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书补遗卷三·一九】
香奁诗,至本朝王次回,可称绝调。惟吾家香亭可与抗手。录其《无题》云:“回廊百折转堂坳,阿阁三层锁凤巢。金扇暗遮人影至,玉扉轻借指声敲。脂含垂熟樱桃颗,香解重襟豆蔻梢。倚烛笑看屏背上,角巾钗索影先交。”“一帘花影拂轻尘,路认仙源未隔津。密约夜深能待我,吃虚心细善防人。喜无鹦鹉偷传语,剩有流莺解惜春。形迹怕教同伴妒,嘱郎见面莫相亲。”“碧桃花下访临邛,含笑开门有病容。带一分愁情更好,不多时别兴尤浓。枕衾先自留虚席,衣钮迟郎解内重。亲举纤纤偎颊看,分明不是梦中逢。”“惺惺最是惜惺惺,拥翠偎红雨乍停。念我惊魂防姊觉,教郎安睡待奴醒。香寒被角倾身让,风过窗棂侧耳听。天晓余温留不得,隔宵密约重叮咛。”其他佳句,如;“他日悲欢凭妾命,此身轻重恃郎心。”“常防过处留灯影,偏易行来触瑟声。”“劝君莫结同心结,一结同心解不开。”皆妙。余戏谓;“诗中境界,非亲历者不知。然阿兄虽亲历,亦不能如此之细腻风光也。”
近又见诒庭张观察亦工此体。《无题》云:“真珠楼翠倚香帷,赤玉阑干白玉墀。人与桃花争一面,春将柳叶斗双眉。画裾绣凤晨风举,宝镜盘龙夜月移。珍重瀛壶无限好,文莺端合占琼枝。”“每从梦里说相思,梦好翻嫌入梦迟。去后情怀凭酒遣,来时欢喜有灯知。羊权缩地真无术,张硕逢仙更有期。一树夭桃浓着色,梳妆楼上绣帘垂。”其他佳句,如:“常启镜奁如对月,应知蝶梦不离花。”“不敢当庭愁月掩,未曾却扇怕花羞。”“水摇鬓影疑钗坠,身比花香惹蝶亲。”观察又有《山窗》一绝云:“空阶入夜雨萧萧,剔尽银灯漏转遥。为怕客中听不得,小窗先日剪芭蕉。”亦七绝中之姜白石也。观察名裕谷,中州名臣仪封先生之曾孙。
香奁诗,亦称“奁体诗”、“艳体体”,指描写女性和表现男女艳情的文人诗歌。得名于晚唐诗人韩偓之《香奁集》。宋·严羽《沧浪诗话·诗体》:“香奁体,韩偓之诗皆裾裙脂粉之语,有《香奁集》。”香奁诗在晚唐诗坛独放异彩,作者众多,作品数量大。当时的诗坛大家如李商隐、杜牧、温庭筠、张祜等人都染指其间。艳体诗以其绮艳精美的辞采,幽婉细腻的情致而倍受后世文人的推崇,在后世众多的诗歌作品中都能看到对香奁诗模仿与借鉴的痕迹。
奁,音lián,中国古代女子存放梳妆用品的镜箱。圆形,直壁,有盖,一般腹较深,下有三兽足,旁有兽衔环耳。流行于战国至唐、宋朝间。李商隐《骄儿诗》:凝走弄香奁,拔脱金屈戌。
王彦泓,(1593年—1642年),字次回。金坛人。万历间以岁贡官华亭县(今上海松江)训导,卒于官。工诗词,尤喜作艳体诗。较著名者有《炉节江边宴集》、《对花杂恸》、《城楼冥望》、《赋得别梦依依到谢家》、《追和唐女冠鱼玄机十二韵》等。情意深婉,脍炙人口。著有《泥莲集》(散佚)、《疑雨集》、《疑云集》等。
袁树,(1730年—?年),字豆村,号香亭,浙江杭州府钱塘县人,居江宁(今南京)。袁枚从弟。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进士,为广东肇庆知府。精鉴别,工诗,善山水。有《红豆村人诗稿》存世。
阿阁,音ā gé,是指四面都有檐溜的楼阁。出自《尸子》卷下:“泰山之中有神房阿阁帝王录。”古诗十九首之一《西北有高楼》:“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张裕谷,字怡庭,一字诒庭。仪封(旧县名,在今河南兰考县北)人。荫生,历官云南迤东道。
瀛壶,音yíng hú,指瀛洲。晋代王嘉《拾遗记·高辛》:“三壶,则海中三山也。一曰方壶,则方丈也;二曰蓬壶,则蓬莱也;三曰瀛壶,则瀛洲也。形如壶器。”瀛洲,是虚构的仙境之地,可以指古代中国神话传说中的东海仙山。
端合,音duān hé,意思是应当;应该。张伯驹《续洪宪纪事诗》之八七:“青史千秋谁得似,阿爹端合比桓温。”
羊权,字道舆,晋简文帝时黄门郎羊欣之祖。潜心修道,但久未得法。晋穆帝升平三年,感仙女萼绿华降临其家,指点其修炼,授以长生之术。得尸解药,去世后隐影化形而去。
缩地,音suō dì,又称缩地法、缩地术,是道教的仙术之一,据称运用此术可以化远为近,实现远距离的瞬间移动。最早见於晋代葛洪的《神仙传·壶公》:“费长房有神术,能缩地脉,千里存在,目前宛然,放之复舒如旧也。”
张硕,传说仙女杜兰香曾降其家。《墉城集仙录》:“杜兰香者,有渔父于湘江之岸见啼声,四顾无人,唯一二岁女子,渔父怜而举之。十余岁,天姿奇伟,灵颜姝莹,天人也。忽有青童自空下,集其家,携女去,归升天。谓渔父曰:‘我仙女也,有过,谪人间,今去矣。'其后降于洞庭包山张硕家。”《太平御览》引《杜兰香别传》:“香降张硕,既成婚,香便去,绝不来。年余,硕忽见香乘车山际,硕不胜悲喜,香亦有悦色。言语顷时,硕欲登其车,其婢举手排硕,凝然山立。硕复于车前上车,奴攘臂排之,硕于是遂退。”
