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夜色清寒。北方的清明依旧冷的让人发寒。
冷嗖嗖的风中夹着雨花,犹如我此刻的心情,在冰冷中体会着酸楚,母亲已在天堂,我仍在地上。
母亲,与病魔抗衡了十六年,她像一棵半枯的藤蔓,在阳光里呼吸,在风雨里憔悴。她,就这样在寂静漫长的昼夜里孤寂地瘫痪在床上,煎熬苦渡着。
2016年11月15日,母亲终于走了,是的,终于。油尽灯枯的那种,不吃、不喝、不语。耗尽了她最后孱弱的阳寿,像一根羽毛飘向了天国。
母亲身上盖着白布,这是我最后一眼看到她,如此瘦小,如此萎缩,脸只有巴掌大,眼睛紧闭,平静的如慢慢熄灭的灯。我的心,好像突然被陶空了,没有知觉,没有流泪,没有伤心。相比与母亲生前的狼狈,她此刻的安详,平静,没有痛苦更让我觉得宽慰。
母亲甲子那年,一躺下就再也没有站起来。类风湿发展到晚期,骨关节内纤维组织增生,关节僵硬,全身僵直。她的天塌了。
我熟习这病魔,深知它的暴力自遂。它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却狰狞万分,它来的快、来的猛,会导致周身剧烈的疼痛。我千万次地咒骂病魔的疯狂与凶险;我怜爱母亲被病魔缠身时的无助与无奈;我和家人对她的病焦急和祷告;我无数次的梦见有天使降临,让她挣脱病魔,脱离了苦海。
而通往天堂的路仍然为她捕开,天堂的门仍然为她开启。这是苍天要收人,谁也不想这样,谁也没有办法。好在天性坚强的母亲一直保持着顽强的姿态,我由此相信,母亲通往天堂的姿态也一定是乐观的!
母亲,一次一次地来到我的梦中,梦里永远是她年轻时的模样。圆润饱满的脸蛋,一对又粗又长的大辫子,而不是记忆里的苍老憔悴。
与母亲的温馨记忆梦境如长长青丝,仿佛重走了一遍与她共度的岁月。
“文革”期间,父亲被下放到农场劳动,一度父亲工资被扣发,母亲一人带着四个孩子艰难度日,一家重担全落在了母亲肩上。生活的痛苦和重压,让她在一夜之间,跨越了年龄、生理和生命的极限,一下子知道了天压在身上有多高,地横在脚下有多厚。
那时候,母亲晨兴夜寐。下班回到家,一下子,厨房变得“热气腾腾”。微黄的灯光下,我见母亲面庞泛着油烟,翻炒着,动作娴熟,这些动作在她的生命中重复了无数次。
灯下的母亲和父亲还在轻轻说着什么。
母亲一日三餐变着花样。托盘里,红的、绿的、黄的,各式小菜热腾腾、香喷喷。虽然用的都是普通食材,却充满着美味的魔术。母亲端上饭菜一嚷嚷:“好吃的来喽,还有烧酒哦。”就立刻勾起我们的馋虫。只要看见父亲和我们大快朵颐地吃,尺颊生香,母亲就喜形于色,完全忘了生活的艰辛。
母亲把深情与爱熬入平凡的汤里,使我们身体强健,在普遍营养不良的年代的孩子中,我们总是气色红润,精神饱满。
母亲温情而柔弱地支撑着这个家,相依相伴,不离不弃。几乎所有的苦难都被母亲在锅灶与田野之间化解了,连同那漫天的冰雪。
很少看见母亲闲下来。晚饭后,母亲又在昏暗的房里一点一点拆她的毛衣,漂洗那些弯曲的毛线,然后又一针一针为我编织出一件毛衣。她说这过去的纯羊毛,现在不好买了,你穿着会暖和些。
