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宋殇·红颜劫》第四章

作者: 梨涡小篆本尊 | 来源:发表于2019-05-20 00:54 被阅读1次

                                          第四章  夜语

          柔福帝姬见崔默峰走了,伸手接过宫女紫珠奉上的瓯窑缥瓷小盖钟,呷了一口茶,说:“好上等的石乳香,别的宫里是喝不到的。听闻今年武夷山产茶少,崇安府贡入宫的不过二三十斤。父皇最是偏心大姐姐,定是全给了你吧?”

      嘉德帝姬伸指在她额上一戳,半嗔半笑道:“若论父皇的偏心,谁能赛过你去!父皇哪能把‘岩骨乳香’都赐给我?他自己留了十五斤,给了郑皇后十斤,王贵妃五斤,太子与我各得三斤。父皇也是清楚我的口味刁钻,那些雀舌、玉芽、万春银叶、西湖龙井……我品着都不如白水,偏爱这种甘醇似牛乳,带着坚果和花蜜香气的茶饮。不过几斤茶叶,你都要起计较的念头!”

      柔福帝姬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说:“谁让你是大宋皇室第一才女,论文赋诗,写字作画无不了得,父皇经常让我向你学习,我就要计较就要计较!”

        嘉德帝姬怕她胡搅蛮缠,急忙推过来一个缠丝玛瑙碟子,里边盛着剥好了的菱角米与鸡头肉,新鲜白嫩水灵灵,底下有一层冰湃着。她含笑道:“萱萱,你尝尝我这儿的菱角芡实,保证你在别的宫里也是吃不到的。”

      柔福帝姬咬了一口,顿时赞许道:“好鲜好脆,隐约还有桂花香,可是,这个季节哪来的桂花啊?”

      嘉德帝姬神色得意,抿嘴笑道:“你猜猜看?”

      柔福帝姬对着碟子凝神,突然一抚掌道:“原来是你在冰块上下了功夫,用桂花做冰来湃果子,难怪吃到嘴里口齿噙香,自然不同寻常。”

        嘉德帝姬莞尔,取竹签挑了另一碟子的荔枝好郎君,放入嘴里濡烂了,说:“这也不算什么。一到夏天,我是看遍御膳房送来的菜肴均难举箸。前些日子,我让紫珠找来两个净白羊头,用红姜煮烂了抽脑去骨,再卷成一坨用石头压扁,浸入羊羔酒里腌出味。到了饭时取出来切成片,洒把芫荽蘸酱,倒是清爽可口。萱萱定要尝一尝。”

        柔福帝姬连连摆手,悄声说:“大姐姐,父皇已经下旨,要我一个月内不得沾染荤腥。今晚,萱萱是没有口福享受这种美食了。此刻倒也有些腹饥,好是怀念你亲手做的白薯枣泥山药糕,松软甜糯入口即化……现在还有吗?”

      “有!你想要吃多少就有多少!”嘉德帝姬的月牙眼弯弯成弧,她抬起丁香鱼藻纹襦袖,轻轻一挥:“紫珠,去把点心都拿来,顺便去吩咐小厨房做两碗荷叶粥,配几样精致点的开胃素菜,我要留柔福帝姬在宫里用晚膳。”

      一时饭毕,宫女太监执着拂尘,漱盂和巾帕走上来。柔福帝姬漱了口,再用茉莉花熏的绿豆面儿净了手,环顾着殿内的摆设站起来:“我才七八日没来,大姐姐的柳烟殿里又增多了珍玩宝器,我看艮岳的所有宫室,没有任何一处能比得上大姐姐这里了。”

       嘉德帝姬正含着一口参茶在润嗓,听到这话不能做出言语。她瞥了一眼柔福,看到柔福帝姬卷袖拂了一把武则天镜室中的透雕蟠螭镜,又走到紫檀雕花墙架子处,那里一槅一槅的,或是搁置着宋徽宗御赐的铜鎏金镶碧玺如意,或是陈设着周娥皇用过的烧槽琵琶,或是摆放着尺许高的翡翠玉白菜,或是安放着殷商朝的青铜卧牛尊。其余槽子里的彝鼎臂搁、棋枰茗具无一不是名品。绕过一棵四尺高的红珊瑚树,柔福帝姬看着东壁临窗的位置摆了一张黄花梨木大案,案上的狼毫紫毫湖笔象笔排满如树林,另一旁则摆着数十方端砚。她捧起最上方的一块紫砚,砚背刻有绵绵瓜瓞的图案,旁边刻有铭文:“曾夤感因得娶嘉德帝姬乃制此砚,愿岁月静好瓜瓞绵绵。”

      柔福帝姬心中一恸,默默叹道:“可惜天公不作美,而今是人鬼殊途了……”她转过身,眉开眼笑:“父皇说,大姐姐的书法骨格清奇,笔划之间妩媚风流,乃是兄弟姊妹里最好的。他常常叮嘱我多学习你的‘簪花小楷’呢。可恨我勉强得你的形,却捕捉不到你的神韵。大姐姐你指点指点我啊!”

