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北宋政和二年三月十九的清晨,寒风依旧刺骨。一波波乞丐爬虫般堆积在东京城内。彩楼欢门、虹桥码头、游棚附近尽是这些人。他们蓬头垢面,破衣褴褛,腰悬草绳,瘦骨鳞峋的沿街乞讨。有的说着陕西话,有的沾着太原调,有的扯着山东腔。“王家纸马店”的小伙计刚打开店门,就被一只只高举的破碗吓得急忙关回门。
门外女人们的脖子上大部分都吊着小孩子的胳膊,他们在母亲的背上哀哀喊饿。男人们则骂骂咧咧粥厂两日才赈一次粥。除非巡逻兵丁走近,他们会适当安分点。打自去年,逃荒要饭的人们纷纷奔向京都。朝廷下令戒严封城,照样挡不住大几万的灾民涌进来。河朔大旱,初冬暴雪,太湖洞庭山附近的农作物全部被冻死。民众百思不得其解此“天怒”来自何处,倒是“人怨”多因为皇帝复用蔡京为当朝宰相,恢复王安石新法,使铸“夹锡钱”于市面流通。纵是跻身于天子脚下的百姓亦捉襟见肘。
到了寒冬,每天早上巡城的兵丁,需要把十几辆车的冻尸饿殍运到城外的乱葬岗。余生者唯有寄希望于神宗朝所颁布的“惠养乞丐法”:每年十月入冬之后,官府必须差人检视城内老病贫乏不能自存者,每三天给予米豆一升,小儿半之,直至三月最后一日。到了徽宗朝,这项法令却在各地州县极难贯彻。有的州府官员数月不给救济,或将赈粮高价出售。大观三年起,各地原设的安济坊紧闭大门,不再收容丐民。唯有皇城根设的粥厂举行放赈。粥糜需要有一定的稠度才能解饥。于是朝廷下达了赈恤粥糜的标准:立筷子不倒,裹布巾不渗。可是这些日子,乞丐们喝到的粥是越来越稀薄了。一个逃难来的孕妇抚着高高隆起的肚腹,嘴里喃喃着“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她的产期临近,身体却极度虚弱。一张脸冻得乌青发紫,嘴唇灰白无肉色,芦柴棒的身子骨勉强撑得住里外棉絮的薄棉袄。已是几个时辰过去了,破碗里连块窝头都讨不到。孕妇扬面看看晦暗的苍穹,雪霰如珠打向她的脸。她鼻翅一张一合,感觉吸进去的冷气都快把肺给冻住了,于是咬紧牙关,扶着门柱站起来。她一步一步地向着大相国寺的方向挪去。
大相国寺乃是皇家寺院,时不时会熬粥舍饭,允许乞丐与穷人去领。孕妇想去碰碰运气,刚刚走到寺院那条街,就看到老老少少们排成长龙,已堵在相国寺的门口。孕妇刚刚走近,长龙瞬间扭结成团。乌压压的人群疯狂地向寺门涌去。孕妇腾出一只手护住肚子,另一只手臂奋力拨着前方的人。来晚一步就是如此。比你更急切地求取佛心眷顾的人数不胜数。身手利索的,划船般突飞猛进。钻不进人前的,破口大骂秽语。孕妇的力气愈发弱了,她步履蹒跚,身体任人潮怂来推去,耳边尽是大人的吵吵嚷嚷,小孩的呜呜哇哇。孕妇忽觉脚面有热淋淋的液体覆下来,眼前一阵黑过一阵,什么东西影影绰绰的?阎罗还是无常,大鬼还是小鬼,似要把她掳去了。
“救命哇……救救俺的娃儿……”
孕妇吐出这句话,脑袋一歪晕了过去。神灵似听到了祈祷,人群渐渐后退,渐渐散开,逐渐就剩下她一个人栽倒在地。原来是几个僧弥抄着大棒前来驱逐:“靠边,你们这些叫花儿一点儿节制都没有。万岁爷现在崇尚三清祖师,我们和尚的饭快吃不上了,哪有舍饭给你们分?”
有个肥头大耳粗壮如熊的大和尚走到孕妇身边,狠狠“呸”了一声:“大白天出门就撞见晦气事。你们几个过来,把她弄走。”两个小和尚过来翻起孕妇的身体,竟是不约而同的“咦”了一声,她的下身血水交融,裆部位置隐隐有物蠕动。一个小和尚扯开她裙幅,竟然看到一个婴孩的头钻了出来,周围人看傻了眼,纷纷议论:
“死妇产子,这不吉利,恐怕是妖孽!”
