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色

作者: 子艅 | 来源:发表于2020-03-21 18:56 被阅读0次

    风很干、很硬,如同刀子一般。

    我用一幅刺绣包住随身的玉佩,轻轻放入常皓手中,连带着给他的,还有我那未来得及交付的心。

    常皓……求你活下去,带着我的那一份,活下去、站起来。

                                      壹

    “妾身参见大王。”

    我向西凉王行礼,繁复的宫装很沉重,加上路途劳顿,此时我有些吃力。

    西凉王纤长的手指轻轻敲着玉座,半晌,他起身上前将我扶起:“公主想必是累了。无妨,不必拘束,在孤这儿就如在家一般。”

    他的声音好听,调子却有些奇怪,与荆地之人一点不同,听着很是不适。我压下自己的倦意:“谢大王。”

    我是自荆地没落以来,第三个前来和亲的公主。

    听闻第一位公主生性懦弱,来这大凉后日日惊惧哭泣,搅得王宫人人不安,颇为不满。后传出消息,公主偶感风寒……

    第二位本是烈性女子,初来荆地还算老实,日子一久便妄想窃走西凉王的布阵图,被大王赐死。

    “唔,”我将手轻轻放到嬷嬷的腿上,“听嬷嬷话语亲切着,嬷嬷可是荆地人?”

    那嬷嬷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堆笑:“是是,公主真是好……”

    “怪不得吾初来,嬷嬷就急着寻从前公主那故事给我安心。嬷嬷莫忧心,吾虽自小在宫中长大,却并不娇气,嬷嬷不必再安慰吾,只需做大王吩咐的事情就好。”我不动声色地将手收回。

    面前这老嬷嬷是西凉王叫来服侍我的。说是服侍,一进来便絮絮叨叨曾经和亲公主如何如何。这初见的抖威风,我又何尝听不出来。

    和亲公主虽是正妃,却因身份特殊,在这西凉王宫人人皆可侧目。我怎能不知曾经那些公主的恐惧,和想要为荆地出一点力的小心思——

    尽管这样的小心思,最终会招来杀身之祸。

    “西凉王妃,可仍是荆地之人。”我喃喃道。

                                      贰

    上元节,西凉宫中大摆宴席。

    席间多是显贵要臣,有些人瞧着我的眼光带着血气和寒意。我努力想避开他们的目光。

    此时的我更像一只任人宰割的兔子,不同的是,这已被判了终生监禁的兔子还要穿得光鲜,去讨好那陌生的夫君和敌对的王朝。

    “王妃?来,带你见个熟人。”西凉王挥手示意来人走近。

    我仓皇抬头。

    映入眼中的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脸上一道长长的疤痕衬得他阴沉无比,可那双包含温柔的眼睛又大大削减了他脸上的戾气。他恭敬地俯身:“参见大王、王妃。”

    西凉王拍拍我的肩膀:“认得他吗?”

    我垂下眼帘。

    认得,怎能不认得?常皓曾是荆地的大将军,也是我的准驸马。我曾那样热切地盼着他许我红妆,可他一去战场再未归来。他被俘后,立即传出了叛国的消息。

    “……回大王,不认得。”

    “哦,”西凉王似乎并不设疑,“这是大凉的将军常皓,与你们荆地渊源颇深。”

    我浅笑:“是么?妾身倒是从未听说过。”

    我装着随意为西凉王掌茶,袖口轻轻扫过西凉王的手背,一触便收,留下些香气。西凉王眯眼看着我。

    “大王许是有些醉了。”我轻轻道。

    与常皓的相见让我有些慌神。看那日他在宴席上的位置不低,想必格外得西凉王照拂……

    我记得初时他被策反的消息传出来时,我哭着在太后寝宫外跪了一夜求太后救他,可太后仅是托起我的脸来,淡淡摇头。

    “人是会变的。”

    我手上一抖。

    “娘娘?娘娘在绣什么?”身边的婢子忽然出声。

    我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愣了一下,随即挂上笑意:“吾瞧着西凉的山色格外好看,便想着绣下,挑个合适的时候给大王送去……怎么?”