      嘉德帝姬左手支腮,启唇问道:“萱萱平时的颜体字练得不错啊!飒飒然有林下之风。父皇为何要你改学卫夫人的楷体呢?”

      柔福帝姬耸一耸肩道:“许是父皇想让我通过练字把性情变得娇柔一些吧。父皇曾把我的字给米夫子看,米夫子还以为是一个须眉男儿写的,嘻嘻……”

      嘉德帝姬听了也笑,忽而眉头一蹙,神情转为忧伤:“性情娇柔有什么好?我反而羡慕你的真率天成,洒脱不羁。每每看到你,我都相信你将来的命运远胜过我。我……我就是太不善于为自己做主了……”言犹未毕,她的泪珠已从面上滚落下来。

      “大姐姐!”柔福帝姬走过去,偎依在她身畔。她同情嘉德帝姬虽是皇室长女,十八岁那年被宋徽宗做主嫁给了左卫将军曾夤。曾夤也是朝廷里鲜有的儒将,他文韬武略无不出色,一笔行书写得龙飞凤舞。论相貌,他生得俊美,唇红齿白,长身玉立。论头脑,他机敏过人,明决果断,称得是人中龙凤。嘉德帝姬与曾夤的婚姻,称得上是天造地设的佳话。谁知,琴瑟和谐的日子没过两年,曾夤身染重病不治而亡。赵玉盘花开正盛却成了寡妇。宋徽宗念及她性格柔弱,在曾家容易触景生情,特许她搬到艮岳长住。

      为了表示自己的拳拳父爱,宋徽宗下令,凡外国蛮邦进贡的贡品,嘉德帝姬看上什么就给什么。凡皇子帝姬们所得的月例赏赐,唯她的往往比别人多上一倍。可惜,嘉德帝姬与其他民间寡妇相比,多了一道桎梏。宋朝允许无人供给生活费,难以独自承立亡夫门户的寡妇在丧夫100天以后再嫁。但是皇室帝姬没有这么自由。宋太宗在世时,曾将胞妹万寿公主嫁给驸马李遵勖,李遵勖嫌其丑陋,对她多有冒犯,甚至与万寿公主的乳母私通。万寿公主不但不生怨言,反而为遭到贬谪的夫君多次求情。李遵勖死后,万寿公主长期服丧,缟素裹身,成为天下节妇的典范。大宋的理学家亦对此守节妇德颇为推崇,于是,宋室公主夫死守寡成了不约而同的规矩。嘉德帝姬不过二十多岁,居于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

          柔福帝姬偎依在嘉德帝姬身畔,发现她的灵蛇髻边的玳瑁华胜摇摇欲坠,忍不住伸手扶了一把。同时“咦”了一声:“大姐姐的头发乌油油的最是厚密,怎么变稀薄了好多。大姐姐,你该请个太医看看。”

      “请过了。太医开的药,主子都吃了好几副,没起到什么效果。”紫珠走过来,给桌案上放了一碗汤药,劝向嘉德帝姬:“主子,趁热把药喝了吧。”

      嘉德帝姬眼皮低垂,混无在意地说:“没用的。喝再多的药,也止不住本宫的头发日益减少。就是医得好本宫的脱发症,也医不好本宫的失眠症。”

      柔福帝姬唇角一颤,她握住了姐姐的双手,直觉掌心冰凉,不亚于从窗子飘进来的潇潇冷雨。宫女们匆匆走到窗前,将各个窗户关好了。窗外的晴雨娘瓷风铃还在随风摇动,泠泠有声。紫珠有意取下来,嘉德帝姬却是阻止:“你就是取下它,雨打芭蕉还会有声响。今夜纵然无雨,也会有草丛鸣蛩,林中闹雀。父皇在艮岳养了那许多的鸟禽,难道你们能把它们的嘴巴和翅足都封住么?”她又回望了柔福帝姬一眼,凄然道:“现在稍微有点动静,我就会从枕上惊醒。想睡一个香甜安稳觉。恐怕要到下辈子了。”

      柔福帝姬心里有数。嘉德帝姬的问题乃是心病。唯有崔默峰取悦她的时候,她憔悴的面容会焕发欢颜。不如——她忽然生了一个念头。随即就知道不可能地放弃了。不谈别的,单独身份方面,父皇膝下的女儿们,出嫁的有三个嫁给了朝廷大员,两个嫁给了王公之子,还有两个嫁给了外戚子弟。天家婚配,哪个不是被指给钟鸣鼎食之家。崔默峰,他只是个五品衔的御前带刀侍卫罢了。

