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伊若克斯星地处KR245星云31Z51区。其大气和地理特征与地球相似，却因为所处地带偏远而被人忽视。我花了足足3个地球月的时间来到这里，希望能有些不一样的发现。

然而，事实令我相当失望。尽管我走了很多的路，拍了许多照片，收集了大量的土壤和植被样品，但始终没有发现任何文明的痕迹。

我决定冒点儿险，将自己的活动范围扩大些。然而，有个重要的问题却被我忽略了——续航电量不足以让我飞太远。此时回头已经来不及了，天也渐渐暗了下来，我又困又饿，躺在一棵树旁的空地上，想着自己到底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

忽然，耳边传来一阵美妙的声音。我看见一位少女正站在河岸边，头微微抬起，右手朝阳光的方向伸去，左手扶着领口。她开始将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褪去，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直至一丝不挂地沐浴在橙金色的斜阳中。

她奇妙的声音既像是祈祷，又像是歌唱。就这样过了很久，她终于穿上了衣服。

我想张口说些什么，可喉咙干涸得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她发现了我，蹲下身来检查着我的身体后，她看着我的眼睛点点头，随后将我扶起。

不知走了多久，她把我带到了一间宽敞的石头砌成的屋子里。里面有不少人正围着我和她议论纷纷，可我一句话也听不懂。我只想好好休息一下。女孩看出了我的疲倦，她将周围的人驱散开，然后带到里头的一个房间里，把我放在一张床上。

我如释重负，心想总算有点儿收获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的身体渐渐复原。这里的生活水平并不高，每顿吃的无非就是些难吃的果子和不知名的绿色植物——感觉就像是没有煮熟的菠菜。我只好想象眼前的这些是牛排上的香叶。餐桌上总是挤满了人，他们对我似乎很感兴趣。然而，当我试图用宇宙通用语来给他们解释一些最基本的概念时，比如“地球”，他们完全没有概念。

不过那位少女似乎并不在意我的身份。入睡前，我按照地球人的客套方式向她表达了食物的美味。她愣了一下，指了指桌上的碟子，似乎是在向我确认我说的东西。

“你说的‘餐点’是那个吗？”

我点点头。

“哦哦，原来你在说‘饲料’啊！”她笑了起来，并祝我晚安。

饲料？他们把食物叫“饲料”？我躺在床上，愣了好一会儿，不过很快又想通了——没关系，至少我知道了，伊诺克斯星球上是有文明存在的。虽然可能文明的程度还比较低。

2

几天之后，我彻底恢复了体力。少女把她的名字告诉了我——她叫“蜜诺雅”，意思是“被选中的牛”。

可为什么是牛？

刚开始，我猜测可能“牛”是伊若克斯人的图腾。毕竟，这种事在浩瀚的宇宙中经常发生。

后来我才知道，当时她正在为名为‘米诺陶之盘’的祭典做最后的准备。

“我带你去附近逛逛吧！米诺陶祭典快要开始了，以后可能就没机会了。”

她领着我朝村落的后山跑去，一路上给我介绍她们村子的各种事情。虽然所谓的“饲料”很难吃，但一想到能由一个美丽的女孩带着自己探索外星球的奥秘，实在是宇宙中难得的浪漫事。我不禁觉得自己来对了地方。

我们来到了后山的最高处。

“看！下面就是我们生活的区域，而远处则是人类的宫殿！”

我没有试图去“纠正”她的表达。虽然我们语言相通，但毕竟有可能某些词汇的含义存在歧义。比如昨天的“饲料”。

她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我几乎快跟不上了。最后我们在一片池塘地坐下休息。莲叶上有几只青蛙正望着我们。她一点儿也不怕，将脚伸进水里打起了水花。

“对了，我还没问过你的事儿呢！你说你来自地球，那是一个怎样的星球啊？”

我开始和她娓娓道来，从地球是个怎样的星球，一直讲到我个人的宇宙航行经历。

“你既然知道宇宙航行这么危险，为什么还要冒生命的危险以及巨大的精力到处乱飞呢？”

“不，那不是到处乱飞。我身边很多人也这么说我，但我不认为我做的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相反，如果一个人只是为了活得舒服，在舒适的空间里过一辈子，可能那才是我更加无法想象的生活吧！毕竟，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比生命更加重要。”

