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死了,78岁,在一个无从求助的夜里,一口老痰涌上来,锁住他的喉咙,他奋力抵抗,分不清楚是梦还是现实,当时透过窗子的月光甚好,给仿佛舞台中央的他打着光,他与命运展开最后的搏斗,是本能也是为了尊严,然而命运不管,它说是痰的事,别动不动扯上我。末了,三哥输了。月光顺着窗子爬满了他的床,包裹好这个倔强的身体,用最浪漫的方式,送了他一程。
三哥的葬礼是按照他生前的要求办的,虽然他走的突然,但死后的事他每天都在做准备,他早已经写好了一份完整的遗书交待后事。一晃文字成现实,宽敞的坟地,大理石墓碑,白玉石的围栏,三级台阶,面向太阳,与周边一堆堆黄土垒成的坟头形成强烈的对比,让人误以为死者定是那有权有势的人家。毕竟,普通老百姓是没钱这么死的。三哥也不是普通老百姓,他是个光棍,爹妈死的早,没什么牵挂,每天赚钱的目的只是为了准备死了以后的事。这世上事事难料,有的人死了是为了活着,有的人活着竟是为了死,像三哥这样。但无论如何三哥把自己安排的妥妥当当的,很讲究,就像他这辈子对于爱情,村里的光棍大多是因为穷而娶不上媳妇,但三哥不是,他说他想要爱情。媒婆听了,搭不上话,牵了大半辈子的红线,就只顾着绑线了,爱情是什么,谁知道呢,谁在意呢,结婚过日子有一男一女就够了。媒婆假装听懂了,经常领女孩来给他看,有胖的瘦的,高的矮的,黑的白的,美的丑的,每次都像介绍牲口一样介绍着女孩的腰,屁股,劳动能力,家务能力,被介绍的女孩就像登上领奖台一般荣耀。每每这个时候,三哥都会故意走神,想着自己的事情,时间久了,媒婆也不再给他介绍对象了。不仅如此,媒婆还到处散布关于三哥的谣言,说他精神不正常,不喜欢女人,没有性能力等等,这些标签真是厉害,很快得到了附近村里待嫁姑娘的信任,在任何时候,不管信息沟通的方式是否顺畅,传递信息的人是否可信,人们通常更愿意听信谣言,越假听起来就越过瘾,这种热衷怕是连听的人自己都没有觉察到。反倒是真相越听越觉得假,毕竟多了一些合情合理,少了一些添油加醋,看不到人性的丑恶人们的内心是难以自恰的,这大概也是谣言一直受宠的原因吧。人们也熟知谣言的厉害,经常拿它来伤人,却不以为意,顶多追究起来无赖地说一句,听说的,再接一句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踢回去,全力进攻,又全身而退。媒婆靠嘴上功夫吃饭,在三哥那里耗了心思却空手而归,她的嘴都不答应她就这么算了。就这样三哥的爱情还没开始就已经把附近村里的姑娘都给吓跑了。
爱情这个词三哥是从他小叔那儿听来的,三哥的小叔比他小五岁,因为辈分高所以就成了三哥的小叔。三哥跟这个小叔虽然差着五岁但特别投脾气,小叔是三哥可以说知心话的人。小叔爱读书,有思想,上学了也一直考第一名,他立志要走出这小山村,去更远的地方,把外面的世界都看看再回来。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小叔后来成了个人物,虽不是什么大人物,却也在村里家喻户晓,只是小叔看完外面的世界没有忘了乡土,看完外面的世界他又回来了,因为外面的世界让他深信,哪儿都不过是乡土的重复,只有自己的乡土才是自己的地方。当三哥到了该找媳妇的年纪,便去问小叔怎么看找媳妇这事,小叔引经据典地跟三哥分享对这件事的所思所想,末了,他把它总结为爱情,当然都是书上说的,是别人经历的,爱情是什么,每个人的感受可能都不一样,要遇上了才知道。当然,也可能一辈子都遇不上。三哥听得入神,想起了年少时的某个明晃晃的午后,他认定他遇上过。