      “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柔福帝姬出神的当儿,嘉德帝姬走到了一座象牙织布机前,伸出双手,“咔咔”地对付起那些纵横交错的丝线。她一边织布一边喃喃有声,语气怅廖不胜哀婉。柔福帝姬看着嘉德帝姬窄瘦的肩胛,似挂不住那件闪缎长衫。四面的云纹蚕丝帷幕重重落下,衬得她仿佛幽魂一般。

      “我听紫珠说,嘉德帝姬过了五年的这种日子。一入了夜,她不是织布到三更就是洒一把铜钱在卧房,命令人把灯火熄了,她蹲在地上一个一个地摸回来……”回去路上,张喜儿不胜唏嘘,柔福帝姬胸口沉重。张喜儿抬了抬手里的龙凤花篮琉璃灯,借着灯光偷觑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主子,奴婢有句话埋在心里,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柔福帝姬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张喜儿拿捏不定她的意思,还是说了出来:“其实,前朝的范仲淹大人支持过自己的母亲改嫁长山朱氏,还在自己的儿子死后把儿媳改嫁给自己的门生王陶。帝姬与崔侍卫的事,宫里早有议论。就是一层窗户纸的事,若有人去官家那里说个媒,官家一允,岂不是四角俱全?”

      “你个死蹄子从哪儿学的聒噪多事?被父皇跟前的乌公公听到,还不拔了你的舌头!”柔福帝姬开声呵斥:“小小宫女,入宫这么久,还没有学会尊卑上下,规矩方圆么?”

            张喜儿顿时哭丧了脸,再不敢说一句话。柔福帝姬定了定神,注意到雨住了的地面闪着碎银子的光,岸边柳丝草叶的清鲜气息混着泥土味道,吸入鼻腔沁入心肺。耳边蛙声此起彼伏,更是增添这一路的空旷僻静。她回首遥望柳烟殿,孤零零的一座宫苑,不但远离了纷扰人际,也远离了热闹温情。嘉德帝姬整日里闭门不出。常去探望她的人,除了自己,似乎也就剩下崔默峰了。

      “崔侍卫说到底是罪臣之子,能在父皇身边效劳已是不易。他能拿什么功勋去娶玉盘姐姐!”柔福帝姬叹息道。

      “童公公的出身,不是还不如崔侍卫么……”张喜儿到底是憋不住话,小嘴一瓢又嘟囔出声。

           张喜儿所提的童公公乃是童贯,曾是黄门院的小太监。他进宫没多久就认了大内的前总管太监李宪当干爹,鞍前马后地成为了李宪身边最信任的人。李宪发现童贯入宫之前读过私塾,跑腿办事又得力,便向宋徽宗引荐他去民间收罗文玩字画。童贯因此青云直上,从内廷殿头升至为内殿供奉又跃升至检校太尉。后来,他跟蔡京成为了铁杆同盟,经过蔡京的力保,童贯当上了西北监军,总掌枢密院的军事。若论军事才能,朝廷里比童贯强出百倍的比比皆是,然而他们没有童贯的钻营术与好运气。他心机深沉,巧舌如簧,本是阉人,长相十分魁梧,皮粗肉厚如黑铁塔。别的太监净过身显得羸弱且有女儿态,童贯的下巴上竟然还有胡子茬。他这些年屡立战功,尤其大败西夏,平定方腊,代表国家与金国结为“海上之盟”,索回燕云六州,这是宋太宗与历代皇帝生前迫切想要完成都没有完成的心愿。童贯因此举威名大振,宋徽宗对他大加赏赐,甚至允许他娶妻纳妾。

           柔福帝姬想来毛骨悚然,身为太监还要娶媳妇,这有多荒唐!据闻不止一个的美貌少女被他迫害死,这得多残暴!念及此,柔福帝姬的鼻翼微微扇动,她坐回到自己的床上,手抚着帐子上的流苏,耳边回响起赵楷白日里的话:“等你年满十五岁行了‘笄礼’。父皇就要考虑为你凤台选婿。你就要离开后宫,做别人的妻子了。”柔福帝姬把脸埋进绣被,不住口地说:“我才不要嫁……我不要嫁……我不嫁……”

      “这可由不得你!你是我的人,你注定要嫁给我!”一个陌生的男声乍然响起。柔福帝姬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此时壶漏将涸,灯焰已昏,她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个面容模糊,身材高瘦的男人,披着一头散乱的长发,抻着两只长满厚茧的大手,向她的床榻扑过来。柔福帝姬吓得起身欲逃,却被一股大力摔回枕上。她的骨头都快被摔散架了,转过脸,她看到一张青面獠牙的蓬头鬼面,正对着她的脸,慢慢慢慢地盖下来。她全身的经脉都起了痉挛,她用尽了力气去挣扎,苦于四肢百骸均被人定住一般无能为力。

           柔福帝姬眼睁睁那张血盆大口正在逼向自己的喉咙。她颤抖着哭喊起来:“救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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