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之后,这个家就彻底瓦解了,与其说是吴远山夫妇自己搬出来住了,倒不如说是被水瑶赶了出来,不过这样也好,再也不用看水瑶那个恶婆婆的嘴脸了。
夫妻俩东拼西凑,在孔雀胡同租了一个小平房住着,即使过去了很长时间,崔盼兰仍然走不出乐乐的阴影,常常在半夜因为噩梦而惊醒,哭喊着醒来。
“没事,没事,都过去了,我在呢,别害怕。”吴远山把惊魂未定的崔盼兰拥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只觉得一片冰凉潮湿。
崔盼兰在哭泣中瑟瑟发抖,像一只受了惊吓的母猫,依偎在主人的怀抱里寻求安慰,多少个漫漫黑夜,她都是在这样的痛苦折磨中度过的。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啊……”她咬着手指呜咽不止。
“我们还年轻,还会有机会的,别担心。”吴远山的心里叹了口气,紧紧的抱住了她。
就这样度过了煎熬的冬天,春天带着毛茸茸的细雨款款而来,仿佛为了验证这是个生机勃勃,充满希望的季节,崔盼兰怀孕了,验孕棒上的红杠杠在她的心里吹起了喜悦的号角,让她迫不及待的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吴远山。
“真的?”吴远山疲惫的脸上浮现出了久违的高兴,心想着这是走向幸福的第一步。
崔盼兰嘴角扬起,点了点头。
他兴奋地抱起崔盼兰原地转了个圈,虽然她的腰肢已然不如当年那般纤细柔软,但是她还是他心中的宝贝疙瘩,直到生命的完结。
“还不害臊啊,都老夫老妻的了。”崔盼兰面露羞赧,微红的脸宛如初春含苞的桃花。
第二胎还没成型的时候,夫妻俩就满怀激动的把孩子的名字给起好了,大名吴又元,小名元元,既好记又男女皆可用,最关键的是,“又”这个字是为了纪念乐乐,代表这个他们第二个孩子。
“等生了老三,就叫三福,老四叫四喜,老五叫五禄!”喝了白酒的吴远山兴高采烈,面带红晕,即使嘴皮子不利索了也依然要用语言表达着自己的欣喜之情。
“还四喜丸子呢,你当我是生崽的母猪啊。”崔盼兰笑着吃了口油焖黄鱼,看着面前的吴远山,哎,结婚这么久,他一直护在自己的前面当门神,挡着各种洪水猛兽,也真是难为他了,一生能嫁个好男人,也算知足了,突然想起了过往的种种,崔盼兰赶紧把眼角的晶莹抹掉。
唯一不足的是这次怀孕的时候,崔盼兰的身体虚得很,大概是之前的抑郁造成的心力交瘁,吃不好睡不好的,现在肚子里又来了个吃饭的,真个人的身体状况就更差了,除了掉头发就是长黑眼圈,挂在蜡黄的脸上像两个茶叶蛋似的,吴远山变着法的给她开小灶,做红枣乌鸡汤,当归鲫鱼汤,但都没什么效果。
三个月的时候,崔盼兰开始失眠了,大段大段的噩梦让她夜不能寐。
“哎呀,妈啊!”她在噩梦中醒来,摸着肚子从床上弹起来,大口的喘着粗气。
“咋了兰,又做噩梦了?”吴远山揉着懵懵的双眼,扭开了床头灯,温柔细腻的黄色灯光顿时驱散了恐惧,他又把她搂入怀中,迷迷糊糊的睡去。
崔盼兰悄悄擦了擦眼角,从没提过她做的是什么梦。
这天下班,吴远山兴高采烈的从屋外进来,仿佛还带着颠步,像个刚放学的孩子,崔盼兰老远看着就觉得好笑,捂着嘴吃吃的笑着。
“有啥高兴事的,看把你乐的。”吴远山放下手里提的草编网子,里面装着几只晶莹灰白的白虾,轻轻的弹跳着,新鲜的很。
“还不是笑话你,你又怎么了?”崔盼兰起身拂去了他肩膀上的白灰。
“你看!”吴远山从怀里神秘兮兮的掏出了一个小盒子,面带狡黠。