三哥十五岁那年爹妈走了,三哥是独生子,亲戚也都穷,生存的艰难让人的善良有心无力,谁也不敢张口说可以养三哥。没人养三哥三哥也只能自己养活自己。所以爹妈一走他也不再上学,他的书读的还可以,能认识并写好多字了,只是跟小叔比起来差远了,小叔是喜欢读,什么书都看,考什么也都会,这多半是受了小叔他奶的影响,小叔他奶的父亲是个教人读书习字的先生,从小他奶跟着他父亲也读过些书,虽平日里话不多,但总陪着小叔看书,给他讲故事,所以这世上的事你细究起来,总有个因果在里头,哪有那些无缘无故的事啊!大多数人像三哥那样,读书的目的就是为了认字写字,顶天了。所以即使不上学也没有人觉得不值得,更不会觉得这跟未来有毛线关系,至少教书的先生,那个村里唯一认识好多字的人也没有跟他们说过读书的未来,他是个实诚人,不知道的事也从不瞎编。像井底的青蛙,它胡说了吗?没有,他说的也都是他所知的全部事实。但即使它跳出去了,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它说得就更对吗?难说。让它不得不狭隘的是它作为青蛙的属性,这才是它的局限性所在。人亦如此,我们都活在自己的局限性里,总是往外看往往容易看轻了自己,弄丢了自己,往里看试试,越关心里头,局限性越小,生命越充盈。三哥不懂这个道理,但却冥冥中学会了往里看。
三哥他爹生前跟村上一个杀猪的王老汉说话多,听他爹说王老汉杀猪的技术是祖传的,是个厉害人物。于是他便带了爹妈给他留的一袋小米去求王老汉教他杀猪,王老汉觉得他可怜便答应了。三哥聪慧能吃苦闲话少,学东西一点就透,没几个月功夫三哥就能独当一面了,王老汉十分喜爱三哥,三哥心里也十分念王老汉的恩情。王老汉经常跟周围的人炫耀自己收了个好徒弟。王老汉有个闺女,家里人喊她凤来,凤来是他的心头肉,比三哥大三岁,长得周正也认些字,干活勤快,脾气倒像个男孩子,大大咧咧的,也就是这个姑娘让三哥看到了爱情的模样,也就是这个姑娘让三哥心甘情愿做了一辈子的光棍。
三哥第一次见到王老汉的闺女是在一个阳光明晃晃的午后,他吃饱了饭正准备躺下休息,便听到有人敲门,着急的很,仿佛要破门而入。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把门一拉,看到一个身材高挑,肤色白皙,浓眉大眼的姑娘,姑娘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量给拽了进来,差点摔倒,恼的正想骂人,却见三哥怔在一旁,个头不高,身材也瘦小,孩子模样,正像个小兔子般规规矩矩地低头站着,两只耳朵没地方躲藏,只能羞红了挂在边上,女孩涌上嘴角的怒气打在这个稚气的少年身上竟没了脾气,回到喉咙口时暴雨转晴,嘴角只剩莞尔。你师傅让我来喊你,要杀猪了,快收拾过去。说罢便转身走了,三哥用烧红的耳朵感受着距离的远近,直至那气息消失在明晃晃的日光里,三哥才敢抬头看。三哥长这么大,头回像这样,见了女孩紧张的七零八落的,下午的阳光耀眼,他甚至都没有看清对方长的样子,他也怀疑自己匆忙看了一眼留下的印象是否是真实的。但他却被那一眼完全吸引住了,心脏像欢腾的小河,蹦蹦跳跳的,他感到幸福、快乐、意犹未尽。他凝望着女孩走去的方向,反复重现着刚才那一眼看到女孩的情景,仿佛他在跟她对视,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在对视下发生的,仿佛在梦里。之前听王老汉说起过他有个闺女,前段时间这闺女去了她二姑家,大概是回来了。想到这他便飞奔着跑了出去,蓝蓝的天可爱,白白的云可爱,连这明晃晃的阳光也很可爱!三哥感觉自己在飞。
后来三哥经常会在卖肉的时候看到凤来过来,每次也都是慌张地看她一眼就假装找点事忙起来,他总是期待着她走过来跟他说几句话,留意着凤来跟王老汉说了什么,话语里透出的心情如何,三哥透过耳朵喜悦着她的喜悦,忧愁着她的忧愁;仿佛凤来不是在跟他爹说话,而是在跟他说话。他也假想过凤来会走过来跟他说话,他想象着如何更自若地看着她,如何更从容地回答她,如何跟她谈笑,但终究是有些想过头了,凤来每次来也就是跟他爹说事,事说完就走了,但会往三哥那里看看,笑笑,算是打个招呼,在凤来眼里这个小他三岁的男孩只是个孩子。但那时的三哥已经情窦初开,眼里心里每时每刻装的都是凤来,他像捡到一个宝贝似的揣在心里,恨不得不吃饭不睡觉。