姜夔,(1154年—1221年),字尧章,号白石道人,汉族,饶州鄱阳(今江西省鄱阳县)人。南宋文学家、音乐家。作品素以空灵含蓄著称。
张伯行,(1651年—1725年),字孝先,号恕斋,晚号敬庵,河南仪封(今河南兰考)人。世称“仪封先生”。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进士。累官至礼部尚书。历官二十余年,以清廉刚直称。其政绩在福建及江苏最为著名。学宗程、朱,及门受学者数千人。去世后,追赠太子太保,谥清恪。光绪初年,从祀文庙。
【闲言碎语】
关于香奁体诗,古已有之,但一直为所谓诗坛正宗所不屑。虽然也有不少唐代著名诗人有不少此类作品,但在教诗学诗之中,似乎都没有专门讲这一节的。清朝沈德潜选诗,未曾选录一首,曾惹来袁枚不满,在诗话里评点其事。袁枚的观点,既然有这样的诗体存在,就值得研究学习,选编诗集就不应该忽视不见。
中国的历代读书人,都好以天下为己任,文以载道,动不动就是代圣人立言,“礼义廉耻、孝悌忠信”一直是诗文表达的主流。描写女性和表现男女艳情的香奁诗,终是入不得殿堂。但是,古代文人最喜欢的事情大概就是“拉良妇下水,劝妓女上岸”,男女私情的确是极其令诗人沉醉迷幻的,于是,他们总想把这种感觉通过诗歌记录下来,或在日后回味,或即分享他人,由是,香奁诗一直绵延不绝。
本条诗话记录了袁树的好几首香奁体诗,袁树是袁枚叔父袁鸿的儿子,年纪比袁枚小点,但生儿子比袁枚早,袁枚年过四十还没有儿子,就把袁树的儿子过继了,所以,他俩的关系不仅仅是堂兄弟的关系。由于袁树写的艳诗实在细腻生动,袁枚都觉得不可思议,与其开玩笑说:“诗中境界,非亲历者不知。然阿兄虽亲历,亦不能如此之细腻风光也。”袁树进士出身,官居广东肇庆府知府,要说他天天寻花问柳,窃香偷玉,打情骂俏,别说时间不允许,其身份也限制了他。毕竟是个知府大人,朝廷命官,真做了这样的事情是要被参劾罢官,褫夺功名的。孰轻孰重,我想,袁树还是拎得清清楚楚的。于是,我们又引出了诗歌创作的一个最重要的方法——想象。凡是未亲身经历但又要具体描绘的情节,都必须通过想象来实现。而有关神仙鬼怪、天宫地府之类的神幻事物的创作,则只能靠想象来完成。没有想象的文学创作,就不是文学作品。即便是纪实类作品,其间也一定有生动细节的想象补充。如果没有了想象,纪实文学作品就成了现场勘验记录、证人询问笔录一类的工作文件,一般读者都没有阅读的兴趣,更谈不上会有欣赏的乐趣。那么,依靠想象来完成的作品,又必须以“真实”作为其衡量其创作是否成功的标准。有读者会问,既然是想象出来的,怎么会“真实”?尤其是神鬼题材的,必定是虚假的,又怎么能够以“真实”作为标准?在此,我们就遇到了一个“文学真实”与“事实真实”的区别问题。所谓文学真实,就是作者通过文学创作,在作品中构造了一个能够逻辑自洽的文学场景、人物、故事,是读者在阅读这个文学作品时的真实感觉。一旦脱离了这个文学作品所营造的环境,这个感觉到的“真实”就会失去,作品里的一切就成为虚假的东西。比如嫦娥奔月,比如电影《阿凡达》。文学真实的核心在于作品能够逻辑自洽,能够与读者的内心固有的事物发展逻辑相吻合,让读者在自我感觉、自我认同的基础上认为这是真实的。为什么电影《阿凡达》的故事明明是虚假的,而大家认为它好看?因为它符合了文学真实的核心要点。为什么我们拍摄的许多歌颂先进人物的电影不上座不叫好?原因就在于其拔高了人物形象,一味高、大、全,违背了观众内心固有的事物发展逻辑,把真实的东西反而弄虚假了。
最后说一下诗歌的词语借用的问题。袁树诗句“枕衾先自留虚席,衣钮迟郎解内重。”其中,“内重”一词,音nèi zhòng,原义为思虑过多,内心沉重,也有“内重外轻”成语,指朝廷职权设置上,中央官员权重而地方权轻的弊端。无论那个意思,都与“衣钮迟郎解内重”不能相通,也无法与出句对偶,且在格律上不合平仄要求。但如果从字面意义来理解,把“内重”理解成“一层再一层的内衣”,读成“nèi chóng”,则无论对偶、平仄、意思都毫无违和了。不信,你再读一遍:“枕衾先自留虚席,衣钮迟郎解内重。”现在,你不得不佩服袁树的用词巧妙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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