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病

01

静陵觉得自己忽然就告别了能把碎花裙穿出烂漫少女感的年纪。

飞驰的地铁里，她透过玻璃倒映的人群映像，凝眸注视自己的身影。

28岁的她，谈不上老，甚至和前几年相比，多了几分沉韵雅致的味道，如果拿出相片对比，旁观者或许会说，你比从前更漂亮了呢。是的，她仍有这样的自信。

但今天这条第一次上身，却像把别人衣服穿在身上的碎花裙，彻底把她的情绪搅坏了。在她心中，碎花代表着她引而为豪的比大部分人都要漫长的少女时代。这一刻她感觉，这个时代结束了。

她咬了咬牙，几乎有些赌气地，发誓从此将碎花元素从衣橱里剔除。

就在这念头闪过之际，她从玻璃窗里，发现了一双男人的眼睛。一双狭长、专注的，和她注视着同一个方向，或者说，注视着镜中的她的，陌生男人的眼睛。

静陵本能地头皮一麻，地铁色狼，变态狂，反社会人格等各种可怕的社会新闻字眼弹幕般闪进她脑海。她不是那种包子型柔弱女性，身体比脑子先做出反应。她转过身，在身后拥挤的人群里搜索眼睛的主人，很快地，锁定了离她三五个人距离的地方，一个头戴鸭舌帽，身穿卡其Tshirt配牛仔裤，暗蓝色跑鞋，身高约175公分的成年男子。

在她搜寻的过程中，男人的目光也正肆无忌惮地直视她，带着一点疑惑。静陵带着警告的意味狠狠瞪了男人一眼，尽管那凶狠在她微圆的娃娃脸上起不到任何恐吓作用。

短暂几秒眼波博弈后，男人把鸭舌帽往下压了压，低头做出专心看手机页面的样子。

列车穿过黑暗隧道，车厢内一片轰隆隆声。静陵给舍友肖莉发去一条微信：地铁上有个变态盯着我。

肖莉秒速回复：提前下站，观察变态有没有跟上来，如果跟上来了迅猛联系地铁协警。

静陵还没来得及回复 “好”，地铁已抵达下一站，门一开，她像装了弹簧一样，腾地往外挤，站在门口的人不免抱怨几句，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身后那男人跟着往前走了几步，不知是因为人群阻挡，还是跟不上静陵飞一般的速度，在地铁门关闭前，静陵听见男人喊了一声：“诶，你……”

静陵人早已挤到门外。

地铁门在叮咚叮咚提示音中缓缓关闭。

男人站在车里，表情有点挫败，只见车窗外的碎花女子，对着地铁门，准确地说，是对着他，竖起了中指。

02

晚上，静陵把这惊险的一幕绘声绘色地描述给肖莉听。

肖莉调侃她：我以为现在的地铁变态，目标只限于十几岁萝莉，没想到你这种28岁的中女也还是颇受青睐的嘛。

静陵窝在沙发上，边啃泡椒凤爪，边朝天花板翻了个180度的大白眼。虽说空窗三年多，花样年华白白耗费在孤独单身期，但她身边一直不乏追求者的好吧。

两人又分析了一下变态男的行为模式，感觉不像变态或者小偷、暴力狂之类，肖莉推测，此人应该是觊觎静陵美貌的痴汉，只是太不含蓄，令人反感罢了。

两人聊了一堆身边女同事外遇色狼的恐怖经历，互相叮嘱外出要小心之类的，各自洗洗睡了。

本以为这事就是个小插曲，过去就过去了，没想到几天后，在同一条线上，静陵又遇上了那个男人。静陵是个重度脸盲，普通陌生人，见面十次也未必能认出对方。无奈那男人标志性的鸭舌帽和宽肩窄腰在人群中颇具辨识度，尤其那双狭长的盯上人就不眨的眼睛……

