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号,暑假的第二天,我被那个女人从家里赶了出来。
和以前一样,不论是被牵连,还是莫须有的得罪她,自从上了大学,我的暑假从没在家里呆过。
我知道,她就在等我开口说话,无论我说什么,她都会暴跳如雷,然后就有了理由赶我离开。
可我也是带着一个学期的漂泊无依,回到家的。
全程六百多公里,高铁三小时五十四分,快车八个小时,到达火车站之后搭公交一小时,巴士一小时,然后巴巴地等着有人在终点接我。
2019年,我20岁。
2017年9月,离开老家来上海上学。
2014年,离开那个小镇,到县中学上高中。
2011年,在一个离家很远的学校读初中,每天骑自行车到学校要近半个小时。
2005年,上小学,挎着她给我做的棕色单肩包——没人愿意给我买书包。
那个薄薄的单层书包我用了四年,当我换书包的时候,全班的同学都发现了,很多人说:“班长今天换书包了。”
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做过班长。每一个被人关注的角色对我来说都像让懦弱的我上战场一样挑战。
2001年,她的儿子出生。那个孩子从有一些力气开始就以咬我为乐。
1999年,我出生。只有两斤三两重,几乎快死了的身体竟然活了下来。
那是我生命中最坚强的一段时间,或许因为并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活下去要承受什么,才愿意拼尽全力活下来吧。
那个女人,对我来说,是一颗一直存在于我身边,时时刻刻都会爆炸的炸弹。
但我不能拆除她,只能忍受她,到了某个成熟的时间逃离她。
印象中,她从来没有抱过我,在我小时候,身体很脆弱的时候,没有。
父亲是抱过我的,我只记得一次,我记得他的胡茬扎疼了我的脸,而我不敢出声,也不敢排斥。
我唯唯诺诺地接受。
而现在,父亲不在了,我在那被胡茬扎疼的痛觉中寻找被父亲爱过的记忆,感到欣慰和痛苦,他是爱过我的。
但那个女人没有。我仔细地回想,记忆中只有被弟弟咬痛的感觉,而她笑着把弟弟抱在怀里。
想到在一个下雪天,我穿着由夏天入秋时穿的鞋子,一双脚僵硬地跟在他们身后行走。
在有人问到“这个孩子穿这么薄的鞋子不冷吗”的时候,她抱着她喜欢的孩子,说,没事,她扛冻。
我偏不告诉她我冷,偏不说我需要她。
二十年间,我经历过生死——在出生的那一次。经历过流亡——被那个女人带走逃避计划生育。经历过被忽视,被嘲讽,被遗弃。
悲哀的是,我清醒地知道自己的懦弱和无能所在,但却无法改变。
在倔强和孤独中,年轻的20岁变得漫长和荒谬。在被遗忘中活的久了,生命本身变成了悲哀。
我忘记了那个女人如今五十几岁了。
就像她偶然提起,说我“都十六七岁的人了”一样。
她没什么文化,不在意我,我不能怪她。
身体不好,剩下的时光不多,我也不愿意恨她。
我飘然而过但又漫长煎熬的童年,无论如何却不散场。
而她却在慢慢地变老,和以前一样不在意我,甚至厌恶我。
我呢,早已经不在乎她有没有什么时间想到过我了。至少,她养我长大,我应该感激她。
走得越远,越是发觉那些时间在生命里清晰。
我离开童年的每一步,都在重复踩着那时走过的脚印,那些脚印越来越深,越来越清楚,而我就越来越走不出去。
有什么办法呢?我的一生已经少说走过四分之一了。
而这四分之一恰恰是以后的铺路石。
而那个女人已经走过了生命的四分之三。
她的身体越来越差,脾气和以前一样暴躁,和以前一样偏爱着从前偏爱的,无视着从前无视的。
很多的时候,她都在抱怨自己一生心酸苦楚,活得煎熬漫长。
似乎是靠着抱怨为生。
她偏爱的儿子并不争气,如她所期待的那样。
不被她注意的我,也庸庸碌碌,无所作为。
只有慢慢地走,静静地等啊。
她的一生已经行至尾声,我总觉得她的身体不像从前那样好了。
但她发起火来和三十多岁的时候没有区别,她的心脏病也没让她收敛脾气。
我只能像一个外人一样看着她虚度时光,糟践自己的生命。
而我自己继续越走越远,每每回头想到那个家里看看的时候也被她赶出去。
我爱她吗?想起她心是酸的,为自己,为她。
她又爱我吗?至少我活了下来。
然而,她不知道,在我看来,我与她,两个人的一生,彼此折磨,渐行渐远。
直到死亡将我们分离。
2019.8.6、于上海杨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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