“不是妖孽也是灾星啊!看把亲娘都给克死了!”
胖大和尚闻言焦躁了起来,挥手命令道:“快把这死人给我弄走,连带这祸胎扔得越远越好,免得玷污了佛门圣地!”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所谓‘上天有好生之德’,出家人理应慈悲为怀。你们不怜悯弱小,反而出言冷酷无情,不怕大相国寺受人诟病么?”清朗的嗓音乍然响起,一个缁帽衲鞋一口钟的中年尼姑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她冷冷的眼神扫过去,两个小和尚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尼姑弯腰扶住婴孩的头,又腾出一只手在孕妇的小腹与胯下做了些动作,没过一会儿,婴孩被她从母体取出。尼姑再拎腿倒吊出孩子口中的羊水,继而拍了拍孩子的屁股。一声啼哭嘹亮地响起,尼姑顺手用袍襟将婴孩揣裹在怀。整个过程娴熟老练,令围观者侧目。
胖大和尚嘻嘻一笑:“这位师太,你作为出家人,这么爱管红尘俗事,六根看来不够干净,还不如还俗回去当个产婆!哈哈哈哈……”
尼姑面色微沉,皱眉说道:“身为佛门弟子,岂不知《地藏经》有云:身造罪业,堕的尚是小地狱;造口业将堕十八层地狱。你逞了口舌一时之快,却不想想后患无穷的下场。实是愚蠢!”
胖大和尚素来蛮横惯了,被尼姑当着众人一番斥责,瞬间怒气上涌,正欲发作。却在凝目尼姑的一刻,不由自主哑了口。那尼姑看上去四旬年纪,虽不年轻,却是面色雍容,气质高贵,凛然有不可犯之色,绝非是寻常弱势的比丘尼。他再瞥一眼那婴孩,已然清楚了性别,转而嬉皮笑脸道:“师太,咱们大相国寺百年清净香火地,咋能容得了女娃娃!师太不如将她带回庵堂收养,渡她早日修成正果,也算是功德一桩。”
那尼姑搂了搂怀中的婴孩,冷峻的面色浮起一丝柔情,她转身缓缓而去,嘴里喃喃自语:“你诞于空门之外,自是与佛有缘。贫尼收你为三宝弟子,赐你法号‘静善’,愿你能远离红尘纷扰,静心持善守戒。他日你若成才,就助众生解脱,早登彼岸吧!”
同一天,同一时分,宋徽宗宠爱的江妃,正在寝宫的象牙床上忍受一个女人生命里最强烈的痛楚。她的长发湿透,有一缕噙在嘴里变成了两截。天家的赏赐,皇上的恩宠,家族的荣耀,后宫的晋封……她统统不想要了。她迫切祈求的是结束这一波又一波翻江倒海的疼痛。她在枕上徒劳地晃着头,嗓子沙哑不成声。云母屏风外的宫女太监太医走马灯的过来过去,却是一个也替代不了她的活受罪。她死死抓住身下的蟠螭花纹云锦褥,随着稳婆们的指挥:吸气、吐气、用力……她挤得五脏六腑都快出来了,这漫长的酷刑还未终结。江妃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喊叫:“官家,让我见官家最后一面吧!”
“娘娘真真糊涂了,产房血腥不祥,官家只能在御书房干着急。娘娘,您的胎位不正,胎儿横在肚子里出不来,免不了要多些辛苦。”
“我不行了……我要见官家……”江妃疼得已分不清自己身上流的是汗水还是血水,她望着头顶葡萄红绣石榴的罗帐,眸子里出现的是一个火光熊熊的世界——怎么黑白无常还未来接她,她就置身在阴灵围簇的刀山火海了。那些漂游不定、面色狰狞的鬼影,幻化成曾经与她争宠的陈贤妃,李惠妃,刘昭容……她们狞笑着伸出尖尖的十指抓向她的脸,同时发出狂笑:“快下地狱!快下地狱!”江妃摇了摇头,集中险些涣散的神志,方才听清楚了那些声音:“快用力!快用力!”
