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罗造反
By 莫之适
①
“砰”的一声闷响，一袋垃圾正落在三轮车的车斗中。塑料袋炸裂，里面的厨余汤汁飞溅到环卫工老罗的脸上。
他抬起头大喊：“是谁扔的？想砸死人吗？”
“不许从楼上扔垃圾！”
四楼阳台的人伸出头看了一眼，又扔下一个烟蒂，没有说话便转身进入屋内。
老罗气得把铁锹重重地摔入车斗中。
他讨厌这一户陆姓人家。陆家一共四层楼，老太太住一楼，自二楼以上，兄弟三人每人各住一层。住楼上的三个家庭，都有直接从阳台扔垃圾的习惯。尽管老罗多次好言相劝，但这家人依旧我行我素。如果碰到老罗来收垃圾，他们还会特意往三轮车的车斗里扔。就像今天这样，全然不顾高空坠物给站在一旁的老罗带来的危险。
“你干这个工作，就得受这个气。”老罗自言自语道。
他扯下脖子上的毛巾擦掉脸上的污渍，长叹了一口气，开动满载垃圾的三轮车往下一条巷子驶去。
②
晚上九点，清运完四条巷子一百多户人家的生活垃圾后，老罗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家中。
上四年级的儿子帮他拿出碗筷，又帮他从冰箱拿出了啤酒。老罗很欣慰，儿子年纪虽小，但一直很懂事，学习成绩也好。老罗的工作要早出晚归。他爱人白天在小区打扫卫生，晚上到超市兼职，每天匆匆忙忙煮好饭就出家门了。这个孩子常常自己在家，但他从不哭闹，做完作业后还帮忙做家务。
“写完作业没？”老罗问孩子。
“还有一点儿，爸爸，你快吃饭吧。”
“好。你写作业去，不用管爸爸。”
老罗吃着他喜爱的猪头肉，喝着冰凉的啤酒，感觉畅快极了。
最近的两年，是四十六岁的老罗人生最顺心的时期。他用多年攒下的积蓄按揭买下了这套八十平米的房子。同时，他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当上了环卫工人，不用再像以前那样四处打零工。虽然工作很辛苦，但每个月工资有两千元，单位帮买养老、医疗保险。老罗觉得，对于没有文化，没有一技之长的他而言，该知足了。
老罗和爱人的工资，一份还房贷，一份家用。他们能应付目前的生活。上个月他们一狠心，在表侄帮助下，通过网络购物买了一件“奢侈品”——优惠价一千二百元的冰箱。这让平日爱小酌的老罗，可以在家中喝到冰爽的啤酒。老罗说，有房住，有好吃好喝的，日子就幸福了。
一杯啤酒下肚，老罗心满意足地发出“啊”的声音。正当他给自己再倒一杯酒的时候，儿子走出房间来到他身旁，张了张嘴想对他说什么但没有说出声来。
老罗说：“怎么了，儿子？”
“爸爸，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情，行吗？”
“当然行，你说。”老罗爽快地答应。他三十五岁才得子，在小县城来说算是晚的了。得子不易，倍加疼爱。一般情况下，孩子有什么要求，夫妻俩都竭尽所能来满足。况且，老罗知道，懂事的孩子不会提什么过分的要求。
“爸爸，我想……”孩子又迟疑了。
“你这个孩子，说啊。”
“爸爸，我想……放学的时候，如果你在街上碰到我……你不要叫我，好不好？”孩子说到后面，声音几乎小得听不到。
“什么？”老罗把耳朵凑近儿子的嘴边。
“我想说……如果以后你在街上碰到我，你不要叫我，装作不认识我，好不好？”
“为什么？”老罗听清楚了，他不明白孩子为什么这样要求。
孩子低着头说：“今天你叫我，同学笑话我，说你爸爸是扫大街的……”
“哦。”老罗过了良久才说话，他一口气喝下整杯啤酒，“知道了。”
这一夜，他心中堵得慌，比平日多喝了一瓶啤酒。
③
小巷里的人们习惯在上班前和晚饭后把垃圾包装好放在家门口。每天早晚七点到八点，是老罗工作最忙碌的两个时段。他必须及时清运走各家各户门前的一袋袋垃圾，否则被单位的卫生监督员巡查到，就会被扣一百元工资。
