桑。
他喵了我一眼,没有停止和门口办公桌前的护士说话。他问护士髋骨粉碎性骨折如果不做手术,将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还问她手术的成功率有多少之类的事。因为店里有事,我没有接着听下去。出门的时候和中年女人打了个照面,她手里提着稀饭油条和包子,看来她去买早点了……
十点多回到病房,我看到有一位五十出头的男人,背着手在老人的床前来回踱步。他好像有些不耐烦地对正在忙碌的中年妇女说道:“液体还有这么多,输完到啥时候了?这么一来出院又到了下午。”
“看这情况液体输完怎么也到一点多了,你们先去办理出院手续,然后就回家吃饭吧。我给他好好擦洗一下把个人卫生搞彻底,免得回去再麻烦你们。中午两点来也不迟。”中年女人说着话,没有停下给老爷子擦脸的动作。她一边擦着,一边贴心地问老爷子毛巾是不是太烫了、腿疼得咋样……此情此景不知道别人是什么样的感觉,她的细心和体贴让我感到汗颜。同样是做子女的,和她比起来我们差的太远太远了。
我打量了一下这位站在床前的男人,他身高约有一米七,方脸,理着一头板寸发型,一看就是老爷子的复制品。他天庭饱满,面色红润,鼻梁上架着一副近视镜,川子眉不怒自威。他穿着雪白的衬衣,外罩一件浅灰色夹克,笔挺的西裤,皮鞋擦得铮亮,强大的气场给人一种压迫感。我暗自思谋道——他十有八九是那种开会坐在主席台上的人。
“我不想出院!”就在我猜测这个男人身份的时候,躺在床上的老爷子说话了。那他好像有所顾忌的样子,前面两个字说得很清楚,后面两个字的发音越来越小,小的几乎让人听不清,完全不像和中年女人开玩笑时说话那么中气十足。
“不想出院?”听了老爷子的话,男人皱了一下眉头,背在身后的双手又抱在了胸前,向着床头靠近了一步,盯着老爷子口气冷淡地问道:“不想出院,那你想怎么办呢?”
“……”老爷子没有说话,慢慢闭上眼里把头转向了一边。
那位中年女人一直没有掺言,她只是贴心地帮老爷子掖掖被子,或者做一些其他的事。正在这时,四十床的老太太手术后被推回了病房,后面跟着大大小小十几个人,这些人都面带愁容。我猜测,应该是手术效果不太理想吧。
男人看了一眼黑压压的人群,转过头对着老爷子病床的方向,也没有具体的称呼,说道:“我先走了。”
“你忙去吧,病房里味道不好闻。”中年女人对男人讪笑着,分明有讨好的意味。她拿起放在床尾的老爷子的外套,抖了一下,接着道,“趁着这会儿没啥事,我先准备一下东西。”
男人走后这位中年女人也紧跟着出了病房,并没有像刚刚她所说的那样准备什么东西。她临出门的时候,从柜子里拿了一包包装完好的护理垫,径直去了斜对面的病房。三分钟后和另外一个女人相随着来到了门外窃窃私语着什么。综合观察到的情况,我觉得这个女人不简单,她和老爷子还有那个男人之间应该不是亲情关系。
“你中午想吃什么?”半小时后,我正在为老丈人屁股上的褥疮抹药,听到中年女人在征求老爷子的意见。
“你吃啥我就吃啥呗。”老爷子显然是心里不痛快,意兴阑珊地回道。
“我喝白开水,你行吗?”她呵呵笑了两声,接着道,“你这人啊,一天三顿饭少吃一口都不行。我发觉你除了睡就是吃!”
“人活着不就为了吃穿享乐嘛,像驴一样辛苦了一辈子,啥都为别人考虑,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死了都是个冤枉鬼!”老爷子似乎还没有从坏心情里走出来,长叹了一口气,一副心灰意冷的口吻道,“谁知道还有几天活头呢!”
“可别这么说,我看你这精神头十足的样子,再让你结一次婚都没问题。”中年女人话没说完自己都笑了。
“哈哈……”老爷子也笑了,这一笑脸上的阴霾荡然无存,反显得意之色。
“我去买饭了。”中年女人一阵风似的走了,给病房里留下了轻松快乐的氛围,我发现她这性格挺讨人喜欢的。
老爷子又在闭目养神了,我听到他长叹了一口气,看样子刚才的好情绪并没有延续多久。坏心情就像潮汐过后裸露在阳光下的沙滩,根本无法祛除。一旦没有人聊天他就为了配合自己此时的心情,他发出的呻吟声颤动频率越来越高,分明在宣泄着一种情绪。
一向不喜欢八卦的我,禁不住悄声问隔壁陪床的小伙儿,他告诉我说那位中年女人是老爷子的儿子请来的护工。他说老爷子的儿子工作太忙,儿媳妇侍候公公不方便,就请了护工二十四小时护理。他这样一说,我心里的疑问总算是解开了。
一小时后护工回来了,和她一同来的还有一位梳着马尾辫的女人,从面目上看来和护工岁数相当。护工手提一只食品袋,可以看到里面装着连汤带水的东西。随着她的到来,病房里一下子漫溢着一股令人垂涎的饭香味。我吞咽着口水仔细瞅了瞅,食品袋里分明是一种叫做“牛肉小饭”的地方风味。
这是我们丝绸之路,河西重镇张掖地区独有的特色美食。它之所以叫做“牛肉小饭”,是因为有大块大块的牛肉片,“小饭”的“小”则是由“面”的大小而来。这个面突出的特点就是一个“小”,通常是那种四毫米见方的小方块,厚度约一点五毫米,嚼起来很劲道。饭汤里面有豆腐干、粉皮等辅料,再佐以葱花和韭菜,抑或是香菜。吃的时候放一勺油泼辣子,加几滴香醋,如此一来,一碗红白绿相间的牛肉小饭就呈现在面前。那诱人的色泽,入口的酸爽,开胃的香辣……令人百吃不厌。
“吃饭喽!”我的心思还在牛肉小饭上面,就听到护工故意尖着嗓子喊了一声。我知道这女人又在逗老爷子玩呢。
“……”老爷子躺在被窝里,看着床前的护工默不作声。
“咋了?难道你不饿吗?”护工晃动着手中的食品袋,像逗小孩一样笑眯眯地说道。
“……”
“你是不是尿床了?”看着老爷子那副神情,护工似乎有所怀疑。她一把掀开被子,夸张地啊了一声,说道:“啧啧,你这个害人不浅的,马上就出院了还给人找麻烦!”