“嗯，你说得对。”她的声音忽然严肃起来，头微微低下去，似乎在看水中自己的倒影。我看着她的侧脸，她沉思的模样，心中不禁点起阵阵涟漪。

“蜜诺雅。”

“嗯？怎么啦？”

我忽然无法转身。我觉得身子里有两股相反的力量在僵持。我想说什么？天啊，我到底在干什么？我闭上眼睛，任凭自己的身体自动行动。

忽然，一阵水花落在我的头上。蜜诺雅已经跑上了岸。我下意识地追了上去，但她一个转身就不见了。

蜜诺雅，你在哪里？难道你在生我的气吗？我急得连忙到处大喊，可还是找不到她。难道她回去了吗？

就在我垂头丧气地往回走时，突然被人拍了一下背。

“嘿！这么快就放弃啦？”她笑着从花丛堆里探出头来，手里拿着一支刚摘下的花。“送你啦！”

我微笑地伸手去接，忽然她叫出了声。

我仔细一看，原来是手被刺了一下。可她就像是被欺负了般捂住脸哭了起来。突然发生的事令我不知如何是好，后来到了她家，才发现人们都围在她身边数落她不够小心。

“离米诺陶祭典只剩下3天了，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你的身体可不只是你一个人的，要是有一点儿伤口可能就取消资格了！”

“快，快叫医生！”

过了一会儿，医生来了，可居然是个长着牛头脸的医生！我吓得连退了好几步，差点儿没晕过去。然而，大家伙儿好像并没有觉得奇怪。他们将这个“牛头人”医生请入蜜诺雅的房间。没一会儿，他就告知大伙儿“蜜诺雅没事”的消息。所以人都开始欢呼起来。

“蜜诺雅可是我们的宝物，你们要按照我给的药方好好照顾她。听到了没有？”大伙儿齐刷刷都跪了下来表达感恩之情。牛医生环顾了四周，看到只有我没有跪下来。

“我从来没见过你。你是几号牛舍的？”

“牛舍？”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个词，“我不是这里的人。我是地球人。”

“地球人？那是什么？”

“不知道，他有点儿不正常，我们也不知道是什么。”其他人为了避免被牵连，赶紧补充道。

牛医生朝我走来过来，我感到了一股威胁的气息，朝后退了好几步。

“快跟我走，牛不可以这么任性！要不然饲主会担心的！”

“不！我才不要被你这种怪物管着。”我撞开牛医生，刚跑到门口，结果被一群同样长者牛头脸的士兵围了起来。

很快我就被它们五花大绑了起来。它们将我投入了监狱，还将我的手脚拷上了铁铐，任凭我在监狱里大喊大叫。

“你们这些家伙给我记住！在这个宇宙里，敢惹地球人的都不会有好果子吃！等我出来了，我要向宇宙联盟控诉，再派联合舰队把你们通通做成牛排！把你们的外交部长喊过来！我能证明我是地球人……”

喊了整整一天后，我的嗓子彻底冒烟了。但这种粗鲁的抗议意外地取得了成效——牛头人按照我所说的坐标发现了我的飞行器，并且鉴于他们还没有发展处飞行的科技，这种交通工具在它们眼里已足以证明我所说的话。

“真不好意思！地球人先生，我的子民错将您和我们的家畜‘牛’混淆了。”它们的国王想将这件事糊弄过去，“您这么尊贵，怎么会和家畜生活在一起呢？”

“这就说来话长了……话说，你们就是伊若克斯星球的主人喽？”

“是的，我们在这个星球上的地位就相当于你们人类在地球上的地位。你们有家畜，我们也可以有家畜，对吧？”

这一点我并没有反驳，但也没有表现出认同的样子。我开始语无伦次地说起蜜诺雅和自己种种的相同点。国王似乎看出了我对它的话的不相信，它用肯定的语气接着说道：

“蜜诺雅的确是百年一见的牛。所以这次我们全体统一将米诺陶之盘颁发给她。”

“那是什么？”

“就是到时候，蜜诺雅会被装在祭典宴会的大盘子里。”

“大盘子里……你，你们想干什么？”我猛地反应过来，额头不禁冒出汗来，“该、该不会要把她吃、吃、吃掉？”

“当然，而且会被放在最尊贵的器皿里，您是尊贵的客人，届时可以国宾的身份出席宴会，享用到她鲜美的肉……”

