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懵懂的少年,又怎会忘却心尖荡起的情感。
一
“今天,我们要表扬一下沈忱同学,”班主任的清亮嗓音回荡在教室里,“沈忱同学身为学习委员,带病坚持上课,而且这次模考取得了年纪第五名!”
这类表扬我已经受到多次了,我知道,老师其实更想把我树立为一个正面的形象,以此激励同学,而不是单纯地要祝贺我。我忽略掉同学们投来的羡慕的眼神,把目光投向窗外,那里春风和煦、阳光明媚,暮春的时节带来春日最后的晚礼,向我们泼洒着难以割舍的牵挂。
“今天有几个事情要宣布。首先,沈忱同学的学习精神值得大家学习,另外,有一位同学是初二二班转过来的,她叫张夏,就是我身边的这位,”老师的手指指向一旁,“以后她也是班上的同学了,要互相帮助。”
“你就坐到第二排沈忱同学的后面吧,记得要向他多学习。”班主任向她点点头,走时还不忘叮嘱一句,然后夹着皮包匆匆迈出教室,门外等候已久的英语老师接着走入,班上又回到了正常的学习氛围中。
二
新同学刚来,班上的气氛活跃了不少,孩子总是充满好奇的,每到课间,死党们就围到了我身边,表面上是跟我聊天、学习,其实眼珠子时不时地扫向后面,一副想接近又不好意思接近的样子。
这帮死党我心知肚明,也懒得搭理他们,不过有时候也装作无意地向后一撇。
“真是被他们的影响了。开玩笑!我堂堂学习委员,又怎么产生这种莫名其妙的好奇心,”我心中嘀咕。
张夏一直是一个木纳文静的乖乖女。每到课间,同学们都疯了似的在走廊上打闹,唯有她,一个人端端正正地坐在座位上看书;课堂上,我们都踊跃举手回答,也只有她自始自终默默低着头,似乎永远沉浸在她的小世界里。
渐渐地,同学们对她失去了兴趣,而我也觉得她就是一个榆木疙瘩,一点没有意思。
不过很多天之后我还是因她产生了变化。
“你有橡皮吗?”正在忙着写题的我耳旁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声音。起初我没在意,以为听错了。
“对不起,你这有橡皮吗?能不能借我一下。”这下我听清楚了,“莫非是那个榆木疙瘩?”我心中暗想。
我回头定定地看了看她,发现她还是低着头,“是你在叫我吗?”我要确定一下,免得闹笑话。
“是的,能不能借我下橡皮。”她的头垂得更低了,过了半晌才回我。
我不禁失笑,借个橡皮而已,就必要这样吗。“诺,给你!”我把“绘图”牌橡皮使劲掰成两半,一块扔给她,故作大方地一摆手:“不用还了!”旋即潇洒地转过头去,也不理她。
就是这些小事,一来二去,我成了班里她唯一的“熟人”了。
因为我学习成绩出色,渐渐地,她也会在背后用笔戳戳我,拿一些难解的题目问我,也许是我感到她对我的依赖性,也许是我自身的性格问题,我的成就感不知不觉膨胀起来。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我却没有发觉。
三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坏的,或许我本就是这样的人。
我的性格不仅变的骄傲自满,连我的行为也变得愈来愈捉摸不定。我期待着她的笔尖,又无法拉下面子回头与她交流,我越来越焦躁。
那段时间课程紧,一堂连着一堂,也许是忙着听课,她很久都没有问我问题。直到有一天,她如往常一样拿一个习题问我,换来的却是我包含鄙视的话语:“就这题你还不会,明天的考试你肯定不及格!”我没有为她解答,反而恶毒地诅咒她。
她哭了,作为一个“堂堂的学习委员”,自尊心让我没有解释。但是从此以后她也没有与我说过话。
我变得更加暴躁了,死党们都开玩笑说我“魔神附体”,我也能感受到我的反常,但是我无法控制内心的情绪,只能任由它肆虐我的头脑。
那天,事情走向了极端。那天晚自习时,见本是内向的她一直对我不理不睬,我陡然转过身,指着桌上她苦思冥想的习题,用激烈的语气嘲笑她的无知。她似乎被我吓呆了,只是低着头,用眼泪倾诉内心的委屈。
从那天起,我像变了一个人,有时候,我会像坏孩子一样用大头针扎一下她的手臂,引的她触电般往回缩;有时候,我用拳头重重锤击她破旧的书桌,把她从习题的海洋中惊醒。
那段时间,我变得特别讨厌她,我讨厌她冷漠的样子,讨厌她对我无声的抗争,我竟然想用她惊慌失措的模样来唤醒我在她心中的位置。
我意识到我的不对,但我不想改变什么,甚至觉得就这样下去也挺好,总不至于失了联系,形同陌路。我不知道的是,我的点点滴滴正在磨灭我在她心中仅有的一席之地。我想那些天,她的心中一定是苦闷的,那种无处抒发的委屈就像棉絮一样久久堆积在心中。