这一天早上垃圾特别多，眼看就要到监督员巡视的时间了，老罗还有一条巷子的垃圾没有收。
他来到陆家门口，又看到因垃圾袋破裂而散落一地的垃圾。“说了一百遍还是要从楼上扔！”老罗边嘀咕边拿出扫把清理。很快他又火急火燎地赶到下一家门口。
这时，陆家的老大提着垃圾桶出来，他把垃圾倒在地上，对着老罗喊：“喂，扫大街的，过来，这里还有一堆垃圾。”
三轮车就停在陆家的隔壁，离这人不过四五米，他都不愿多走几步把垃圾倒入车斗中。偏偏要倒在地上，徒增老罗的工作量。老罗心中有气，只回答了一句：“哦。”
陆老大又大喊：“喂，你是聋子吗？”
老罗说：“叫谁聋子呢？”
“就叫你，扫大街的。”陆老大指着老罗说。
“我是环卫工。”
“环卫工？不就是个臭扫大街的吗？”
“你才臭，我是环卫工。”老罗捡起垃圾袋，愤愤地扔进车斗。
“别说那些没用的。扫大街的，快点过来收垃圾。”
“你不尊重人，我不收你家垃圾。”
“你说什么？你个死扫大街的，敢不收我们家垃圾！”陆老大狠狠地把手中的垃圾桶摔到地上，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你多走两步就可以倒到车上了。为什么要这样为难我？我是环卫工人，不是什么死扫大街的。今天除非你道歉，要不然我就不收你们家的垃圾。”
“我凭什么要多走两步，老子就是不走。你这种人的工作不就是收垃圾，扫大街嘛！你不收国家养你们做什么！”正当陆老大说着话，陆家老三手里拿着一把扫把快步从屋内走出，他鼻孔朝着老罗说：“你不收是不是？”
老罗板起脸不理他。突然，陆老三像发疯似的用扫把把那堆垃圾摊开扫到街面上，还边扫边说：“我叫你不收，我叫你不收。敢欺负我们家，这回让你扫个够！”
老罗看到原本干净的路面散满了垃圾，气得浑身发抖，他说：“既然你们这样，我不仅今天不收，以后我都不再收你们家的垃圾！”
“你敢，我投诉你！”
“我就敢。”老罗将油门扭到最大，头也不回驾车离去。他听见身后陆老大义愤填膺地说：“老三，记下他车上的投诉电话，往死里投诉他，太他妈的欺负人了……”
④
同事们围着老罗七嘴八舌地议论他被投诉的事情。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太过分了。”
“换作我我也不帮他们收。”
“老罗，你别怕，这事错不在你。”
“放心，我觉得领导不会扣你钱。”
老罗被林队长叫去办公室问话，他详细地说明了当时的情况之后，看着正在喝茶的林队长，等待他发表看法。
林队长放下茶杯说：“老罗，我们做这个工作本来就是要受气的。他们又没有打你，只是嘴上说说，骂人不犯法，就算是报警，警察也不理。可是人家投诉你，我们核实了你昨天确实没做好清洁工作，按照规定得扣你的工资一百元。”
“我不服！”老罗喊了出来，以至门外的同事们都纷纷朝屋里看。林队长瞪大了双眼，他大概没想到向来很老实的老罗反应会如此激烈。
老罗说：“不是我没扫，是他们故意把垃圾弄得到处都是的！”
“你有证据吗？有没有用手机拍下来？没有证据的话只能按监督员的报告来处理。”
老罗没想到，单位的领导居然不站在自己这一边。他沉着脸站着。
林队长见状，掏出一百元塞到老罗手上说：“钱肯定是要扣的，我们得遵守规章制度。你是老实人，我相信你的话，但没有证据要扯皮很久。这是我私人给你的一百块。就当没扣你的钱。这事就这样过去了，回去好好工作吧。”
“你们爱扣就扣，”老罗把钱扔到地上，“你以为我在乎的是这一百块钱吗？我在乎的是尊严。”
“尊严？”林队长弯腰捡起钱，笑着说：“你懂什么是尊严吗？”
那只是老罗脑中一时冒出来的词，只有小学文化的他回答不了什么是尊严。他说：“反正那家的垃圾我不会再收了，除非他们向我道歉。”