母亲把各种花色绣到我的衣服上。清晨诵读间,低头与胸前的蝴蝶倾心对语,手指抚弄它的翅膀,心中跌宕于花丛间,似乎闻到了缕缕花香。这样的冬天,我少年的心怀,就格外地盼望春天的到来。
母亲永远在忙。常常看到母亲忙着收拾断线碎布。那时集市上没有卖橡胶皮底,母亲就把做衣服剩下的布头、下脚料,还有不能再穿的破衣服,浆成一张张煎饼似的硬布垫,再剪出一层层鞋底,用麻线纳鞋。
一针针、一线线,针脚又匀又密,得勒很紧。母亲粗糙的手上布满了一道道血口子。无论多晚,那小屋里的灯总是亮的,桔黄色的火里是母亲跳跃的心脏,只要母亲在,那小屋便充满温暖,充满了爱。
到了秋天,母亲更忙,看着早市上满街铺排的秋菜,那些虽然不起眼,但是味道极鲜的罢秧黄瓜、罢秧茄子,那些红红的干辣椒、编成大辫子的大蒜,那些成堆的白菜、卷心菜、大葱、胡萝卜、芥菜疙瘩,母亲将它们腌成咸菜。
泡菜是母亲的绝活。春天的酸青菜、夏天的泡黄瓜豇豆、秋天泡海椒、冬天泡萝卜白菜,一年四季我们家宗碗柜下大大的泡菜坛子就没空过,那些酸甜脆爽的味道总能俘虏我们的胃,成就了餐桌上富足和味蕾上的满足。
一直以来,我都知道母亲吃饭是家里最慢的一个,每次大家都下桌了,母亲还要吃上一段时间,才放下筷子。我认为那是母亲动作太慢。直到有一天,和母亲闲聊,恍然间,我才幡然醒悟,这个习惯不是母亲动作太慢,而是她想把最好吃的留给我们,她只吃剩下的。
常听父亲念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他们那时常吃的一种主食叫稗子面馍,这种稗子面馍吃了会胃胀、便秘,就是这种馍当时也不能管饱吃。尽管生活缺衣少食,瘦小的母亲,还是把爷爷奶奶及唯一的姑姑从东北接到新疆奉养。母亲在柴米油盐的挣扎中,默默啜饮生活予以的无尽苦涩。虽然食不果腹,每每提及,一家人觉得那时的日子倍感丰盈。
母亲不苟时俗,向来不喜娱乐。母亲的腿上,好似绑着一条无形的带子,只够她在厨房和家中走来走去。她心里的爱使她甘心情愿把自己绑了一辈子。就是母亲这双拿了一辈子锅铲的手,把我们这个家管了起来;就是那条围裙,没有缺过我们一顿饭菜;就是这么一个年华渐逝的妇人,将她的一生一世,毫无怨言,更无求索地交给了父亲和我们这个家。
想到母亲的一生,正是这些看似微贱的东西,累积出无价的意义,就觉得自己很幸运。因为我的母亲虽然不够美丽富足,也没有过人的才华,但是她的三观极正,她的善心让平凡的日子开出洁白的花朵儿。
人淡如菊的母亲岁月悠悠,青春流逝,母亲也走向了暮色晚年。
命运对母亲是刻薄的,苦日子过完了,母亲却老了,好日子开始了,母亲却不能行走了。她原本富态的身躯日益瘦黄,双目紧闭,焦唇翕张,微弱的话语也成了奢望。她一下虚弱得像一个害怕孤独的孩子,一生的坚强无畏似乎荡然无存。
母亲,一日日熬着,这一熬就是十六年。她就像故乡的一颗树,不声不响,无诉无求的活着。
病魔残酷无情地折磨着她,发作起来疼得是一身一身的透汗。她一直是清醒的,因为清醒,深知自己的狼狈,也深知自己正成为累赘和家人的负担,她更加憎恨自己。活,无法清爽的活;死,无法利落的死。人之暮年,最尴尬的事莫过于此吧!