“呀,真好看,你买给我的?”崔盼兰捧着它细细的摩挲着。
这是一个淡紫色的塑料圆盒,上面有突出的浮雕,印着一串紫色的丁香花,旁边上还有一圈金色的边儿,她好奇的打开它,一股淡香扑面而来,原来是一盒桃红色的胭脂膏,上面的一层透明塑料纸都挡不住这股好问的香气。
“我在商场买的,觉得你擦这个色儿好看,就给你买了。”吴远山看着她高兴,心里也觉得愉快。
“这多贵呀,不过颜色真好看。”她像个年轻女孩一样,把圆盒凑到鼻子下面嘻嘻嗅着,只觉得心旷神怡,仿佛自己现在就处在那片淡紫色的丁香花中,花朵垂在耳畔,香气馥郁。
突然间她觉得腹中一阵绞痛,力道之大宛如打铁的铁锤,一下下直直的砸向她的小腹,霎时间身体里的器官都成了齑粉。
她“嗷”的叫了一声便倒在了地上,手里的圆盒也掉到水泥地上,胭脂四分五裂,宛如凝固的鲜血。
18
又是那个梦见了许多回的噩梦。
她的面前站着一个三四岁的女孩,头顶带着一个桔红色蝴蝶机发卡,但是周围雾蒙蒙的,看不清这孩子的长相。
“你是谁家的孩子啊。”崔盼兰看四周无人,便蹲在孩子的面前,拉起她的小手问道,没想到孩子的小手冷的像冰块,冻得崔盼兰手指发麻。
“妈妈,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乐乐啊。”孩子的声音脆脆的,但是细细听去,竟然有一丝变调。
“乐乐?你是乐乐?”崔盼兰心里一热,一把抱住了面前的孩子,紧紧的不撒手。“你是乐乐啊?妈妈想死你了,孩子,你是来看妈妈的吗?”
怀里的孩子没有吭声,像只小兽一般享受着母亲的依偎,没过多久,孩子抽搐般的颤抖了一下,抬起头来,冷冷的说道,“妈妈,你现在肚子里是不是有了弟弟?”
“是呀乐乐,你怎么知道的,我……”崔盼兰心里突然觉得有些怕。
“你是不是不要我了,妈妈,你是不是不要我了?”女孩突然推开崔盼兰的怀抱,惊声尖叫起来。
“不,妈妈不会不要你的。”崔盼兰心疼的哭出了眼泪。
没想到孩子突然抬起腿,用力的踢向崔盼兰的小肚子,一边大喊着“你骗人,你骗人!”一下一下的踢着,小小的人形竟然爆发出烈火般的炽热,力道之大竟然让崔盼兰这个大人毫无反击之力,她只能躺在地上尽力护着小腹,边哭边躲避着。
“兰,兰啊,你怎么了?疼吗?”吴远山的声音远远传来,将她从这个恐怖的梦靥当中解救出来。
睁开眼睛,一片静谧的白色映入眼帘,眼皮沉重,泛着火辣辣的疼痛,好像做饭时不小心把热油溅进了眼睛。面对吴远山亲切的问候,她没有说话,大概是因为心中的恐惧还没有完全消弭,背后沁出了冷汗,让风一吹,冷彻心扉,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肚子,知道那里已经空了,不知道怎么的,虽然又失去了孩子,但是这次她却没有那么痛苦,似乎她早就知道了,这个孩子她是无论如何都生不下来的。
宛如上天注定的一样,这个孩子不属于她。
一个女大夫推门而入,摘下巨大的白色口罩,用冷冰冰的口气对屋内的俩人说道,“告诉你们一声,流的是个男孩。”
吴远山惋惜不止,倒是崔盼兰用手拍了拍他的手背,以示安慰。
就让他去陪陪乐乐也是好的,那边冷,一个人多寂寞啊。
“远山,我想回家去了。”她抬头看着窗外,夏季绿叶葱葱,映湖上怕是已经开满了玉盘似的荷叶了吧。
吴远山知道她说的是那,想了片刻,就点头答应了。
19
故乡是每个人赖以生存的润土,一回到姑镇,崔盼兰的精神头就好了起来,宛如大雨洗礼过后的苗芽,没被损坏,反而更有冲天的气势,夫妻俩人在镇上盘下了一家小店铺,做着杂货的生意,姑镇民风淳朴,没过多久吴家的家底就慢慢丰润了起来,就连吴远山原先那张全是褶子的蜡黄瘦脸,也和上了厚肥似的,慢慢滋养起来,人也变得富态了。
