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One : 2001年,7月上旬,夏生,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在南下深圳的长途客车上,颠簸了近三个小时,呼吸着大人们腋下和身上散发出来混合生成的刺鼻味道,我头晕目眩,欲吐无力,要不是身前身后有两个庞然大物紧挨着,我几乎无法站稳。
我被挤在一个肥大的妇女和一个彪悍的东北汉子中间,双手紧紧抓住左侧身处的座位,随着客车突然急刹,突然加速,一股看不见的力量一会把我向前推挤,一会又把我往后拉扯,前方彪悍的汉子刚刚“哎呀”的一声抱怨结束,后面肥大的妇女又“啊呀”一声尖叫。
客车很破旧,车窗贴满了颓废的报纸,车窗上的玻璃和生锈的铁框感情也不融洽,客车一启动,它们就开始咬牙切齿争吵,时不时还大打出手,互相撞击发出的声音比车内乘客的抱怨声还响亮。
听带我出来的邻居孟大叔说,这辆车前年就该报废了,但不走高速公路的话,就不怕被交警拦住。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一路南下深圳,司机尽可能挑远离主干道的偏僻村道走,而且一路上随时可以往里车内塞人,司机乐得一路不知疲倦的哼着小调。
我想,坐在最后一排的邻居孟大叔往通道看来时,一定看不到被快要被挤压变畸形的我,他最多能看到紧抓座位的一双细小的手,如同老式时钟的钟摆,一会往前摆,一会往后摆。要不然,我想他应该会把座位让给我这个刚满13岁的小孩吧。
“这真是一个糟糕的夏天!但……这也只能怪我自己吧?如果前些天我不作出那个冲动选择的话,或许就不用遭这样的罪了!但好像我也没法不作出那冲动的选择……”
我的脚底发热发麻,双眼迷离,有种快要窒息的感觉,脑袋却乱成一团。在作出那个冲动的选择后,每次脉搏,心就被刺痛一次,因为就在我作出选择的那一刻起,我似乎失去了弥足珍贵的……弥足珍贵的……具体是什么?我自己也说不清!总之,就在作出那冲动的选择后,我每天几乎都是灵魂出窍,六神无主……
中考成绩放榜那天,我忐忑不安地在学校通道公示栏的“光荣榜”上寻搜寻我的名字,目光在“上县一中线”的名单中来回扫视了好几遍,但扫视反馈的结果是:我不在“上县一中线”范围之内!
那天,晶莹的液体在我的眼圈里打转,呼之欲出。只是身边有那么多“上线”的同学,他们互相拥抱的互相拥抱,互相祝贺的互相祝贺,脸上洋溢着无比幸福的笑,灿烂如同夏日盛开的一簇簇火红火红的凤凰花。我怎能扫他们的兴呢?
我极力拦住蠢蠢欲动的泪水,悄悄离开人群,默默走到沉寂的301教室。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走回了教室,原本应该找一个人好好倾诉一下内心的痛苦,打开眼睑的水闸,让泪水肆无忌惮地奔涌。可是,我要找谁呢?
像我这样一个成绩不佳,其貌不扬,身无长处,又从小内向、木讷、自我封闭的乡下学生,连班主任点名时都喊不出我的名字,还有哪个同学愿意和我交朋友呢?
一个个“怪异”的标签,贴在我的身上,就如一个个红色的“×”号贴满全身,即使我被勒到无法呼吸,也不会有人听见我无力的呼救,也不会有人看到我孤独无助的表情!
在靠近后墙墙角处,我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初中三年来,我一直被安排在固定的角落里,任由其他同学座位轮流更换,我的座位从未变过,我对它再熟悉不过了。它也如同一个被遗弃的婴儿,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可怜兮兮却欲哭无泪。
我坐在凳子上,迅速地从书包拿出用几米的漫画作为底纹的浅绿色信纸,迅速地将信纸摊在书桌上,又迅速地掏出黑色签字笔,我迫不期待给她写信,我要向她倾诉我心中的苦闷,诉说我难以言表之痛!
三年来,我只有她一个知心朋友,所有的心事只愿意跟她一个人诉说,只有她愿意跟我分享她的喜怒哀乐,也只有在写信、寄信的不安和激动中,在等待回信的焦虑和期盼中,我才感觉到自己还活着,才能体会到活着的意义!
我多么想告诉她,我此刻的心情!
我在信纸上的左上角迅速写下那个再亲切不过的名字:
“秋水……”
……
……
可是,那一次……我在写下她的名字后,却不知道要如何开始正文的内容!我要向她哭诉我有多失败吗?我连县一中都考不上!我要向她宣布我爽约了吗?告诉她我不能跟她在县一中古老的木棉树下龙门桥上见面了吗?
在那之前,我总期待着,期待着成绩放榜的那一天,成绩出来后,第一时间告诉她,我上线了!期待着高中入学的第一天,在县一中古老的木棉树下的龙门桥上,和她第一次见面!
可是,如今……
一个月前她最后来信时,那句“一起上县一中,我们在县一中古老的木棉树下龙门桥上见呦……”历历在目,激励着我度过难熬的六月。如今,它却成为我心中无法逾越的深邃沟壑,再多的悲伤与不舍也难以填平。
我的笔尖在“水”字最后一撇上停留了好久,突然一滴晶莹的泪珠猝不及防地落在信纸上,我知道如果我继续往下写,我就即将逝去人生最最最重要的东西!
窗外的凤凰花如火如荼盛开,一簇簇争奇斗艳,鸣蝉之声如同汹涌波涛一浪覆盖着一浪。午后的阳光透过密密麻麻的树叶,照进窗内,打在我的笔盖上,在信纸上形成了一圈浅浅的黄色光圈。风吹叶动,光圈忽明忽灭,如同经历了诸多个轮回。
待信纸上的泪迹干了,我强忍着伤痛,在上面写下:
“落榜了,此生无以相见,后会无期!”
我把信丢进邮筒的那一刻,似乎把三年来点滴积累形成最为弥足珍贵的东西也连带割舍了。关于“秋水”,一个生活在同个小镇,不同学校,同个年级同个班次同个座位号的笔友和知己,我们或许从此分道扬镳,从此在彼此的世界中消失……
我骑上了自行车,狼狈地离开了学校,离开了镇区,心中没有任何留恋,反正也没有人知道我曾经出现过……
我使劲全力的骑车,风儿在耳边梭梭而过,眼里的世界几乎是模糊的,思绪错乱。
“落榜了,此生无以相见,后会无期!”说的都是什么话呢?秋水看来信后会怎么反应呢?为什么我总要说得那么悲观?难道我的骨子里就是一个悲观的人?不就没上一中线吗?最后我为什么还要把悲伤留给最好的朋友?可好像除了那样写,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来到SKY2023省道一个红绿灯路口,我竟然无视了红灯的警示,在货车、客车启动的前3秒,我猛踩脚踏板,横跨斑马线,风儿在耳边“咻咻”穿行。
突然一辆自行车的车轮出现在我的视野,当我看清整辆车的轮廓时,它已经被我撞到在地上了!当然,那自行车上的一位女生也随车一起倒下!
“啊……我撞到人啦!”
“可我刚刚真的确认过对面没人的,怎么突然就窜出一辆自行车来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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