“老罗，服从安排，难道你想造反不成？你既然不要这一百块就算了。我提醒你，要是还有投诉，后果自负啊！你想想吧，你的工资能扣几回？好了，出去吧。”
林队长说完，端起杯子抿一口茶，就低头玩起了手机。
⑤
几天之后，陆家门前的垃圾堆成了小山。他们的投诉电话越来越难听。事情惊动了环卫处的刘主任。
在清凉舒适的办公室里，刘主任开门见山：“老罗，情况我都了解了。我们环卫工人平时受点委屈是难免的。但是不管怎样，工作还是要做的。你作为去年单位的先进分子，不会连这点觉悟都没有吧？这样，这几天的罚款就算了。我希望你不要闹情绪，接下来好好工作。年底还评你先进。”
站在一旁的林队长说：“老罗，你看主任多照顾你。你赶紧表个态。”
老罗说：“工作我会好好做，但我不收那一户人家的垃圾。”
林队长呵斥道：“老罗，别不知好歹，你到底想怎样？”
“我不想怎么样，就想争一口气。”
刘主任抬起手在空中压了两下，说：“都别激动。既然老罗不愿意收这家人的垃圾，林队长，你就给他换一个片区工作嘛。”
林队长说：“瞧我这笨脑袋，怎么就没有想到？主任就是高！对，换个人去那个片区问题就解决了。”
“我不同意！”老罗说。
刘主任和林队长相视而笑，那样子仿佛在对老罗说，用得着你同意吗？林队长当即就电话通知张大姐，让她负责老罗的片区，并让她马上去清理陆家门前的垃圾。
老罗听到这急了，他说：“我不换！我就是要争一口气，他们不道歉，就让他们家门口堆满垃圾。叫他们瞧不起我们环卫工人。”
林队长说：“现在不用你去收了。”
“别人去也不行。就是要他们道歉。”
“老罗！你至于吗？不就是骂你臭扫大街的，死扫大街的，有那么严重吗？本来环卫工就是扫大街的嘛。”
“不至于？那我骂你行不行？林队长是臭队长，死队长！刘主任是臭主任，死主任！”
“老罗，不许这么说刘主任！”
刘主任的脸色大变，他说：“骂人是不对，但人家不道歉我们也没有办法。现在关键是处理投诉的问题。老罗，你不要吵了。我们正在争创全国文明城市，要顾大局。你服从单位的安排，去另一个片区工作吧。”
“我不去！”
林队长说：“老罗，你想不想干了？”
“我想干，但我要道歉！”
“道歉个屁，人家还要投诉你呢。”林队长提高了音量。“少废话那么多，明天你去兴华路那边顶替张大姐。不去就算你旷工。你知道的，无故旷工可是要被开除的。”
“我直说了，打死我明天我也不去。我说得没有错，你们都是臭领导，烂领导！”
刘主任脸色更加青了，估计是没有想到老罗敢对他发飙。他边敲桌子边说：“按规章办事。林队长，明天老罗不去就开除了。”
“开除就开除！”老罗说完重重地摔门而去。
⑥
林队长没想到老罗真的敢不去兴华路上班，老罗没想到单位竟然真的把他开除了。
老罗耷拉着脑袋走出林队长办公室的时候，碰到了平日要好的同事老张。老张特意在工作的空隙等老罗说几句话。
“他们真的把你开除了？都叫你忍一忍算了，我们做环卫工人的，怎么可能不受气……老罗，你回去和领导认个错，说不定领导心软，还能让你继续做……年纪大了，不做这份工作你还能做什么？你还有房贷要还，万万不能没有这份工作啊。”
老罗一句话也没说，点燃一根香烟狠狠地吸着。这时又有几个同事围了上来。他们也都劝说老罗珍惜这份工作。
老罗突然说：“是不能没有这份工作。”
大家听了替老罗高兴。
老罗很快又说：“明天我找上级领导伸冤去。”
大家惊呆了，还嫌事不够大？
老罗说：“我没错。无论如何，我一定要争这口气。”
同事们有的摇头、有的叹息着离开去巡街了。老张对老罗说：“没用的，你又何必呢。”
[if !supportLists]第二天，[endif]老罗来到卫生局。接待他的人告诉他，环境卫生管理处的事情不归卫生局管，让他找城市管理局。老罗打听到地址，花了一个小时才找对地方。
老罗表明来意之后，被门卫告知局长开会去了。他不肯离去，倔强地在大厅中站着。后来门卫看他可怜的样子于心不忍，还是告诉了他局长在三楼的办公室。
