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店在路北,路南正对过曾是一家精品牛肉专卖店,现在重新装修,成了箱包店。原来牛肉店店主姓马,城关镇人。因家中排行老二,故旁人都唤他马二。
马二大字不识一个,纯文盲,简单的计算器都不大会用。其妻比他稍强一点,识些字,能用计算器准确算出多少斤牛肉卖多少钱。马二虽不会用计算器,但心算能力强。刀起肉落,一边上称,一边随口就报出牛肉卖价,这时她媳妇的计算器还没按完呢。看着计算器上的数和丈夫口中报价一毛不差,马二媳妇轻轻放下计算器,一边含笑瞅他一眼。马二不抬眉眼,但好似能感觉到媳妇满是夸赞意味的一瞥,手里的刀抬得更高,案板剁得更响,活干得更起劲。当然马二媳妇极少到店里去,马二说这是个处处透着血腥的地方,一个女人家家的,少去。
马二长得丑,长脸小眼尖下巴。小时候他娘生了气就骂他:“你看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长了一张苦瓜脸,一看就不带发财的样。”马二听了也不恼,眨巴眨巴小眼,慢吞吞来一句:“那赖谁哎!”娘伸出一根手指戳他脑门:“赖谁?赖你自己不会长呗,你看你哥你弟哪个不比你俊!”马二还是不恼,伸出袄袖子擦一下鼻涕,慢悠悠走离娘的视线。
马二不光人长得丑,脑子好像也不怎么灵光。小时候去上学,除了数学,其他课就是趴桌上睡觉。别的小孩收拾书包放学回家,他也睡醒了,一边抹着嘴角的哈喇子,一边跟着别人稀里糊涂走。上了不到一年,老师担心他这样把别的小孩带坏了,就让马二爹把他领回家,从此再没上过学。
马二上有一哥一姐,下有一弟一妹,都挺有出息。哥曾是某单位一把手,姐退休前是某校校长,弟是高中老师,妹在京城做着不大不小的生意。总之,好像只有马二混得不咋地,大半辈子过去,还是干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营生。为此他自己常说:干着这样的活计,死后是去不了天堂的。
马二人长得丑,但媳妇小翠是出了名的漂亮。据说当年去小翠家提亲的人快挤歪了她家门框,丈母娘一家开始根本没把马二放眼里。每次马二觍着脸去,丈母娘就拿起扫帚往外轰。一边轰一边骂:“是人不是人的都想打我闺女主意呀,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尖耳猴腮的样,孙悟空要是活着也比你好看!”
被轰骂出来的马二也不生气,一边回头朝丈母娘家方向看,一边挠着头慢吞吞离开。
后来不知跟谁学会了杀猪宰牛的手艺,当然他是回民,只宰牛。在大街上摆摊卖起了牛肉,据说这是个虽然辛苦但很赚钱的营生。
手里有了钱的马二,每当不卖肉的时候,用香胰子洗净全身,换上干净衣服。一手提着牛肉,一手提着布料、点心之类的直奔小翠家。开始,丈母娘会把他的牛肉、点心,连同他一起推到门外。后来,允许他在院子里站一会,待他走时丈母娘会半推半留下他带去的东西。再到后来,马二去到直奔大堂屋,手里的东西往桌上一放,丈母娘的茶就递了过来。
据布店的老板说,马二可是他的大客户。其实看看小翠一家人的穿着就知道了,以前只有逢年过节才有新衣服穿,自从马二频频登门,大人小孩的衣服那是常换常新。小翠娘每次穿着新裁缝的衣服串门,总会引得左邻右舍一帮老娘们的惊叹、眼红。这极大满足了小翠娘的虚荣心,一边摸着自个儿新衣,一边陶醉在扬眉吐气的畅意里。
尽管小翠一百个不乐意,最后还是没能拗过得了马二好处的一家人。这个劝着:马二有本事,能挣钱,脾气又好,去哪里找这么好的主儿?那个哄着:行了,马二不就人长得磕碜点吗,可长得好看有什么用,能当饭吃,能当钱花?