    那婢子年纪尚小,歪着头瞧我:“只是婢子见娘娘行针的法子很不一样,有些好奇……”

    我心中一动,犹豫了一下,放下了针线。

                                    叁

    我尽量放轻动作,眼神老老实实地收着,为西凉王研墨。饶是如此,他还是掩起了奏折,闭目,长长地叹了口气。

    “大王怎么了?”我问道。

    他撑着头,看我一眼:“无事,只是近来边关战事有些……说来,自你到了这儿,还未与我说起这些事。”

    我自明白他意所指,手下一顿,堆起笑来:“妾身一介女子,自是迟钝些。”

    他似乎很满意这种回答,手指覆上我的手,却并未说出什么情话来:“近日荆地与西凉即将开战,孤想派常皓……哦,就是上次叫你见的那位将军。”

    我规规矩矩地回答:“大王决定便好。”

    一时无言。

    我知西凉王从未将我看做妻子,或许我在他眼中连细作都算不上,只是一个看上去可有可无的胆小公主,再没什么可防备的。一段时间过去,我见寝宫再无搜查过的痕迹,心中略略松了一口气。

    我开始刺绣、作画,将画作散到宫里,赠予显贵与重臣,给西凉王送去的,则是不同的玉佩。

    他曾说过喜欢我随身带着的玉佩,纹路独特,很是好看。我却并未予他,他一提起,我便找其他玉佩搪塞过去。

    “你这玉佩很金贵么?”西凉王有意无意地敲着我的手。

    我俯身:“大王若想要,妾身做了新的予大王便是。”

    西凉王再未追问。

    我在这大凉虽饱受猜忌与冷遇,却也收了些人情。没人知道这些人情是我用了多少心血收来,又时刻提防着心血散去。

    “娘娘这群山图,要绣多久啊?瞧娘娘手指被扎出血来,婢子都心疼着……”

    我笑,拿绸子裹住手指:“无妨,倒是吾生疏了,染脏了布,还怕唐突了大王。”

    我不动声色地将宫中的婢子换了些,如今在身边的都是或天真或愚笨,正合我意。我见着入夜了,叫婢子退下,自己合衣就寝。

    初步完成的青山图已经给西凉王瞧过了,他未看出什么端倪,只是说好看得很,叫我绣完。我知这幅图每一笔都不得有误,补上最后两针,将血迹隐去。

    风住了。

                                      肆

    我在宫中的饮食里下了药,而我自己,先服了解药。如今我这宫中,上下下都不必再费心提防。

    我假寐,待时候差不多,我裹上斗篷,绕过熟睡的婢子和侍卫,走出寝宫。

    我在这望不见尽头的长廊中踯躅,想用命摸索出一条生路。

    “常皓。”

    我低声唤。

    风有些急,我看到他的脸自黑暗中闪了一瞬,到了我身边。他的眼神还是那样温柔,就像在过去的每个夜晚,我固执地相信着他从未背叛自己的眼神,与我一样。

    我拿了一幅刺绣包住我随身的玉佩放到他手中,连带着给他的,还有我那未来得及交付的心。

    他攥紧了手:“若是我们再能见面……”

    他站得很近,这时候若能上前抱住他实在是再好不过了,仅差一寸,我便能略略了却这么长时间来魂牵梦萦的思念,

    我轻轻抬起手,按住他的胸口,用尽全力将他推开。指尖似乎能触到他的心跳,不知那里是不是回响着与我相同的遗憾和释然。我背过身去。

    “我的心愿已了。”

                                        伍

    听闻西凉一路顺利,其中将军常皓领着的军队最是骁勇,攻克了荆地薄弱处,直扑雁门关。

    雁门关是军事要地,一破,便是半个荆地到了手,余下的半个苟延残喘,似乎也是囊中之物。

    “如何?”西凉王合上奏折,带着笑意看着我。

    我感觉心头一紧。

    他冰凉的指尖抚过我的脸,忽然向下一把抓住我的脖子。我睁大了眼睛看着他,感觉到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退去,余下的只是西凉王那与荆地人一点不同的双眸。

    “好一个和亲公主,好一个玉佩……曾经那样小心着不叫孤瞧见,最后还是给了他……王妃,若是孤没有猜错,那上面刻的,都是孤的布阵图吧?”