倒霉的是，下班高峰期的地铁，人多得要命，男人就站在静陵身后。只要有停站，人一挤，两人几乎是贴在一起。

静陵比男人矮一个头，男人温热的鼻息就在她头顶，呼，吸，呼，吸……

此时静陵心中如有万匹草尼玛同时奔腾，好不容易熬到公司那站，赶紧下车逃命。埋头一阵快走，走到出站口那条漫长的隧道中间，才发现变态男尾随在身后。

静陵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包包，发现里面除了一把自动折叠伞，并没有什么可以作为武器的硬物。手忙脚乱地把伞掏出来，开关一摁，伞面哗地在男人面前抖开了，她颤着声音喊道：你个死变态，再跟着我我就报警了！别以为我好欺负！

路过的都是行色匆匆的下班族，瞥一眼看个热闹，谁也没有管闲事的热情。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静陵听见伞那头，男人无奈的声音：沈静陵，你真不记得我啦？

听见对方清楚地说出自己的名字，静陵迟疑地放下伞，表情却还是一脸蒙圈：你是……？

我是韩啸啊，高二（三）班，坐你身后斜对面那个……

静陵快速地在脑子里搜索了一下高二同学的资料，发现别说脸了，能想起名字的都没几个。她防备地摇了摇头。

鸭舌帽男挠了挠头，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神亮了起来：成轩你总记得了吧，班草，你男神，你还给人写情书……

伞哗地应声而收，露出静陵表情复杂的脸。成轩她记得，太记得了，那是她少女时期最不能言说的一道伤（耻辱）啊……可这个叫韩啸的男同学，她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03

后来两人聊起，韩啸惊讶于静陵将有关自己的记忆剔除得如此干净。他自问高中时代的自己，虽比不上高富帅班草成轩，但因为爱运动，体格健壮，人长得不差，成绩也算中上，怎么看，也不应是老同学心中面目模糊的路人甲啊。所以和静陵的这一段重遇，让他感觉十分挫败。

现在，我们还是来说说成轩吧。成轩此人，在静陵的少女时代，曾经占据了四本加锁日记本的空间。

四本日记本的空间是个什么概念呢？

比如说，今天的值日生是我和他，一人扫两组，他比我先扫完，还帮过来我倒了垃圾。

今天，课间在走廊遇到。他抬起头，对我笑了笑，我觉得那笑容里，有一些别人看不懂的，只属于我们的东西……

他在球场上挥洒汗水的样子，真的好帅。小莹也说他是全班长得最好看的男生，伐开心，感觉自己的专属秘密被人瓜分了……

满满四大本，写满了诸如此类的少女怀春的蠢话……然后，在第四本日记本被写完以后，沈静陵同学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要给男神写情书表白。

写情书容易，送出去难。说起来，这封信，还是颇费了一番周折，拜托男神的好友某同学帮忙转交的。

韩啸插播：那个帮忙转交情书的路人正是在下。

静陵：……（记忆一片空白）

事情发展到这里，一切都还蛮水到渠成的，就算男神没接受这份沉甸甸的表白，日后回忆起来，也不失为少女时期一份带着淡淡遗憾的美好回忆。

没想到，情书被转交的第二天下午，自习课，隔壁班那个个子高挑面若桃花的班花忽然出现在他们班讲台，冷笑着把沈静陵花了一周时间斟词酌句自觉感人肺腑闻者流泪的情书一字一句给念了出来。

念完还加了一句：那位叫沈静陵的女同学，拜托找个镜子照照自己，也拜托把眼镜擦擦干净，别人碗里的饭闻着再香，也不是你的。别人的男朋友看着再好，也是别人的。只有脸，是你自己给自己的……

全班同学的目光刷地全聚集在沈静陵身上，而此时，男神，没事人一个，正盯着窗外的景色出神呢。

在这股高强度气压的笼罩下，沈静陵腾地站起来，走向讲台，那条短短的走道，她感觉自己走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她当时脑子嗡嗡的，什么也说不出来，耻辱、心痛、丢脸……一切感觉都是麻木的，她一言不发，伸手就要从那女孩手里拿回自己的情书，可惜身高差异太过悬殊，高个子班花手一闪，她直接扑了个空，然后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记不得了……