午后的阳光斑驳地洒落在父母的金婚纪念照上。母亲躺在专用护理床上,她看见我们时总会憨笑不止。虽然视力越来越差,可她浑浊的目光总追着我们的身影转悠,不舍离开。
我坐在她身边,说:“妈,我帮您剪剪指甲吧。”她点点头,安安静静地如同一个孩子。她不时的看着我的脸,想说什么,嘴角蠕动着,最终什么也没说,可是我懂得,全部懂得,在生命的末梢,她得到一丁点关爱和尊重,那怕只有一丁点,都满足的合不拢嘴。
太阳渐渐西斜了,一些光晕洒落下来,将母亲的白发染了一层金黄。我们终究还是要离开她,因为都有各自的工作。看到母亲的神态,不好的迹象已经显出,她身体越来越瘦,饭量越来越小。我知道,这就是所谓的“风烛残年”吧!
母亲病危住院,整个人像被捆绑起来,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手脚扎满了吊瓶,胳膊上绑着血压带,敞开的衣领处,露出贴在胸前的几个电极片,一大簇导线连接着电极和架子上的监控器,屏幕上跳动着曲线,变换着数字,还有不时发出的嘟嘟声。我从来没有那么近距离的观察过病人,从母亲那里看到的是强烈的生存愿望,那目光,那眼神,让人戳心窝的痛。
医生已下达最后病危通知,无奈之下,遵医嘱,回家颐养。回到家中,母亲忽然睁开了眼睛,凝视着熟悉的一切,神态安详,嘴角微笑,看得出她心情舒畅。谁能预料到,没有营养的供给,没有药物的救治,母亲的人生路还能走多长?
以后的日子,我们天天都在祈祷和忐忑中度过。在小弟的精心照料下,母亲居然挺过来了。慢慢的会喝水,会吃一点点食物,我们每天都精心做软绵绵的流食给母亲喂。她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小弟就这样天天日夜守候着、伺候着她。
然而,谁能主宰得了生命呢?母亲最终还是没有能熬过这个寒冷的冬天。在她生命最后一段时间里,一直昏迷,像是把多年欠下的觉都找补回来。至到耗尽她全部的力气……
古人讲树高千丈而落叶归根,人对于自己的出生地自然有一番刻骨铭心、难以割舍、牵连不断的乡愁。母亲十八岁从富饶的巴蜀天府之国来到新疆支援边疆建设,不料一来就是一生。
母亲在这里结识了父亲,自由恋爱成婚。生下我们兄妹四个。母亲多次对我说,这虽然不是我的故乡,却是你们生命的摇篮,没有它就没有壮壮实实地你们。我知道,新疆已是母亲生命的一个驿站。她深爱脚下这片广袤的土地,并与之结下不解之缘,终生不弃不离。
母亲最后光辉也照亮别人的生命按照母亲生前遗愿,没有举行任何告别仪式,在生命的尽头,母亲捐出自己的遗体和角膜,最后把自己的遗体也奉献给了医学研究。苍凉转身间,从此这儿成了她的故乡。
送走母亲的那天早上,天空忽然落了雪,不大,一落地就化了。母亲的身躯舒放在医学院的灵车上,一身素装与白茫茫的雪花融为一体,使母亲也成为这土地的一部分。晨风撩起母亲银白的头发,咋一看就像白鹤张开双翅,我知道,行走对于母亲意味着什么!
事后,我在清理母亲的遗物时,看到母亲在我们全家福的照片背面写下的四个字:“吃亏是福”。这四个字,蕴涵着母亲对生命的全部认知和体会。母亲一生的修养,都化作了亲人、邻里和同事们的口碑。
对母亲的思念宛如这雨花流淌清明,细雨如泣如诉。梦里我看见母亲在天堂上俯首眺望生命的故乡,没有病魔形恐的模样,容颜姣美。她温柔地注视着我,什么都没说,只是微笑。
雨花天堂,思念也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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