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杀了人。
他躺在家里的地板上,幼嫩的小手还在用力地掐着自己的脖子——这是他第一次会做这个动作。另一只胳膊还在向外伸着,是对着我离开的背影做的。以前,有同样的目的时,他只会像个小老头般一脚深一脚浅跑到我面前,而不是——这样。
他们很快就会回来。
无数细小的蛇在我的身体里游移,冰凉的躯体缠绕住我的心脏,嘶嘶吐着的蛇信子挑动着我隐秘的兴奋。像戴了一副度数更高的近视镜,一切都在我面前近在咫尺地清晰,不管不顾地充斥着我的视野。用海绵包了桌角的茶几,散架的玩具卡车,打翻在地下令人作呕的饭糊,滴答滴答的复古式时钟。
好像开了高饱和的相机,它们的色彩那样地刺目。
它们又倏地远去了,像两根手指屏幕上轻轻一划画面就缩小般,以边缘弥留扩散着的红色幻影摩擦着我的神经。远到除了一双眼睛,我再也感受不到身体其他部分的存在。
让人眩晕的红色,是太阳的颜色吗?我分不清了。
抱起他——他还软的不可思议,比他在我怀直挺挺里鲤鱼打滚撒泼的时候还软——放到角落里,用许多海绵抱枕盖住他。他安然地让我动作,抱枕下,光芒一点点消失,他彻底隐匿在黑暗里。
请晚一点发现他吧。最好在我离开之后。
在狂风骤雨的歇斯底里前,在浓稠的愧疚让天空漆黑之前,在我无法呼吸之前,我要先离开。
打开门,高楼后是骤然极亮的血红色天空,白云映照的金丝悠然羁绊和飘散。层层叠叠的楼房把天空做背景,可血红充斥了楼房遮盖不到的每一处缝隙,阳台狭小的栏杆间,窗户上,连它自己也变得黑漆漆的,徒让血红出现处的线条变得璀璨精致。
趁天还有光亮。
这样红,是夕阳吧。这密密麻麻的楼房中,只有我为它惊心动魄的血色呼吸一滞吗?这样美的夕阳,将是我的世界结束时的定格呀。
这样美的夕阳,我从前都没注意过呢。为什么无数矗立的大楼即使丑陋,无数的人即使忽略它,都能安然日复一日沐浴它,我却将再也见不到呢?
即使它红得压抑,我看不到金光灿灿的云后面有多少东西,只能看到浓稠的血珠流过,违背了重力原理,从高楼的边缘处,从下至上,蔓延着,包裹住天空,就像心脏处那条罪恶的蛇刹那绕紧,一样地被吞噬;但我还是想留在这里。
可我的世界里,光已经灭了;我的人生像是烧制后发现一道裂纹的瓷器,已经毁了。我的手里有一条生命,一条才刚开始人生的生命。我爱他。
我得赎罪。
他本该度过健健康康的人生,像所有孩子一样长大;可因为我的鲁莽、笨手笨脚,他离开了,还小小的。
我舍不得呼吸时与世界联结的空气,舍不得丑陋拥挤的街道,舍不得东迁西扯的电线,舍不得飘着的各种各样的味道,舍不得天空,舍不得我刚刚过的十七岁生日,舍不得妈妈对我的咒骂。我舍不得脚走在地上的感觉——活着的感觉。
但我得赎罪。
妈妈,您是错的。你真不该让我来照顾他。他出生就敏感,常常噎住,喝水也呛,我因为怕他噎着窒息死去已经做过好多噩梦。
一座弯弯的月亮似的石桥,连接着螺旋式铺着绿毯子的楼梯,我小时候被妈妈带着走上楼梯去吃过桥米线。
您辞了职在家照顾他,我松了口气,感到安心多了,还好我不用一个人照顾他。您那么有经验,那么熟练,我只要打打下手就好了。
我远远望着石桥,和它背后血红色的天空,栏杆上粗糙的石墩闪着光泽。冥冥之中,我感觉到,这是那个地方了。童年一直记得的地方,好久没去了,兜兜转转又来到这里。
您得外出。我喂他吃水果,我很小心,真的。他还是噎住了。他的小脸涨红充血,平时叽里呱啦不停的嘴巴只能发出微弱的断断续续的碎音节。红得很可怕。我抱起他准备用海姆利克急救法,可慌乱之中,它全然从我的脑海里溜走了。我不敢乱拍,只怕他噎得更加厉害。
我想打120,我想上网查急救法,我想让您赶紧回来,我想去找邻居。
于是我跑开了,他的小手对着我的背影使劲挥舞。
是以为我抛弃他了吗?
我走上石桥,抬腿,上坡。渐渐地,另一端的过桥米线的招牌浮现了。
你们发现他了吗?
请再晚一点吧,我马上就要离开了。
妈妈,我对不起你,我害死了你的孙子。我也对不起哥哥和嫂子,我害死了他们可爱的亲儿子。
他好不容易有的孩子。从前或是未来,这个孩子都只是唯一。
我承认,我害怕你们发现,我怕哥哥因为愤怒把我打得半死,我害怕哥哥逼我...再来一次,我也怕哥哥没办法杀了我替他儿子报仇后,拿您来撒气。您每天照顾他们的儿子已经很辛苦了,您五十多了,承受不了拳打脚踢了。
就让我自私地以死寻得解脱吧。
我站上桥的中央,最高处,石栏很矮,仅在腰处。桥下浅水,波光粼粼,浮光跃金。夕阳的血色在倒映着蓝绿的水里也没了光彩。
你们总以为我恨我的侄子。但其实我很爱他。
我生他出来。
我陪他死去。
“哗啦——”水声,我的世界陷入沉寂。
我期盼着,这一切都没发生过,那个小小的生命还活蹦乱跳,我也还有资格活在世界上。
“姑姑!”我被稚嫩的声音唤醒。
睁开眼,小侄子可爱的圆脸蛋趴在我的床边,正在用小手玩着我的头发。什么湿热的东西一下子涌出来,我扭头看了看窗外的天空。
湛蓝湛蓝的。
如释重负的轻松,好像有人把我的黑色墨镜一下子给摘了,我重新看到了明亮的世界。
感谢,这一切都只是梦。我还有资格活着。
我亲了亲他。
我躺在病床上,哥哥和妈妈从外面进来。
我记得那天就是哥哥和妈妈陪着我来这个私人诊所,医生把那个东西放进我的子宫里。
感谢上天,我重新获得了我的小侄子,我的哥哥,我的妈妈。
和我过早生育子宫大出血留下后遗症的......
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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