我脑中开始不断传来嗡鸣声。“尊敬的殿下，我想在祭典开始之前去蜜诺雅的家里住着，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不过您确定要住在牲畜的屋子里吗？”

3

“嗯，殿下说得没错。这可是最高荣誉哦！怎么样，是不是对我另眼相看了？”

“另眼相看？”我的手死死抓住蜜诺雅的肩膀，“你知道情况吗？你会被吃掉，你可能会死啊！”

“不是可能，是肯定会死。”她语气平静，仿佛这不关她的事。

“蜜诺雅，你！唉！”我走过来又走过去，想来想去只想到了一种办法。这是过去地球人的传统故事中非常常见的办法。我一把将她背起，然后朝着她之前带我去过的山顶跑去。

“你要做什么啊？！好痛啊！你放开我！我可不能受伤，要不然会失去资格的！”

“安静点儿！要不然我真的要伤害你了。”

我不知道跑了多远，只知道反正离她的家越远越好。我把她放了下来，她并没有跑开，而是看着我大口的喘气，直到我恢复了些力气。

“呐，我们回去吧，好吗？等会儿大祭司要来我们家看我呢！”

“蜜诺雅，跟我，跟我一起走吧……去地球！”

“咦？”

“我的太空舱就在这颗星球上，只要逃两三天的时间就行。”

“可为什么我们要逃？我们犯了什么错吗？”

“如果不逃走，你会被吃掉啊！”

“你的意思是，去地球就不会被吃了？”

“地球哪有牛吃人这种事？简直荒唐！”

“可就算去了地球不被吃掉，也还是会死啊！同样是死，为什么不去选择更有意义的死法呢？”

“被牛吃掉也叫有意义？”

“我们不是白白牺牲的。很多人可以因为我的肉而得到满足，并且能光耀我们一家人，甚至在米诺陶祭典的历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这是多么伟大的事！如果肉质很差的话，只能被做成火腿或香肠，甚至肥料，那才是最可怕的。我可不想默默无闻地死去。对了，你之前不是也和我说，希望这一生过得有意义吗？”

“可您还是没有告诉我，被吃道怎么就有意义了？”

“那在天上飞来飞去就能叫有意义了？”

“这是两码事！唉，你怎么会这么想呢？”我急得顿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忽然眼前一花，整个人晕了过去。当我醒来的时候，蜜诺雅已经不见了踪影。

4

我该怎么办？如果无法说服蜜诺雅，那我该说服谁？

对了！我现在是这个国家的国宾。或许可以和国王说说看！毕竟还有两天时间才会举行祭典，我还有时间。

“尊敬的殿下！”

“地球人先生啊！这天过得还好吗？牛舍可能不适合你，我可以给你安排一个更好的住处。”

“殿下，我此行不是为了抱怨，而是想劝您取消一个残忍的习俗——就是两天之后的米诺陶祭典。在我们地球人眼里，一个活生生的人就那样被杀死，无论如何也是无法容忍的罪恶……”

“想请教你一个问题，地球人先生。关于您提到的‘残忍’这个词……应该强调的是违反个人的意愿前提下剥夺生命的行为吧？”

“……可以这么说。”

“那么蜜诺雅说她不想死了吗？”

“那倒没有……她还非常期待祭典。”

“那我就放心了了，看来蜜诺雅还是正常的。在我们国家的历史中，还没有人质疑过吃与被吃的身份。其实如果你放宽点儿视野，这就是食物链的一环而已。人吃牛，牛吃草，人死后又回归大地成为草的养分。我们每个人应该做到的是心中没有怨念才对。”

“但是陛下，问题不是有没有怨念的问题，问题是你们还是要吃了她啊！就结果来看，这就是残忍！难道不是吗？”

“我不了解你的意思。在我们看来，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人保护牛，给它们饲料和住的地方，牛为了回报我们人，所以努力让自己变得好吃，这难道有什么问题吗？对了，难道你们地球人不吃牛吗？”

“这两件事没有关系！”

“我们吃牛，除了生存的需要，还有道义上的安排。牛是可怜的生物，我们要通过吃牛来拯救它们的灵魂……”