梦一般的日子过了有一个月,三哥对凤来的喜欢也发酵了一个月,他有了个大胆的想法,十五岁的他要娶凤来。他兴冲冲地准备跟王老汉说出自己的想法,犹豫再三时,王老汉竟说起凤来,凤来他二姑给她说了个对象,都相互看上了,最近准备把事办了。三哥的耳朵像被针扎了一样,里头嗡嗡响,疼得直想哭,凤来还没有来,就这么飞走了。他不知道王老汉后来又说了什么,只是一个人愣坐在肉摊旁不说话。他想到了他死去的爹娘,他恨他们为什么只留他一个人在世上。他觉得天都黑了,黑得连自己也看不见摸不着了,他在村子里一直打转到天黑,就是找不准回家的路。他一次又一次地走到村里的大河边上,往里头疯了一样扔石头,咕咚咕咚咕咚。他在做一个决定,他不断地在心里鼓起更大的勇气,其实他不是迷路,是那颗绝望的心一直想领着他回来,他仔细听着石头落水时的每一次咕咚,如果掉进去的是他,咕咚声应该会更大一些吧,然后,下沉的会更快一些吧,然后,可以见到爹和娘吧?这个念头在他心里起了又落,落了又起,最后一次绕回来时三哥横躺在河水边上试探了很久,突然嚎啕大哭。人一辈子活不下去的时候其实挺多的,不在于事的大小,可能就是某一个瞬间,万念俱灰,但是不想活跟真的死是两回事,一个只是想想,另一个则要付出行动,而且要承受生命失去活力时未知的痛苦,虽然三哥杀猪的手艺不错,但杀猪毕竟不是杀人,杀猪需要的只是技术,杀死自己却需要极大的勇气。
不知不觉三哥到了梦里,梦见自己走进一片坟地,转了好几圈都找不到自己的那一垒黄土,他急得哭起来,哭着哭着就把自己从梦里给哭醒了。清晨醒来,周围鸡鸣犬吠,宽广的水面被晨光照得通红,河边的草也威严地站立着,似乎在恭候着三哥起床,又似乎在漠视周围地一切,这周围的一切见证了三哥在那个走不出的深夜里所有的悲伤与脆弱,又怎么样呢,一切如常,一个人的痛苦始终只围绕着这个人自己,在乎这痛苦的也不过是自己罢了。想到这里,三哥倒是心情轻松了许多,他迎着这火红的日光站起来,往村里的坟场走去。这地方三哥送走他爹娘时来过,昨晚梦里来过,他在坟场里转了又转,最难找的就是平常人家的坟墓,一垒黄土,一身野草,就连他爹娘的那一垒他都找了半天。他发现有钱人家的坟墓最气派,最容易被看到,白玉石做的围栏,大理石做的墓碑,像坟场的王,周围一垒垒黄土臣服在它的脚下。三哥心里有了主意,他不想走的时候找不到自己的坟墓,他要挣钱,攒钱,他要自己走的时候也有白玉石围栏也有大理石墓碑。他走出坟场时,眼睛里又有了向往,虽然不再是爱情,却给了他活下去的信念。
后来三哥做了很多不起眼的小活,杀猪的年头不好时就到处收废品赚钱,收废品不赚钱时就到处给人修鞋补鞋,逢年过节也会到各个村里给人炸大米花,生活里没什么值得他特别喜悦的事情,也没有什么能让他更绝望的事,一个每天准备着死的人也没啥可绝望的。有时他也会碰到凤来,他仍然会紧张到说不出话来,他见到过满面春风幸福的凤来,也见到过经历生活磋磨的疲惫的凤来,他记得凤来跟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有时候他也会特意去凤来婆家的村上收废品,炸大米花,修鞋,遇不上时,又假装从她家门口经过,有时候会莫名转上好几圈,直到偶然碰见,有时候碰见了只是看到凤来进门的背影,有时候碰见的只是凤来出门后的背影。其实他只想看到凤来的背影,却不想与她相遇。看看就好,各自安好,每一次来看她都是告别,他怕他忘了,却也不知道要记得什么。三哥的钱越攒越多,媒婆便闻着这气息找上门来,热情的像个家里人,操心着三哥的终身大事,却并不知道三哥心里头只有一个人,三哥的终身大事也只是为死后做准备。旁人看在眼里不知三哥图什么,三哥这心事跟他小叔说过,他想把这些事交托给小叔来办,最后也确实是小叔按照他的意思给他办的,虽然他不懂他小叔,但他小叔懂他。有时候,人这一辈子,懂不懂也都没那么重要,值与不值,不在旁人,全在自己。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