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恋

作者: 喵喵竹 | 来源:发表于2022-03-08 21:40 被阅读0次

    “老师,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小女孩攥着衣角,鼻子红通通的。她固执地抬着头,紧张而充满期冀。

    “当然可以,小丫,什么问题?”秦旭笑着说道。

    “老师……你会走吗?”小女孩嗫嚅着问道。

    秦旭的笑凝固住了,他艰难地扯动了下嘴角,勉强保持正常的面容,却久久不能回答。

    “小丫……老师……”

    “所以老师你会走是吗?是吗?”面前小女孩的面容不断扭曲,秦旭晃了晃眼,只觉得小丫一下有了胖虎的脸,一下又变成了小珍,突然,这张小脸的嘴咧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宽度,露出内里细密尖利的牙齿,她抓着衣角的手也变成了兽爪,“老师我要吃掉你!”说完小丫便张着口器朝秦旭冲来。秦旭浑身发僵,“不要!”

    秦旭猛然惊醒,才发现原来是个梦。头发全湿了,身体也黏得不行,已然是出了一身冷汗。他将润湿了的枕头翻了个面,又继续躺下,手自然地朝旁边摸去,却只感到远离被窝中心的一阵冰凉。沈榕不在。她这几天都和女儿睡。

    秦旭揉了揉头,身体明明发热,却又传来一阵阵冷意。他和沈榕,还能回到过去吗?

    他和沈榕是在师范上学时遇见的。那年他大四,沈榕大三。

    当时正是五月,槐花开的时节。一簇一簇的白花挂在绿叶之间,俨然是白色的瀑布。空气中弥漫着槐花的清香,总把他勾回母亲的锅铲上。白色的槐花,打几个鸡蛋,混上面粉打成面糊,放在锅里添点盐煎一下,就成了他最喜欢的煎瓜瘩。那天他刚从教务处出来,心情复杂的他特意挑了那条槐花小道。每次走在道中,他就像在母亲温和的目光中饕餮一盘盘煎瓜瘩,宁静、充实而快乐。

    教务处办公室主任希望他能支持学校的支教计划,毕业后前往山村支教。不是必须,只是希望他能考虑。毕竟以他的成绩,虽然不能保研,但他可以有更好的前途。

    秦旭在这之前从未想过要去支教。他对他自己的未来有着简单而直白的计划,回家乡本市的高中任教,好好地照顾母亲,仅此而已。他没有办公室主任所认为的考研读博的远大梦想,因为他没有时间了。他能很明确地感知母亲从电话那端体现出的日渐衰弱,母亲去年已经大病一场,医生当时偷偷叮咛他:好好保养,还能有两年时光。而他从出生起,就没有见过父亲。他只想好好陪着母亲,享受哪怕短暂的岁月静好。他把这个想法和他的导师说以后,他的导师顶着一头白发沉默良久,最后从肺腑深处吐出一句:“小旭,你可以考虑在职考研,我希望有一天在研究生院能遇见你。”他点了点头,从此他的导师再没问过他的毕业意愿。他只想要偏安一隅的安好,和母亲。现在办公室主任的话在他严丝合缝的天空上撕开了一个豁口,要不要去?

    他就在走走停停地踌躇时,遇见了沈榕。白裙乌发,一身美好。裙摆上躺满了落下的槐花,而她居然靠着树睡着了。

    那天,他把这个心大的女孩送回了宿舍,也开启了他们之间的纠缠。他没有想过会谈恋爱,也没想过沈榕会那么死脑筋,无论他去哪她都会跟。

    她总是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爱上你,但就是爱上了,离不开了。”

    五月槐花开,七月就是毕业季,可他们还在沈榕的坚持下在一起了。这一跟就是七年,在他来了山村以后,一年以后她也来了。然后结婚,有了他们的女儿。可是现在……

    秦旭深吸了一口气,不能再往下想了,明天还有课,睡吧。

    秦旭早上准时起床。他默默地做好了早餐,一人一个鸡蛋,一个烙饼,还有一杯昨天宋大妈送来的刚挤的羊奶。吃完自己的份后,他站在沈榕和女儿的房门前,抬起手却久久没有敲下,良久,他将手轻轻放下,将早餐热好,留下纸条,便带着包出了门,仿佛从来没有来过。

    还没有走近教室,他已经听到了朗朗的读书声。伴着清晨冷冷的山风灌入他的耳内,在他心中搅起一阵阵涟漪。

    推开教室门,他第一个看到的就是小丫,她正专注地读着手中的课文。这个女孩最聪明,平时上课一点就通,但也最敏感脆弱,经常偷偷在角落里抽泣,和他的女儿很像。他看着小丫,昨晚的那个问题又在脑海中浮现。

    走不走?他望着这群孩子,又想到了沈榕,走吗?

    突然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是沈榕。沈榕毕业后和他来了一个学校,都教小学。

    “秦老师舍得在早读课发呆?”沈榕冷笑了一声。

    “阿榕……我……女儿呢?”