那几个月,我的成绩严重下滑,我知道原因,却不敢承认。
四
一个学期转瞬即逝。
由于村校合并,所有学生重新排班,我们也换了新教室。
新教室、新环境,本该带来好心情,但是我心中却隐隐觉得不安。是担心不能再欺负张夏了吗?也许是的。
班级座次重新排好后,我的心情重新雀跃起来。因为我发现仍与她在一个班级,虽然从我的正后排换到了斜后方,但似乎我依然能继续以往的日子。
逝去的时光始终无法重来,这时张夏的身边坐了一个娇小的女生,她的名字叫邱娇。
她是张夏的发小,现在从外校转过来了。
也许邱娇早已听说我的行为,就在我再次转向张夏的时候,她似乎早有准备,她的眼睛瞪得溜圆,用激烈地语气打断我的话。接着她严厉地列数了我的不良行为和对张夏造成的伤害。
我如雷轰顶,年幼的我只想满足内心的满足感,却未想到给张夏造成了如此巨大的创伤,迷茫的我瞬间醒悟,我懊悔不已。
但错已铸成,后来,我每次路过张夏的桌子,她都有意识地把张夏挡在身后,虽然我心已不复当初,但只能暗暗无奈。
五
就这样,仿佛是突然间,我就与张夏断了联系,我的愧疚也成了心中无法弥补的缺憾。而邱娇从此处处与我作对,似乎对我的成见源源不绝,我只能无声面对。
中考临近,每个人都在拼命地学习,我也不例外。
不知不觉间,耳畔邱娇厉声的责难消失了,也许她也累了,但不论如何,身边渐渐恢复了安静,这是好事。由于没有外界的干扰,我的成绩也平稳回升,看到我的成长,老师开心,我心中也自然非常欣慰,一切都在变好,我觉得那个优秀的学习委员又回到了自己身上。
迫在眉睫的中考使每个好学的孩子都抓紧一切时间孜孜不倦地研究习题,所以成绩优异的我再次成了“闻讯对象”,我乐得开心,就当温习梳理。
有一次课间,在同学们持续的问题海洋中,我听到了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我有些错愕,因为那个声音已经很久没有与我有过交集了。是邱娇!我一回头就看到她孤零零地站在人群外面,好像犹豫着要不要向我靠近。
我有些恍惚,终日浸泡在书海中的我仿佛感到与她相隔了一个世纪。曾经难言的感觉涌上心头,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没有多想,我招呼她过来并为她解答了这个题目。
六
戏剧学院来校招人,邱娇去了,这是我知道的最后关于她的消息。
毕业前夕,紧张的学习仍在继续,我们心中除了默默地祝福她,剩下的只有拼命复习。
后来,我名列前茅,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县重点高中。
散伙饭那天,同学们围在一起,除了为我祝福,还是为我祝福,我平生第一次喝了酒。
回家的路上,我的心头总是空落落的,似乎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或者什么空缺的记忆。对了!是她,同学们熟悉的笑脸中,我竟不曾看到张夏的身影。
多久了!仿佛不断地学习已成为我生命的所有,我忘却了激情,忘却了平静,甚至忘却了曾犯下的过失。
初夏的晚风从街边拂过,暖绒中夹杂着微凉的气息钻入我的毛孔,夜色在路灯的预热下温煦地洒在我的肩头,浸染了我那颗激情过后恬静的心。
迷蒙中,一阵阳光里皂角的味道拂上面颊,吹散了我淡淡的酒意,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我的视野。
是张夏!她倔强地背负着双手站到我的面前,矮我一丝的她微抬着头,不屈的目光与我直直地撞击在一起。
那个瞬间万千思绪涌入我的脑海,我惊讶地看着她,静静地等待着她,没有换来任何话语,只看到她把一本皱皱巴巴的书一下子塞进我的书包,自己则一路小跑消失在迷茫的夜色里。
我愣了半晌,拿出书本却讶然地发现那正是我一年前愤怒之下把她撕烂的那本书,现在已经被张夏用胶水仔细地粘在了一起,但是破镜不能重圆,书本上一条条粗大的痕迹还是宣示了它坎坷的命运。
“一年前的书还留着啊”我暗自沉吟着,一时猜不透她的内心。
“她到底还是无法原谅我啊,”书本上纵横交错的痕迹就像烈日的强光刺疼我的眼眸,让我回想起了当时的所作所为。录取县重点高中的喜悦随风散尽,心头尽是无法抹去的愧疚,陷入沉思的我一时没有发觉书本异样的厚度。
后来的几天,我几次试图找寻她的踪迹,想要表达一个完完整整的歉意,却始终不得其所。
高中后,曾经的伙伴天各一方,更为繁忙的学业让我只能放下心头的牵记,犹如终年尘封在阁楼的木箱,逐渐积满历史的尘埃。
七
岁月如梭,时光似箭,十年弹指即过。