老罗第一次见大领导，自我介绍不免紧张。他手心出汗以至于手中的纸张都被浸湿了。好在，看样子比老罗小好几岁的黄局长并没有什么官架子，请老罗坐下还亲自给老罗倒了水。这让老罗放松了许多，他连忙把申诉材料递给局长。
那材料不过是一张纸的内容。老罗和他爱人熬到凌晨两点，好不容易才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勉强写清楚。
黄局长边看边皱眉头，老罗怕自己写得不明白，时不时解释一下。黄局长看完材料后说：“罗同志，你放心，我对你遭遇很同情，我理解你的感受。我们一定认真处理你这个问题。”
老罗说：“领导，请你一定要帮助我。这样被开除我很不服气。难道我们比其他人下贱吗？凭什么环卫工人一定要忍气吞声地工作？我们天生就该让人瞧不起？天生就要让别人随便辱骂吗？”老罗这几句经过昨夜精心准备，说起来倒也顺畅。
黄局长说：“我百分之百理解你们一线环卫工人的感受，你们工作很不容易。关于你的问题，我也觉得刘主任的处理欠妥，你受委屈了。”
黄局长说这话时看起来很真诚。老罗的情感开关像是被打开了一般。他说：“我们为了一日三餐辛苦工作，街道清理得干干净净。可是却常常被骂作臭扫大街的，死扫大街的……大人瞧不起我们，小学生也瞧不起我们，连我的儿子，都不敢说爸爸是环卫工……我们靠双手劳动赚钱，没偷没抢，环卫工怎么了？环卫工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工作啊！”
老罗说完，竟哽咽着哭出声来。
黄局长为之动容。他花了好几分钟才使老罗平静下来。他想了片刻对老罗说：“罗同志，你说的对。我们对一线环卫工人的关心不够。”
黄局长拨通了刘主任的电话：“刘主任，我想和你谈谈罗XX同志的问题……你们这样简单粗暴地对待自己的员工是不是不够妥当？罗XX同志不服从安排有他不对的地方，但这背后的原因你们有没有调查？有没有重视？……习主席说，劳动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任何一份职业都很光荣。你们作为一线环卫工人的直接领导，应该努力维护他们的尊严才是……有投诉就怕了？凡事离不开一个理字 ……我觉得你们应该带上老罗，到住户家去，实地解决这个问题……没有证据？每条巷子都有天网系统，你和我说没有证据？……要真心实意地关心工人……”
老罗在一旁听着黄局长讲电话，不住地跟着点头。他心里想，这个领导是好领导，说话真有水平。
⑦
我放下垃圾刚转身，看见老罗开着三轮车缓缓驶来。
“老罗，怎么几天没见你来收垃圾了，我还以为换人了呢。”
“还说呢，差一点啊，以后就不能和你聊天了。”
“怎么回事？”我掏出一根香烟递给老罗。
“老是抽你的怎么好意思。抽我的，抽我的。”老罗连忙从口袋掏出一包玉溪牌香烟。“以前我都是给你抽六块钱的真龙，这回给你抽一回二十二块的玉溪。”
我接过老罗的烟，说：“抽什么都行。中奖了？怎么舍得买那么贵的烟？”
老罗点燃香烟，美美地吸了一口，得意地说：“别人送的，两包！”
黑黑的老罗笑起来满脸皱纹，几乎看不见眼睛。我觉得特别可爱也跟着笑了起来。“这个时间段应该不忙，进我家喝杯茶吧。”
“不了，就在这聊一会儿就走，要到处巡街。”
“是谁送你玉溪？”
“五巷的陆老三。”
“他为什么送？”
“他向我赔礼道歉。这个事情说起来就长了，恐怕要抽好几根烟才能说完。”
“没事呀，你不是正好有好烟嘛。我闲得很，有的是时间。就怕你不肯和我聊。”
“哈哈……”
认识老罗一年多，我好像是第一次听到他那么爽朗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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