就这样,长得猴一样的马二娶到了如花似玉的小翠。惹得一条街上的单身男青年一阵唾骂:鲜花插在牛粪上、好白菜让孬猪给拱了、马二的傻是装的其实精着呢……这些还都是好听的。羡慕嫉妒恨更催生出无数难听的话,新婚的马二听到了只是呵呵笑着,满面红光。
娶了媳妇的马二,从此更是干劲十足。因为他讲诚信,一些牛贩子或养牛的农户,主动送货上门,相中了就留下,不中意就把牛牵走。
马二疼惜媳妇,无论每天起得多么早,从不会叫醒睡梦中的媳妇。有时媳妇过意不去,早早起来给他帮忙,他每次都会把媳妇再撵回到床上去:“快回去,快回去!这不是你们女人家该干的活,麻利补个回笼觉吧!。”
“女人负责貌美如花,男人负责赚钱养家”,从几十年前,马二就有了这觉悟,哈~
宰牛不用媳妇帮忙,卖肉总得搭把手吧?可马二还是不让媳妇出门。他说:“血呼啦的肉摊子,不是你们女人家待的地方,你在家给我做顿饭养好孩子就行了。”
无事可干的马二媳妇,卯足劲,五年生了仨孩子,一女两男。光社会抚养费名义的罚款就交了不少。
马二干劲更足了,起早贪黑,挣够了钱,拆掉宅基地上的老房子,在村里率先盖了复式小康楼。后来,又在商业街买下了两层的商住楼,推倒重建,就是现在的精品牛肉店。
两口子一个半文盲,孩子却个个聪明,到了上学年龄,个个成绩优异。孩子乖巧听话,学习的事从不用大人操心。女儿考取北京名牌大学,后来留学米国,留在那里一高校任职。大儿子考入上海某大学,毕业后留沪工作。只有小儿子差强人意,师专毕业后在县城任教。
都说环境、父母教育对孩子成才至关重要,看看马二家这帮有出息的孩子,也许是个反例吧。
女儿上学期间,和一位领导的女儿是同学,交情甚好,情同姐妹。一来二去,两家就慢慢熟稔起来。闲来无事,这位领导会从外地开车到马二家呆上几天。这时候马二会难得歇业几天,关了店门,陪这位领导游山玩水,或者在自个院里熬个牛肉汤,喝个小酒。许多年过去,一直保持着这样的联系。
旁人听说脑子不灵光的文盲马二竟然和一位领导来往甚密,起初都不信。直到有一天,县里一辆车牌号四个零的车停在马二家门口候着,方才相信平时传言不假。
在别人看来,闺女带给他人生的高光时刻。对权力无限尊崇和趋之如骛的常人,好像理解不了他面对当权者时那种稀松平常、云淡风轻的举止做派。那时,他就像面对买肉的顾客差不多的表情,不苟言笑,微低着头。坐在对面的人,笑吟吟的端着酒杯,已说了半天的话,方才想起杯中物。马二见状赶紧一手举杯,一手抚杯底,慢吞吞来一句:“哥,咱走一个?”
外人怎么也猜测不出,一个领导身份的人,和一个屠夫能有什么共同话题?马二,到底有什么特质吸引着这样一个人一年要来几次找他喝酒?
一次,马二的舅子哥因为一件什么事,想让马二给领导打个招呼。马二二话没说,扭头就走,只留下一句:“我不认识什么领导,就是在一起喝过酒吃过饭的妮的同学的家长。”
有好事者还散播出这样一件事,不知真假,马二口中“妮的同学的家长”问他:“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尽管开口讲。”马二沉吟半晌,慢吞吞:“除了杀牛需要人帮忙,我还暂时没想起来需要帮忙的地方,等我想起来和你说吧。”一番话引得对方哈哈大笑。
女儿带给他被人羡慕的机会,儿子则把别人的羡慕又增加了几分。
大儿子在上海安家,结婚那天,他怀揣着20万的卡参加儿子婚礼,想着给儿媳当见面礼。结果婚礼结束,儿媳一分没要,还转了10万给他。并嘱咐他年龄大了,别再干了,把店铺租出去,享享福吧。
干了大半辈子的营生,哪能说不干就不干,从上海回来后,他继续卖他的牛肉。只是不再动刀杀牛,年龄渐大,干得越来越吃力了。每天只从别人那里进一些分割好的牛肉来卖。
后来,年近九十的母亲需要人照顾,兄弟姐妹们好像都很忙,一致认为只有他的时间机动灵活一些。他默默听完他们的分析,回去就把店铺租了出去,一心服侍老人。
邻居有时和马二母亲开玩笑:“怎么样大嫂,最后还不是得指着你最不待见的儿子来伺候?哪片云彩下雨可说不定吆!”
马二母亲坐在轮椅上,想骂多嘴的邻居又骂不出口,抡起手中物件朝马二身上砸去。马二摸着生疼的后背或额头,像小时候一样,慢慢离开母亲视线,绕到她身后蹲下去。看不到儿子的母亲又开始扯开嗓子喊:“马二,苦瓜脸的马二,你又跑哪去了?!”
马二倏一下,从母亲身后钻出来,露出他的长脸小眼尖下巴,冲着母亲,眨巴眨巴眼。
转怒为喜的母亲笑得前仰后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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