江妃的视线又挪向屏风。屏风旁边挂着她的一副小像, 身穿翠蓝销金袄,腰系玉色绡裙子,鲜灵灵的宛如一株水仙花。那是皇帝为她亲手绘画的。那一年她才十六岁,花一样的年华花一般的娇艳,被宫女们清洗干净了,裹成一件华美的礼物送上了皇帝的龙榻。皇帝拆散了她的同心髻,把玩着她墨汁一般的秀发,爱恋的形容她天然一副莹肌秀骨,压倒一派桃李芳菲。她只是战战兢兢的躺卧在锦被上,任皇帝整个人覆盖上去,像个保护神。她真的以为皇帝是她的保护神,他赏赐了她那么多的珍奇古玩,金银首饰;她说美貌的女子如恒河沙数,唯有她是后宫里最让自己心动的一株睡莲。可是他终究不是神。她虽然荣为贵妃,却被六宫粉黛串通起来嫉妒排斥,明刀暗箭防不胜防。正如现在,她承受着一阵一阵或急或缓的痛楚,稳婆们的手却像冰冷锋利的刀刃,在她娇嫩的私处里进行切割。她痛苦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到底是过于年轻。怀了身孕之后,她只知道对宫女送来的饮食加以戒备,对后妃们送来的礼物束之高阁,却忘了在生孩子这个当口提前安排好得力的体己人。现在她感觉到体内的小生命不顾一切在挣扎,要冲破禁锢来到人间,无奈她入气已没出气多了。她转侧着头对身边的宫女交代:“臣妾纵然埋骨九泉,魂魄不会离官家左右。切望官家保重龙体,不要过于思念臣妾。可怜我的孩子嬛嬛无依,唯求官家顾念往日情分,多加怜爱,臣妾来世结草衔环,再报君恩——你一定要把这些话转达给官家……”
宫女转达了,在江妃难产死后一字不差的转达给了皇帝。大宋皇帝宋徽宗看着刚刚出世的女婴,被襁褓包裹得严严密密,露出一张粉嫩皱巴的小脸蛋,安静地沉睡在自己的怀里。宋徽宗叹了口气,抬袖拭去眼睛里渗出的热泪,转视向他刚刚落成的一幅帛画上面:十八只粉白曼妙的仙鹤,在祥云漫卷的上空冉冉升起。鹤身先染后丝极尽矫健之势,画艺精妙绝伦堪称栩栩如生。天光霞影之间,寄托着一国之君对于国运兴盛的衷心向往,也暗怀着为人父者对自己第二十个孩子的美好祝愿。可怜添了女儿失了贵妃。宋徽宗的双手茫然地托着女儿,过了些时,他回首嘱咐内侍监道:“朕为帝姬赐名‘萱萱’,封号柔福。朕要许她一生柔嘉多福,安康喜乐。”
“遵旨!”内侍监立刻将玉牒传了出去:“官家有旨,封皇二十女为柔福帝姬——”
宋徽宗站起身来,将女儿交给奶娘,让她抱到王贵妃宫里。他缓慢地踱步到殿外,对着丹陛石上栩栩如生的海水游龙,嘴角微翘又语气威严地道:“事在人为、否极泰来。天佑大宋,国祚绵长。当年朕尚身为端王,有道长占卜朕来日当居大位,后来果然。证明朕授命于天,上天必然助朕收回幽云十六州,开疆拓土,一统华夏,光复祖宗基业!”
这是发生在宋徽宗执政第二十九年的故事。他刚刚经历了自己人生里最具有考验的一系列挫败。原本少年英俊,圣武果断的宋徽宗,继位之后重视文治,起用新党,重行方田均税法,变革盐茶专卖,使得国家经济蒸蒸日上。他又渴望收复河湟故地,再攻西夏和辽国。却不料这些战事使得朝廷竭尽了陕西五路生民膏血,消耗了国库中大量的金银财物,经过多年血战,现在仍战火不断。而灾年频频袭来,先是崇宁五年元月,慧星出现,大如杯口,斜指东北方向。继而黄河绝堤,春秋大旱,冬雪暴虐。以蔡京为首的官党贪污现象频出,民愤极大。宋徽宗杀鸡儆猴,贬黜蔡党。可是三省和枢密院以下的各个部门,仍由蔡京党羽牢牢地把持着,宋徽宗无奈,依然要复用他为相。他没有想到,这个曾经助他执掌江山的人,未来会让他断送江山。他的孩子们,也将与他一同经历血与火的人间劫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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