韩啸：后面的事情是这样的，就在你马上要晕倒在讲台的前一刻，我跑过去，接住了你，然后和同学一起把你送进了医务室……

沈静陵：这个我真的没印象了。

这件事之后没过几天，沈爸沈妈过来办理转学手续，沈静陵这个人，就像从地球上蒸发了。这些年的同学会，谁也联系不上她。

沈静陵：为什么我对晕倒前后，尤其关于你的部分，一点记忆也没有了呢？

韩啸举起手机，刷刷输入几行字，把手机举到静陵面前：心因性失忆症。我以前从心理学的书上看过这种病例，我猜……是我的存在，会让你想起那段不愉快的回忆吧。一种自我保护机制让你的记忆完全把握屏蔽了。

静陵傻笑了一下：我朋友说我是初老失忆症。我一直以为是真的。

关于高中的回忆，在她这里，一直都是不完整的，尤其高二下学期父母忽然给自己办理了转学，说是为了给她换一个新环境，更好地迎接高考。她一向是父母面前的乖乖女，对此安排，她没过多追问，也从没起过疑心。只是遗憾再也不能每天偷窥男神了。

有很多次，和闺蜜聊起少女时期的回忆，她总觉得自己的记忆拼图缺了一块，到底是哪一块，却怎么也说不出来。此刻看来，眼前这个陌生的老同学，就是那块缺失的拼图了。

静陵一时有点感慨，她举起杯中的果汁，碰了碰韩啸的杯子：老同学，多谢当年救命之恩。很高兴认识你啊，干了。

两人相视大笑。

04

静陵的感情观里，一直信奉“男女之间没有纯洁的友谊”，所以这些年，身边虽然不乏追求者，但异性朋友这个词在她生活里是绝缘体。韩啸，算是第一个。

她和肖莉，两个自理无能的女孩合租，爆水管换灯泡修电器等一系列状况外的汉子活儿，一直以来都靠114。重遇韩啸以后，这些都被他一手包揽了。

静陵是个防备心很重的人，除了她爸爸和她前男友以外，还没谁在她生活里充当过这样的角色。

她和韩啸之间，说起来，像老朋友，又像陌生人，他的出现，填补了她生活里某一类角色的空白，最重要的是，让她少女时期断层的记忆完整了，这种亲近又有距离感的微妙感觉，在少女心的静陵看来，颇值得细味。有时，她觉得韩啸就是世界上的另一个她，他俩有惊人一致的生活品位，对美食、阅读、电影、旅行……几乎方方面面口味都是一致的。偶尔聊起来，可以滔滔不绝一直聊通宵。

有时她也纳闷，高中时的她怎么就没留意过男神身边的韩啸呢，他虽然长得不算俊俏，但胜在五官硬朗，身材健硕，尤其跟人说话的时候，头一歪，唇角一撇，有点行走的荷尔蒙朱亚文的味道。

韩啸曾经说起重遇她的那天：你穿着一条碎花裙，其实我一眼就认出了你，你和高中时期一样，一点都没变……

静陵回去，把那条打入冷宫的花裙子穿在身上，照了又照，她感觉，即将逝去的少女时代被自己抓住了尾巴。最后，她重新把碎花裙子放回了衣柜通勤款一列。

关于韩啸，肖莉给出如是评价：比你那些痴汉追求者靠谱多了。

静陵：我俩之间是纯洁的友谊。

肖莉瞥她绯红的小圆脸一眼：你猜我信吗？

静陵嗫嚅道：嘤嘤嘤，可是他并没有追求我啊……

肖莉：拿出你当年追求男神的勇气啊……

静陵：……万一他有女朋友呢？

肖莉：不会吧，有女朋友还有这么多时间跟你厮混……我看他不像那种渣男。

静陵：也对哈，还真没听他提起过他女朋友。

肖莉：加油！

静陵（瘫倒在沙发里）：嘤嘤嘤……

自高二主动递情书给男神表白之后，这些年，她还真没遇到过让她有欲望主动的男人。谈过几段不咸不淡的恋爱，大多不痛不痒无疾而终。

她都快以为自己爱无能了，韩啸的出现，让她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完整感，非但没有把她卷进初恋表白失败的狼狈记忆里，反而把她体内休眠的火山彻底唤醒了。