护工嘴里埋怨着,把手中的食品袋放入床头柜上的饭盆里,招呼一同来的女人动手换护理垫。她从床头柜里拿出一只开封的塑料袋,抽出了一条护理垫放在床边的方凳上,“哗”一下拉上了隔离帘。
“准备翻身,右手拉住床边上的栏杆,配合一下。”我看不到里面的情况,只听到护工的说话声。
“哎哟哟……慢点……慢点……疼!”
“你这个不长记性的,尿急了不知道憋一憋?左腿坏了中腿也不行了?”
中腿?这么一说又把我搞迷糊了,左腿右腿都知道,啥是中腿呢?
琢磨了半天我才搞清楚“中腿”的含义,不由得佩服起这女人的想象力。换护理垫的过程中老爷子一直在唉哟唉哟不停地叫唤着,护工时不时笑着给他一巴掌,本来死气沉沉的监护室好像成了游戏室。
“哎哟哟,我的个神呐!看到美女侍候你,是不是有想法了?”护工突然间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奇地问道。
“说啥话呢,我都成了这个怂样子,还能有啥想法!”老爷子嘿嘿讪笑了两声,乍听起来好像是在开玩笑,细细品味却透着深深的无奈。
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从对话中我猜测应该是在开玩笑。惊诧之余也就觉得见怪不怪了,人家护工啥样的情况没有遇到过,在他们眼里没有性别,只有服务对象。再说了,如果在乎那么多,面对疼痛缠身生活不能自理的病人,又怎么能照顾的好呢。
隔离帘拉开后,我看到病床前的地上扔着被尿浸湿了的护理垫和床单,还有线衣,老爷子半躺着靠在床上。护工推过餐桌把饭盆放在上面,老爷子拿着汤勺开始吃饭了。
老爷子吃饭的过程中还和护工聊天,说自己的牙完好无损,面条喜欢吃硬一点的,平时最爱啃猪蹄。他吃饭总是吧唧着嘴,特别是嚼牛肉时“咯吱咯吱”的声音,即使是酒足饭饱的人也会被引诱的流口水。
一盆饭不过十分钟就吃完了,老爷子拿着护工递来的餐巾纸擦着嘴,时不时用舌头舔一下嘴唇,看起来十分满足的样子。护工把洗干净的饭盆装进一只塑料袋,又拿出了床铺下压着的CT片。那个马尾辫女人看到液体输完了,赶忙摁了一下床头的按钮。
护士闻声而来拔掉老爷子胳膊上的针头,在扎过针的位置贴了一块胶布,这期间他一直仰望着天花板,好像这件事与他无关。护士刚离开两个男人又走了进来,其中一个是上午十点多来过的,另外一个虽然是第一次见到,那体态和长相一看就是亲哥俩。
“哟,来的正是时候,液体刚刚输完。车子来了吗?”护工看到来人,立马直起身子笑着问道。
“快到了。东西都整理好了吗?”年长一些的男人问道。
“整理好了,那边柜子里还有一箱牛奶和两罐蛋白粉。”护工说着话,朝柜子的方向走去。
两位男人都背着手,似乎对护工所说的那些东西毫不在意。他们扫视了一下病房里的情况,没有跟任何人点头打招呼,也没有跟老爷子说一句话。我甚至发现,他们的目光在老爷子身上也只是一扫而过。
过了十分钟左右,两个穿急救服装的人,推着担架进来了,后面跟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一眼望去就知道是老爷子的第三个儿子,他没有两个哥哥那样上位者的气质,看样子不是在种地就是在打工,。
急救人员熟练地把担架放在床的一边,在三儿子的帮助下,把老爷子连着床单抬上了担架。这个过程中没人说一句话,老爷子似乎失去了知觉,没有像护工动他的时候那样夸张地大声喊叫。他双眼紧闭着,完全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
“老爷子今后的日子可不好过啊!”
“以后的吃喝拉撒都要靠人侍候,生活质量肯定很差,就老爷子这性格还不郁闷死了!”
……
就在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的时候,护工急急忙忙又回来了,估计她是帮着把老爷子送上车又返回来的。她二话没说拉开床头柜,取出了大半包护理垫,还有毛巾和一次性手套,塞进一只塑料袋提走了。这些东西将会用在另一个人的身上,毫无疑问对她来说又是一笔收入。
老爷子睡过的床很快换了新的主人,我却忘不了他的样子,特别是被抬走时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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