可惜俩人依旧没有孩子。
就连孤苦一辈子的痴婆都捡了一个水灵灵的大丫头,但是他俩依旧过着二人世界。
痴婆把那丫头取名叫池小芙,真是人如其名,大大脸盘真和盛开的莲花似的,晶莹粉白,她老来得宝,也是算是老天爷对她厚待,每天姑镇的人都能看见痴婆拄着一个鸡翅木拐棍,怀里揣着小芙东家串门西家聊天的,大概是想让镇上人的都来看看这个漂亮的宝贝吧,真是有些幸福的炫耀意味在里面。
崔盼兰倚在自己杂货铺的红漆门上,羡慕的看着这对婆孙,没想到痴婆怀里的小芙一边笑着一边扭过头来看着自己,用手指着咿咿呀呀的说着什么。
“哦哦,想去看看兰婶啊,好,婆带你去。”面对年幼又可爱的孩子,痴婆苍老的脸上也忍不住绽放了好看的光彩。
崔盼兰赶紧从店里拖了条长凳拿出来,让已经走了许久的痴婆坐下来歇歇脚。
小芙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歪着头看着崔盼兰,脸上还浮现着一丝颇有意味的笑容,然后伸出白笋似的胳膊,指着崔盼兰的肚子说着,“弟……弟……”
“递什么呀,芙,你要递什么呀?”痴婆眼含笑意的问着。
崔盼兰心里一惊,似曾相识的感觉扑面而来,只不过这次的感觉却像如沐春风,在这熟悉湿润温暖的姑镇里,她突然感觉自己的肚子里悄悄的绽放了一朵花。
之后因为其他各种的杂事充斥于心,崔盼兰就把这件小事忘记了,直到没过多久她发觉自己怀孕的时候,才又想起来那天的事。
终于,在吴家甚至整个姑镇的精心呵护下,吴未福平安健康的落了地,吴远山和崔盼兰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唯一让吴家不太满意的是这小子似乎有点天生的缺心眼。
“那叫忠厚老实,你懂不懂啊,天天缺心眼缺心眼的,天下就你长了个心眼!”每当吴远山说到此事时,就会被崔盼兰戳着脑门骂上一顿。
“好……好男不和女斗。”但是在心里,吴远山还是对吴未福的将来深深地担忧,生怕他这个脑子继承不了家里的这个杂货铺子。
这吴未福从小身体就壮实,但是爱哭,一哭就停不下来,除非让痴婆抱着池小芙来串门他才不哭,一看见池小芙就笑,咧着大嘴傻傻的笑,从小到现在,一直都是这样。
这其中的奥妙,怕是只有老天爷才知道了,她崔盼兰连万分之一也捉摸不透。
20
发了几天的烧终于慢慢的退了下来,池小芙在一阵咳嗽中慢慢醒来,一睁眼就看见穿着讲究的玉荷坐在床头打瞌睡,看样子是一直在照看着自己,池小芙心里一阵感动,按理说痴婆的女儿玉荷是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但是她看在痴婆的面上,这样尽心尽力的照顾自己,池小芙心里失去痴婆的悲伤,也算是能消弭几分吧。
痴婆走的那天,池小芙心中刀割般难受,感觉就像水中的浮萍一样飘落无依,天大地大,没了痴婆,她又能去哪儿,又能依靠谁呢,就连在发烧时候做的梦,都是一片漆黑冰冷,宛如寒冬的映湖,看不到任何生机,另一方面,她也为痴婆感到不值,一辈子孤苦伶仃,就为了等待一个飘渺的男人,那样凄凉的境况,是她这个年轻人想都不敢去想的。
直到她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了年轻时候的痴婆,虽然她没有见过她年轻时候的样子,但是却分明知道眼前这个杏眼含笑,波光流转,头发乌黑油亮,用花头绳扎条大麻花的女人就是痴婆,她拉着池小芙的手,坐在映湖边上的大青石上亲亲热热的说着话。
“芙啊,我这一生有三件顶高兴的事,你猜是哪三件?”