大学毕业,我参加了工作,一切看来顺理成章。
巧的是,我在一家公司里与邱娇相遇。性格外向的她看到我异常惊喜,仿佛忘记了儿时的纠葛过往,而我也乐得开心,毕竟那一段不堪的过去就像横亘在我心底的大石,生怕被人提及。
我问起她戏剧学院的情况,她叹着气,说为她那时错误的决定后悔。
她懊悔地解释那不是她的志向,到了那里只有单调和枯燥,哪有我们其乐融融地大家庭有趣。
后来她自学本科,在拿到学位证后成功跳槽来到了这家公司。
我看到她的眼中充满了欣喜与柔美,哪有当初凶巴巴的青涩模样。
他乡遇故知是美妙的,也最能击溃人脆弱的感情底线。
就像很多肥皂剧一样,我们很快成为了恋人。她的热情犹如决堤之水,又像浩瀚海洋,让我无法抵挡。在与她亲密相处的过程中,我的心头总是萦绕了一抹挥之不去的阴云,那剪不断理还乱的袅袅思绪让我抓狂。看到她我就想起张夏。张夏的事情我还是放不下啊!我叹道。
那天我们吃着烧烤,喝着啤酒,露天摊位的电视上,世界杯的喧嚣正在继续。觥筹交错,浮光掠影,迷蒙中,酒精的作用使我们紧紧相拥,我们像一对完美的恋人一样浪漫地拥吻在一起。
邱娇醉了,她恬静的嘴角流着白色的垂涎,微眯的眼眸被浮华点缀成世上最绚丽的色彩。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在离我远去,幽暗的天光下,我注视着她,她面对着我,我们仿佛成为了世界上最甜蜜的一双,所有的喧嚣都化为了我们婚礼的协奏曲。
是的!我们要结婚了。那天喝醉后,她的梦呓如洪钟大吕般惊醒了我。
“你知道么,那天在公司遇见你,我有多么的开心,”她的嘴唇微微地蠕动着,像一只可爱的猫咪,“去了戏剧学院我才知道,那不是我的生活,我拼尽全力考回来,就是为了再看你一眼。”邱娇把头转向一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我吓了一跳,我就像一个窥探别人隐私的窃贼,心中充斥着不安和好奇,虽然这个隐私是关于我的。
“你这个笨蛋!十年前你是笨蛋,十年后你是大笨蛋!大混蛋!”邱娇的语气变得高亢起来,我赶紧探身去看她闭合的眼眸,再看看周围沉浸在吃喝中的人们,见都无动静才放下心来。
我轻轻抚摸她的背心,希望能平静下她悸动的心。
好在她的语气渐渐平缓,她砸吧着嘴接着说道:“书呆子,读书时候我对你呼来喝去的,我也以为自己在帮张夏,后来才发现早就喜欢你啦。后来去了戏剧学院,我的心里就空空落落的,那几个夜晚我总是睡不着觉,我就想啊想啊,就想到了你。”说到这里,她的嘴角露出一抹浅浅的微笑。
“后来听到我们这批要被派往外省做常驻戏剧表演团,我就不高兴啦。我自己琢磨呀,还是跟你一个城市的好!”她的脸上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
“书呆子~你看老天爷呀也对我好,就这么巧我就跟你碰上啦。我还想着要去哪里哪里寻你咧。”她无意识地调整了下坐姿,这下再没了声音,也许是真的沉沉睡去了。
我把衣服脱下盖在她身上,然后用力呼出一口气,无力地靠在塑料座椅上。我仰头望天,那漫天的繁星像一盏盏油灯点亮了半片夜空,我的大脑失去思考能力,那句句轻柔的话语就像刀子一样剜在我的心口,我真想抽自己一个大巴掌,沈忱啊!你这个大傻瓜!
尾声
婚礼被纳入日程后转眼就至,我和邱娇的脸上时刻洋溢着喜悦的笑容,同事们的祝贺、朋友们的到访都让我们的喜气更上一层楼。“那些陈年旧事就随它去吧,纵然心有所念,当断则断,”我心中这样想到,眼角瞥见我和邱娇的结婚照,一丝喜意浮上眉梢。
还有几天就要举行婚礼了,新家抢在前面顺利落成。
“旧家具能搬就搬一些过去吧,”这是邱娇的主意,因为刚刚工作收入还不稳定,没法过多采购新家具。
那天我们在旧屋搬运家具,阁楼上一个不起眼的箱子映入眼帘,盖在上面的灰抹布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灰。我愣了半晌,好久才想起来那是我初中毕业后整理的杂物箱,承载了我满满的儿时回忆。
我用手擦去积灰,小心翼翼地打开箱子,就在箱子的最底下,一本破碎的书正端端正正地摆在那里。轻轻翻开书页,一个牛皮纸包着的信封“扑”地掉落出来。
我捡起打开,里面的信纸只有薄薄一页,上面用娟秀的黑色小楷工整地写着:“沈忱,我不怪你。毕业了,有些话我想对你说。”
落款:张夏。
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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