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玉泉寺

天气开始转凉了，起风了，银杏树叶婆娑起舞，像极了一段好时光。

我们将母亲的躺椅从到场上挪到银杏树下。母亲自从三月份那次手术后，心情再也没有好过。我和老公一边收拾寿宴的场地，一边陪母亲拉家常。父亲带着花花（我家狗狗）割猪草去了。

母亲坐在躺椅上，掰着手指头数着，三四五六……我知道母亲又开始算出院后的日子了。赶紧打断母亲。说。

“我们已经知道怎么做生（举办寿宴）啦，等您六十岁生日时，好好给您办个”。

母亲摆摆手说，“我就不办了，我想去旅游”。

老公接着问，您想去哪里呢？我们带您去。

母亲淡淡地说，玉泉寺。

母亲说这三个字的时候，声音很轻，很细，但我还是听见了。

故乡的田埂

02

玉泉寺。这个名字不知在我的记忆中出现过多少次了。

最初听说玉泉寺应该是在2014年，那时我才从张家界旅行回来。张家界风景美不胜收，我被那里的美景吸引着，心想着说不定父母喜欢那里，以后带他们去玩。可是当我将照片展示给母亲看时，母亲照片没看完，就说，不就是一些山吗？还没有玉泉寺好看呢。我当时心中就有几分纳闷，玉泉寺这个景点我都没有听说过，究竟有什么好看呢？我上网查了一下，百度概念如下：玉泉寺位于湖北省当阳市城西南12公里的玉泉山东麓，中心景区面积8.9平方公里。相传东汉建安年间，僧人普净结庐于此……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地方啊，一个寺庙而已。母亲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不信佛，对历史之类的更怕没啥兴趣。我心中有些疑问，不知道母亲为何这么喜欢玉泉寺。

后来我又去了九寨沟看水，去三亚看海，可是母亲每每看到我这些照片时，对这些美景无动于衷，反而向我强烈推荐玉泉寺。我心中的疑虑更多了。于是，忍不住地说，妈，听您老是说玉泉寺，玉泉寺有什么好玩的啊？

母亲并没有马上回答我，沉思着。

一缕阳光透过银杏树叶筛下来，照亮了母亲的头发，也勾勒出母亲的脸部轮廓。母亲虽然头发花白，但是根据轮廓来看，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

玉泉寺啊……母亲终于说话了。

那是我和你爸恋爱时去过的地方。说着，她灰暗的双眸间掠过一丝羞涩的甜蜜，枯槁的面容里瞬间注入了某种活水，立刻显得容光焕发了。

印象中，我从来没有见过母亲笑得那么美。

03

银杏树叶开始泛黄凋落。微风拂过，漫天黄叶起舞，吹乱了母亲的缕缕心思，也吹开了一段陈年往事。

我和老公坐在母亲旁边，静静地听着母亲讲述着。

“那天天刚蒙蒙亮，我喂完鸡，你爸就骑自行车过来了。过来有十几里路呢，那天他应该比平时起得更早。你爸穿着一件的确良的衬衫，从认识他开始，从没见到他穿过一件好衣服，那天他穿得比平常都整齐。你爸帮忙喂完猪，我们吃了几个烤红薯，就去玉泉寺了”。

我在地图上估量距离，从母亲娘家到玉泉寺，至少三四十里呢，想想就觉得累。但是听着母亲的叙述，我丝毫感觉不到母亲有半丝疲惫。

“当时还不是柏油路，是土路，光石头和泥土。骑自行车过去要一个多钟头，而且挺多上坡，好多地方要下来走呢。我们骑一段，走一段。你爸在前推着自行车走，我在后面跟着，那时候跟你们现在不一样，谈恋爱，手都没牵过，我们走路都保持着一米远的距离……”。

母亲娓娓道来，面部表情也渐渐丰富起来，双手还比划着“一米”这个距离。

不觉间，天色已经渐渐黯淡下来了，母亲下意识地摸了摸膝盖，我知道她膝盖痛的毛病又犯了，赶紧拿了一件衣服给她披上。

母亲嫁给父亲三十几年，吃过很多苦。年轻时，家里有几十亩地，到了农忙季节常常忙不过来，只能打夜工收割，干活儿到凌晨是家常便饭。实在是困得不行，就躺在田埂上眯会儿觉，第二天继续干活儿。