池小芙疑惑的摇了摇头。
痴婆微笑起来,“第一件啊,就是那天我在这映湖边上遇见了苏亦寒,然后和他一辈子缠在一起分不开,第二件也是在这映湖,发现了你这个水灵的大胖丫头。”
池小芙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她小时候胖的很,长大后才慢慢纤细苗条起来。
“第三件事啊……”痴婆抬头看着映湖上波光粼粼的觳纹,“就是在我有生之年还能等到他的消息,竟然还是我们俩的闺女带来的消息,苏家也算是有后了。”
“婆……”跟这么年轻漂亮的女人叫婆,池小芙一时还不太习惯,脸红了一下,痴婆看出端倪,没在意,笑着鼓励她问下去。
“你等了苏爷爷一辈子,难道不着急不难受吗?”
“怎么不急,怎么不难受啊。”痴婆揪了根芦苇在手指尖穿行,宛如映湖上的一篾小舟,“可是没办法啊,我就认准他了,其他的人我是装不下的。时间久了,盼头成了习惯,放在心里还甜滋滋的,就像你梅姑家卖的梅花酒,放的时间越长才越好喝咧。”
池小芙皱着眉头,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等到她抬头的时候,痴婆已经不见了,她着急的起身寻找,只听见一个浅浅的声音远远传来,夹杂着湖风隐隐约约,宛如梦幻。
“别担心,我很好,你也会好的……”
做完这个梦,池小芙的心里释然了很多,虽然还有很多疑问不明白,但是她相信总有一天会明白的。玉荷夫妇和她商量着,想带着她去国外生活,痴婆已经走了,让她自己在姑镇生活会没有依靠,但是池小芙心里却踟蹰起来,一是这姑镇是她从小生长的地方,浓烈的故乡情不是说走就能走的,二是从未出过远门的她对外面的世界心存恐惧和迷茫的,这些犹豫的心绪都像是细细的蛛丝缠绕着她的脚踝,挪动不得。
没想到,倒是年淳先来和她道别了,在家休养许久的年淳终于决定重新回到晏城去打拼,因为他觉得那里有他未完成的梦想和期盼。
后来她和吴未福一起去映湖渡口送年淳回晏城的时候,她什么也没有和他说,只是和往常一样,笑嘻嘻的嘱咐着他要好好照顾自己。
秋日里的映湖异常宁静,荷花也泛起了枯黄,船渐渐远去,年淳依旧冲着岸上的他们挥动着道别的手臂,宛如远处舞动的风旗。
看着年淳在夕阳中渐渐拉长的背影,池小芙感觉自己心里的某一个角落也被他带走了,空荡荡的,就像没吃饱的胃,或许这样的感觉就叫牵挂。
秋天的风有些干燥,池小芙从包里拿出一管唇膏擦在双唇上,晶莹剔透,那是余雯临走前送给她的。
“老擦胭脂嘴唇会裂的,喏,送你个口红,又保湿又有颜色,好着呢,”余雯的眼神明亮,像秋夜里的月倒影在湖水中,
该走的人都走了,自己又将何去何从呢?
此刻唯有孤雁在头顶徘徊,把风鼓动的呼呼作响,传入耳畔,遥远又贴近。
“哎,芙,我最近看了本书,我背给你听吧?”吴未福大大咧咧的说着,丝毫没有感受到池小芙内心的惆怅。
“什么……?”她的眼中只有年淳那瘦削颀长的背影,在远处的湖面上渐渐消失。
“是个姓沈的人写的,有这么一句,他说‘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池小芙心里一颤,趁着吴未福不注意,迅速伸手抹掉了眼角的晶莹。
一阵风吹起他们的发梢,轻舞飞扬,夹着浅浅的荷香吹过映湖。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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