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四期【门】
“扔了吧!”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父亲好像用尽了浑身的力气。那精瘦而满是褶皱的脸上闪过了一丝痛惜,更多的是无奈——对自己即将老去的无奈。他颓然坐下,颤抖着手掏出旱烟,又抽出一张卷烟纸,捏了一小撮烟叶放到纸上卷了起来,卷好了揪下后屁股,颤颤巍巍地点着了火。一双曾经缔造神话的手,却连点烟这个简单的动作都感觉吃力。他深深吸了一口,吐出青烟的同时,目光变得坚定,“扔了吧,早晚都得扔。”
我坐在板凳上眼望着炕上的父亲,青烟环绕在他周围,使得他的脸朦朦胧胧看不真切。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似追忆又似惋惜的神情。由于我总忙着工作,能帮着父亲收拾庄稼的机会很少,所以总是劝他别种地了,但每次得到的都是父亲的无声抵抗。这次,不知道父亲这个决定是我多少次劝说的结果还是他已经看不到希望,但终究是我希望的结果。
三个字就判了三分地的死刑,这对土地是残忍的,更对亲手缔造了这片土地的父亲是残忍的。但也的确没办法。当了一辈子农民的父亲已经老了,就像家里的铁锨镢头尽管磨得程亮却已经薄得不敢太用力。尤其是近几年,得了滑膜炎的腿走路都一瘸一拐,更别提负重了。
父亲的倔强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表现在求人帮忙上更是如此,哪怕是自己的孩子都从不张嘴。开垦三分地时更是如此,谁说都不行。那时候是集体,整个土地都是集体的,要想找一块没被开垦的荒地真是千难万难。而且白天还要挣工分,想开垦荒地只能利用晚上。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倔强的父亲非要开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他从东山跑到西山,又从北山跑到南山,稍微能看上眼的小块荒地都已经被开垦了出来。站在南边的大山沟里,父亲哑然失笑,笑其他村里人的想法居然与自己一样,而且行动还早了一步。就算是这样,他也没气馁,死死地盯上了南山半坡那一块长满了灌木的斜坡。
当我接到父亲让我回家帮着收三分地玉米的电话,着实愣了好一会儿,实在是不敢相信万事不求人的父亲居然主动给我打电话。当我急忙赶回家,父亲早已做好了出发的准备。说是准备,其实很简单,一辆独轮小车,一把铁锹,一把镰刀外加几个编织袋就是所要准备的全部了。
刚刚离开村子,独轮车就走不了了。今年由于雨水特别多,导致本来就只能走人的山间小路被冲得坑坑洼洼。小路上一股清流欢快地流淌着,那水清澈得诱人。我只好把独轮车放在村头,和父亲拿着铁锹往山沟里走去。
山间小路在我的印象中都已经变了模样,更何况父亲。“当年的树还没这么高大。”父亲打量着已经长满参天大树的斜坡,眼睛里满是追忆。“那时候还是小树苗,还是在生产队时我们这些人亲手栽下的小树苗。”父亲蹒跚着走到最近的一棵树下,抚摸着粗糙的树皮,“树大了,我们也老喽。”一群喜鹊盘旋着落到远处长满了红色小果子的藤蔓上捉食,不时地抬头看看我们,生怕去抢食。父亲饶有兴趣地看着,“嘿嘿,隔在五十年前,这种果子哪还有它们的份。”父亲仿佛又想起了当年和喜鹊抢食小果子时的场景,忍不住笑了起来。

走进山沟就像穿越了时空之门进入到另一个世界,高的树矮的花草,入眼一片暖人的绿色。就连空气中都漂浮着清香,这清香是混合了草木、花朵、还有泥土等等许多味道,独属于山野的清香。这种清香像是父亲的兴奋剂,他一闻到浑身仿佛充满了使不完的力气。当年那个春天也是如此。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农人的作息时间也是生产队的作息时间。迎着太阳的最后一丝余晖,父亲急急忙忙地赶回家吃了口饭又急急忙忙地赶去了南沟。两山对夹的一长条天空已经由瓦蓝变得灰暗,山沟里的一切更显出朦胧的美。父亲半靠记忆半摸索着走在已经长满了没过脚面青草的山间小径上,稍远处的灌木丛显出一团团轮廓,像是地狱里跑出来的恶魔。父亲的呼吸不由粗重起来,“要不,回家?”他犹豫了。前面是越来越黑的山沟,后面是温暖诱人的万家灯火,怎么选?他紧了紧手中的镢头,仿佛那是他唯一的依靠,毅然决然地向着山沟里走去。
趔趔趄趄走到了看好的斜坡下,父亲举起镢头顺着斜坡刨出了一个简易的登山梯。“嗯,就从灌木丛开始。”父亲站在斜坡的一边端详了一袋烟的功夫就规划好了动手的顺序。最后一丝亮光被大山吞没,月亮还没出来,只有几颗星挂在天空,以微不可查的光盯着挥汗如雨的父亲。走近细看,灌木丛并不是择人而噬的恶魔,父亲一镢头下去,灌木丛被连根拔起,也同时拔去了他心里的恐惧。
父亲在前面带路,遇到实在迈不过去的沟坎,他就拿铁锹平一下或者从旁边挖一锹土垫上。一路走走停停,终于到了三分地所在的山坡下。抬眼望去,梯田式的地边被雨水冲刷得千沟万壑,像父亲脸上的皱纹被复制到了大地上。蹬山本没有路,只能在地头用铁锹一点点地挖出可供踏脚的小坑。当我们终于踏到了田地里,回望远处的村庄像一幅山水画,朦朦胧胧地隐藏在清晨的薄雾中。
父亲没有急着收割玉米,而是走到地头弯腰去捡拾被雨水冲刷的散落一地的石头,刚刚捡拾了两块摆放到像墙似的地边又犹豫着不捡了,坐在石头墙上掏出了旱烟。手里机械地卷着,眼睛却望向了一整片石头墙。一块块大大小小、棱角分明的石头被整齐的摆放在斜坡的边沿,使得墙上的土地形成了一个本不会出现的平面。那石头朝外的一面因为年长日久已经被风雨打磨得光滑平整,石头的纹路就像血管一样凸显,就像当年父亲开垦荒地时胳膊上凸出的筋。
地不多,但开垦的难度很大。从第一个夜晚以后,每个晚上南沟就成了父亲必去之地。当清除了满坡的灌木杂草,灰褐色的泥土就显露了出来,父亲重新拿起镢头开始了松土的工作。柔柔的月光洒落在仿佛还冒着热气的泥土上,父亲感觉到重见天日的泥土散发出的欢快,心里也跟着欢快起来。只不过他一镢头下去,总能发出刨在石头上的“铛铛”声,同时伴随着像是烟火般一闪即逝的火星乱溅。父亲只能小心翼翼地挖出石头,搬到斜坡的边上摆放好。就这样,父亲边清理石头边摆放,当地里的石头被清理干净,斜坡边上已经出现了长长一堵墙,在月光下像是一位身姿伟岸的巨人守卫着这方土地。
玉米不多,我把玉米一岁岁掰下来聚成堆,我掰得鲁莽,根本不会用巧力,只是甩开膀子连皮带骨地扯下来。父亲拿起镰刀把玉米秸放倒,父亲割得精致,像是绣花针在姑娘的手中翻飞。父亲左手扶玉米秸,右手握镰刀一挥一提,一根玉米秸像是听话的孩子般蹦跳着离开了根部被父亲放成一堆。当黄橙橙的玉米都聚到一起,父亲在旁边坐下,抚摸着鲜嫩的玉米,那温柔的动作像是抚摸着刚出生的婴儿。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