母亲的风湿就这么来的，也因此落下了一身病根。后来患了贫血性脑血管萎缩，记忆明显衰退，好多事情慢慢记不清楚了，经常在家里找东西。即使找到了转身又忘了。母亲总说，我老了，肯定跟你外婆一样的，什么都记不住了。据说这个病刚开始的征兆是记忆力慢慢衰退。

想想外婆，最疼爱我了，可是最后连我也不认识了。最后一次见外婆，她拉着我的手，说，这是茜茜（我小名）吧？我回答后，可是还不到一分钟，她竟然又说，茜茜来了吗，母亲说，就在您旁边啊，刚才还和您握过手了。母亲的情形跟外婆好像，每每想到这件事情，我都有些隐忧。

然而，母亲对于那天去玉泉寺的情形却记得那么清楚。三十多年的时光，仿佛历历在目。母亲这辈子去过很多地方，但是跟随父亲，只去过玉泉寺，而且只有一次。但是就那么一次，足已让母亲铭记一辈子。

那，拍照了吗？我问母亲，按照我掌握的摄影知识，那时已经有相机了。印象中，母亲的相册里有好些黑白照，去了什么地方我倒没注意，我只记得母亲那时好漂亮，在所有同行的十几位女同学中，一眼就能辨认出来。

母亲摇摇头，哎，当时哪有现在这个条件啊，照相要钱呢，你幺爹（我父亲的弟弟）当时还没成家，还要上大学。你爷爷去世得早，奶奶年龄又大了，其他兄弟姐妹已经有自己的小家，顾不上你幺爹，你爸既要当爹又当妈。

我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件事，是小姨偷偷地告诉我的。母亲年轻时是林场的技术员，个子高高的，面容清秀，皮肤白皙，扎着两条麻花辫子，篮球打得很好，当时还蛮多人追求我母亲的。其中有一个知识分子，为人好，歌唱得特别好，父母是教书的，家境还不错，那个人特别喜欢我母亲，经常托小姨约我母亲，我母亲就是不肯。

后来我母亲和父亲经过熟人介绍订婚了，那人还在往母亲娘家提茶呢（那时男对女有好感，就会用提茶这种方式表达）。我记得小姨说这话时，流露出一丝惋惜。可惜我那时年龄尚小，好多事情都似懂非懂。

我突然感觉到世间缘分是多么地奇妙！很多事情仿佛就是前世注定，冥冥中安排好了。母亲没有注意到我表情的异样，依旧沉醉在对于往事的追忆中，“你爸当时也真是的，竟然在石凳上睡熟了，鼾声还老大。喊都喊不醒”。

我们默默地听着，没有说话。夕阳渐斜，风渐大，银杏叶簌簌作响，一片银杏叶子吹落到我的脚边，我拾起它，仔细打量着。虽然，它的叶脉已经不太清晰了，但那种特有的黄色在阳光照射下愈发显得迷离。

没有合适的照片，只好用老家图片代替

04

老婆,今晚想吃点什么青菜呢？我现在去园子里摘点去。

不知何时父亲已经喂完猪过来了，他站在离我们一米远的地方，温柔地注视着母亲，花花欢快地绕着他的腿，嗅着。

自从母亲手术后，胃口一直不好，只喜欢吃青菜。

“我跟你去园子里看看吧”母亲说着，起身跟着父亲去了菜园。

父母肩并肩地绕过银杏树，朝菜园走去，母亲穿着拖鞋，走路有点不稳，父亲不时地扶着母亲，时不时低头对母亲说着什么。花花撒欢似地在后面跑着，夕阳在他们身后洒下了一层淡淡的余晖。

我望着父母在夕阳下渐渐远去的背影，眼前渐渐浮现了一副画面：一个穿的确良衬衫的青年骑着自行车。自行车后座上，坐着一个姑娘，两条麻花辫子随风晃动。小路蜿蜒，稻谷飘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