我发现他们完全无法站在对方的立场思考问题，无论我怎么说，国王就是一脸听不懂的模样。带着强烈的无力感，我不得不又回到了牛舍。

蜜诺雅正在梳妆准备明天的祭典。

“你跑到哪里去了？这两天都没见到你人……刚刚举行了告别晚会，我们都非常感动，特别开心。怎么样？你觉得我好看吗？”

“蜜诺雅！”我站在她面前，一本正经地说道：“告诉我，你内心最深处的想法，你真的一点儿都不害怕吗？明天你就要被吃掉，就要死了，你一点儿都不恐惧？”

蜜诺雅低下了头。她脸上的兴奋褪去了。

“很害怕。”

“对啊！你的本能告诉你，这是一件残忍的事啊！和我一起逃走吧！难道还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事吗？”

“有！比起死亡，我更害怕失去身为祭品的荣耀！”她看着自己的手，又抬头看着我，“我小时候拔牙，也很害怕，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一下子就结束了。死亡也是这样吧？只要有了一次……”

“蜜诺雅，你还是不懂吗？”我着急了，眼泪刷刷的留下来，将她抱在怀里，“每一种生物，都有让自己活下去的本能，这种本能是绝对不能失去的啊！可恶！为什么，为什么你听不懂呢？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呢？”

蜜诺雅的声音非常温柔，就像我第一次遇到她时的那样，“不要哭嘛，你这样子，我也会觉得很悲伤……明天来参见祭典吧！我们还能再见。”

5

结果，当我从沉重的睡梦中醒来时，牛舍里已经没有了人影，大家都去参加祭典了。我掏出了手枪，将屋子里的瓶瓶罐罐都击了个粉碎。

我下定决心，去做一个了断。我来到门卫那里，打听到还有5分钟，蜜诺雅就要通过这道门了。

“然后她会被送到三个处理室：一开始会清理祭品的消化器官；然后抽换血液，将人工血液、酱料混在一起，这样口感更好；最后还会将人工心脏和她的大脑相连接，这样她还能保留意识，听见我们对她的肉大快朵颐时发出的赞歌……”

“别说了！住口！”

“她来了！”

这时，我看见一个乐队正朝我们走来。蜜诺雅正坐在一叠生菜叶上，两边堆满了水果。

“蜜诺雅！快跳下来！我接住你！”

“你来了啊！我好开心啊！”

“你快下来！”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我马上来救你了！”

“你待会儿要离盘子近一些，大口大口地吃哦！怎么样？我现在是不是看起来就很美味了？哈哈哈……”

“可恶，快停下来！快停下，要不然我就要开枪了！”

乐队和人群不断将我推搡到一边。我将枪口对准了推车队的人，可没想到身后一个鼓手将我撞倒在地。我再爬起来的时候，蜜诺雅已经进入了祭典的大门里了。

“蜜诺雅！”我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她听到了，并开心地朝我的方向笑了笑。她似乎是让我快跟上。接着，在大祭司面前，她站了起来，向所有的人群（包括牛头人）致敬。

耳边传来了她一直以来准备的歌声。我跪在地上，眼泪刷刷地落了下来。

“我要关上门了，你要不要来一起享用，尊敬的国宾？”

尾声

回到飞船上，我开始整理伊若克斯星的档案。当写到“米诺陶之盘”仪式的时候，我停下了笔，脑海中不断出现蜜诺雅坐在碟子里开心地朝我挥手的模样。

“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事……”我忽然想起来，当初我和她坐在池塘边聊天的时候，这句话是我告诉她的。可当她用这句话来回应我时，我却那么蛮横地试图阻止她。

“您的晚餐好了。”机器人管家将热腾腾的菜端了上来。当看到诱人的牛排摆在面前，我的眼泪顿时不住地流了下来。

【注：小说改编自藤子·F·不二雄《异色短篇集》同名短篇漫画作品 。“米诺陶”是“米诺陶洛斯”的简称，而后者源自希腊神话中克里特岛国王弥诺斯之妻帕西法厄与波塞冬派来的牛的后代，是同时拥有人身和牛头的怪物，即牛头人。在希腊神话中，由于雅典国王的儿子忒修斯铲除了横行无忌的野牛献祭给太阳神，实际与雅典人将牛肉分而食之，导致了牛头人的报复。弥诺斯发起对希腊城邦的进攻，并要求雅典人每九年送七对童男童女，到他的克里特岛宫殿作为祭品，喂养他可怕的牛头人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