    “办公室。秦老师继续忙吧,我还有课,先走了。”

    秦旭看着沈榕离去的背影以及她话里露出的冷意,久久无言。

    上课铃响了。

    秦旭从包里拿出语文教材,孩子们上课。今天讲的是都德的《最后一课》。讲着讲着他的眼泪就已经流下来了,他不是那群战争中的普鲁士的孩子,但他同样煎熬。

    他已经在山村任教了七年,沈榕六年,他们的孩子也已经快五岁了。沈榕之前一直很坚定,她和他在这个小山村的学校里一起任教,从刚来时对这里乡风民俗的不解和对这里艰苦条件的难耐到最后坚定不移地在这里任教。秦旭觉得他们会一直教下去,看着一个又一个孩子飞出山窝窝,飞向大城市。但随着女儿越来越来大,沈榕却越来越想调走……

    “老师,你怎么哭了?”胖虎问道。

    秦旭忙擦了擦眼泪,抽了抽鼻子,答道:“没事,谢谢。咱们继续上课。”

    沈榕牵着女儿的手去参加同学聚会。

    同学们的孩子基本和女儿同龄。聊了会天,众人就不由自主地将话题扯到了孩子身上来。虽然孩子们大都是四五岁,但他们个个多才多艺。王纹家的女儿学的声乐,李佩家的儿子学的书法和绘画,邓玲家的双胞胎都学的是钢琴和拉丁舞。她的同学们边说着就把自家孩子叫了过来,让他们表演各自的才艺,个个都有模有样,有声有色。小小的身躯都散发着自信的光芒。而她的女儿紧紧地拉着她的手,畏缩在她的身后。

    沈榕推了推女儿,希望她能和同龄人去玩。而她的女儿却像钉在了地上,怎么也推不动,沈榕用了狠劲,女儿却“哇”地一声哭了,周围同学传来异样的目光。沈榕就是被这目光灼醒的。

    她想起前两天打电话时她大学时候的闺蜜和她说她儿子已经可以流畅地弹几首曲子了。她又看了看旁边熟睡的女儿,沈榕决心一定要调到城里去。女儿马上要到上学的年纪,小山村了别说声乐书法钢琴那些艺术课,连普通的文化课都不能保证!她一个人就得教数学和英语两门课,师资根本就不能保证,她可以陪秦旭待在这儿,但是她的女儿不行。她不能让她的女儿输在起跑线上,走,必须走!

    想到这儿,沈榕下床,推开了秦旭的房门。

    秦旭没睡。

    “秦旭,我们得走。”

    “阿榕,我……”

    “秦旭,我知道你放不下这里的孩子,可我们得为我们的女儿考虑,待在这里,她怎么接受更好的教育?”

    “阿榕,不是有我们俩吗?不够吗?”

    沈榕冷哼了一声,说道:“秦旭,你现在什么水平你自己心里没数吗?这几年待在这个山村里没有再学习过任何知识,拿着以前的旧东西翻来覆去地讲,勉强教个小学还可以,再往上呢?你行吗?你怕是当初答应了你导师去考研都忘记了吧?”

    沈榕砰地一声摔门而出,她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

    秦旭坐在床上,想起了当初他决定来山村支教的原因。学校为了说动他们,带他们来了山村,秦旭就是这样留下来的。被这山村里一双双渴望知识的眼睛留下来的。他打了电话给母亲,母亲在电话那头轻声地说:“好,旭儿,我支持你,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别担心。”于是刚毕业他就来了,这一来就是七年。他送走一届又一届学生,送他们去山外的世界,而现在,这里还有那么多的孩子被山绊住了脚步,还有那么多双充满希冀的眼睛,而他要走吗?秦旭的心被狠狠地撕扯着,他一会想到小丫,一会想到胖虎,一会又想到了女儿……

    沈榕倚着门,她被那个还认识的摔门的自己吓住了。什么时候她那么暴躁了?她倚着门,想到了那盘溢满槐花香的煎瓜瘩,那是她第一次去见秦旭的母亲。她那时刚准备毕业,和秦旭已经谈了快一年的恋爱,跟他回家去见家长。老太太满头白发,走路都有点不稳,却笑和和地给她端来一盘煎瓜瘩,告诉她这是秦旭最爱吃的。

    老太太和她说:“好孩子,我知道秦旭去的地方有很多孩子需要他的帮助,他是个有大爱的孩子,只希望他不要牵挂我。但是孩子,你能理解他吗?”

    沈榕当时放下筷子,郑重地对老太太说:“阿姨,我选择支持他,我喜欢他的善良与仁爱。也不止,我也说不清我喜欢他什么,但我就是喜欢上他了。”

    后来他们结婚了,来了这儿,有了孩子。老太太是在他们结婚第二年去世的,出人意外地,不是因为爆发的病痛。她走得安详而宁和。当时秦旭低沉了很多天,但依然没有耽误给孩子们上课,从那时候起,她隐约感觉到山村孩子们在秦旭心里沉甸甸的份量。

    可是,那些孩子比自己女儿的未来还重要吗?

    几天后。

    秦旭望着空荡荡的房间,觉得心缺了一大半。

    沈榕还是不顾他的意见,带着女儿走了,她的调离审批早就下来了,只是她希望他能和她一起走。

    僵持了那么多天,秦旭还是没有同意,这个小山村里,有他的放不下。

    只是阿榕,你能不能……原谅我?

    孩子们举着新来的课外书在教室里撒着欢。送书的箱子上没有标注任何信息,校长搬过来时只是说好心人捐赠的。

    可里面有一簇槐花。已经散了架,但秦旭不会认错。

    他看着那一箱书,热泪盈眶。

    梦里,槐花满地,白裙黑发,一如既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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