或许，在潜意识里，少女时期那种冒着傻气勇往直前飞蛾扑火式的恋爱，才是她真正渴望的。

噢噢，四月，真是个恋爱的季节。空气中都是带着花香的荷尔蒙的味道。

05

这夜，静陵约韩啸出来吃宵夜。

吃到一半，举着外焦里嫩的烤翅，哲学家一般沉吟道：韩啸啊，我觉得人生，就像吃烤翅，你永远不知道哪一串会吃到变态辣。

韩啸放下啤酒瓶，等她接着说。

可静陵咽了咽口水，盯着韩啸的鸭舌帽问：你为什么永远戴着帽子啊？

韩啸龇牙笑了：颜值不够，帽子来补。有人说，我戴帽子比较帅。

哦……静陵咬了一口闪着油光的烤翅：谁啊？

老同学……不过，我估计你也不记得了。

哦……韩啸，你知道吗，和你重遇之后，我感觉自己的人生忽然完整了。那种感觉你知道吗？就象牛肉串撒上了孜然，烤串遇上了冰啤酒……

静陵……韩啸打算她。其实那个老同学，是江晓晓。

哪个老同学？

说我戴帽子比较帅那个。

哦，江晓晓又是谁……

当年来我们班，把你写给成轩的信念出来的那个女孩。

……静陵抬起头，石化了。

韩啸喝了一口酒，鼓起勇气：这么多年，其实我一直对你挺愧疚的。你知道，当年为什么我主动帮你递信么，因为私心里，我希望你和成轩能成，那样，晓晓和我也许就有希望了……可我没想到，晓晓气性那么大……她过来找你的时候，我心里特别害怕，也特别后悔，我从没想到，我的一个念头，会改变你的命运。

静陵一口肉堵在喉咙，上下不能，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韩啸给她递过去一杯水，等她平静下来，说：其实你转学之后，成轩和晓晓就分了手，他觉得晓晓做得太过分。后来，我和晓晓考上了同一所大学，再后来，我们在一起了……

能够重遇你，我觉得这是上天给我们的一次赎罪的机会。晓晓也一直跟我说，如果有合适的机会，她也想见见你，亲自和你道歉……

啪，静陵手中的烤串一下子掉在桌面，韩啸抬起头，只见静陵满脸通红，眼里还呛着泪水：我就说，人生就像吃烤串，你永远不知道哪一串会吃到变态辣……这变态辣太tm辣了，咳咳咳咳……

那个，韩啸，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啊。过去的事儿都过去了，你跟关晓晓说，千万别放心上，这些年，追求我的男神，随便拎出来一个，都比成轩帅……再说，你也知道，过去的事儿，我早忘了，那个叫什么来着，心因性失忆症……哈哈哈。

没等韩啸反应过来，静陵已经拎起包拦了辆计程车，消失在宵夜一条街烟雾缭绕的夜色中。

06

静陵没有直接回家，在家附近，她让司机停了车，想自己走走。

今晚其实她没喝多少酒，但不知为啥，脑袋疼得像有个钻子在钻。

她想起重遇韩啸那天那条碎花裙子，想起那些年无法投入的恋情，想起她越来越排斥的“初老”症状，她无处落脚的少女心，以及因为韩啸而重新唤醒的爱的欲望……

或许她内心，一直渴望着那么一天。非要像少女时代那样热烈地爱一次，非得把自己渴望的握在手里，爱出个结果来，才算是对中断的初恋一种交代。

韩啸的出现，一度让她以为是真爱来临。其实，不过是当年夭折的少女心过度代偿的结果罢了。

什么心因性失忆症，难道不是她病入膏肓脸盲症？

打开家门，肖莉正在看肥皂剧：这么早就回来了？你跟韩啸聊得怎么样？

静陵把自己往沙发上一扔，对着天花板发了半天呆，再开口，眼睛干干的，声音也干干的：肖莉，我觉得我的病好了。

什么病？

少女病。静陵慢慢地把脸埋进屈起的膝盖里，悠悠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