    他一甩手将我扔下,我狼狈地蜷缩在地干咳着,眼前蒙了一层水雾。我看着一身玄衣的西凉王,他如同地狱的恶鬼,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妾若说不是,大王会信么?”

    “不是你……可惜你错信了人,若非常皓一心为我所用,恐怕此时,倒在地上求饶的就是孤了,是么?可笑,一介小女子,还想与孤斗?”

    “先是装着规矩,叫孤放低怀疑,又借着王妃的身份接近孤,将布阵图刻到玉佩上,再密会常皓,将布阵图给他……王妃好谋略,可惜了王妃,常皓亲手将你的心意毁掉了。”

    他一扬手,破碎的玉佩撒了满地。

    “你是这样想的啊。”我苦笑一声。

    西凉王长着一双与常皓全然不同的眼睛,常皓的眼中有万家灯火,灯中有温度,有我。可西凉王不是,他的眼中只有俾睨天下的王者气度,仿佛旁人的一颦一笑都能被他看穿。

    我在他面前,不过是个耍着蹩脚花招的小姑娘,举动都不值一提,小心机也显得格外幼稚罢了。

    可是这世上,就算是王者,又怎能保证不犯错呢?

    “说说遗言,你放心,待到西凉将荆地攻下,你便是孤唯一的王妃,你将是……西凉的英雄。”

    他加重了语气,蹲下,与我同高,饶有兴趣地盯住我的眼睛。

    我忍着痛意爬起来,笑意在眼角晕开。

    “那妾身祝大王,全胜……如愿。”

                                      陆

    “长明年间五月,西凉进攻荆地,同年十月,荆地大败西凉。”

    “听闻那西凉的将军背着叛徒名号忍辱负重了几年,好在良知未泯……”

    “将军手上可有西凉的布阵图,能拿到这东西,将军真是好谋略好胆识!将军……”

    “好了,别再说了。”

    常皓抬手打断周遭人七嘴八舌的议论,起身出门,不知为何眉间有些惆怅意味。他遣了身边的将士,一个人登上了边关的青山。

    入了春,这山已微微绿了起来,颜色很是可爱。常皓愣着看了一会儿,从袖中掂出一物,展开来,是一幅残破的刺绣。

    刺绣已毁了,丝线已不在,绢面上斑斑驳驳的尽是红色的血迹,只留了窄窄的一段绿色,艰难地诉说着这幅刺绣曾经有多么好看。

    绿意盎然。

    ……

    “公主,玉佩真的不能留吗?”

    战前那个没有风的夜晚,他定定地看着那个熟悉的女孩。

    他攥着玉佩,那是那女孩将所有信任都托付给了他。

    “不能,”她语气很急,“西凉王怀疑我将布阵图刻在了玉佩上,你将毁掉的玉佩带给他,才能向他证明你的忠心,才能保全你……而真正的布阵图,在刺绣上。”

    “你将刺绣除去,上面的血迹就是布阵,还有……我走了。”

    ……

    往事如烟尘般将他淹没,那女孩的音容笑貌似乎还在眼前,可也仅能凭吊。常皓颤抖着拿出匕首,一点一点小心地将最后的那段绿色除去。血染红的绢面上,是一个小小的“常”字,带着她未说出口的那些话,和最后尽其所能的保全,一并凝入了这小小的一字中。

    “还有……常皓,我爱你。”

                                      柒

    我是荆地送去西凉和亲的公主,身后是荆地万千百姓和万里江山。

    我不能带兵打仗,我一介女子,在西凉王宫如一只任人宰割的兔子。我在黑暗与明灯交界处行走,踏错一步都是万劫不复。不仅是自己,还要赔上一份荆地的江山。

    可我想活、想平安,还想多看一眼这个我没来得及好好爱一次的世界。

    我循着记忆中的山色,在刺绣上勾画描摹,我装着生疏模样,刺破手指,绢面上星星点点的血迹晕开,随即被我一针掩盖。

    我知道这幅刺绣不得有一点差错,连带着我故意露给西凉王看的玉佩,每一步都必须恰到好处,这不仅是常皓的命,更是荆地百姓的命。

    我计划,先在西凉王面前露出破绽,引他对玉佩怀疑,再将真正的布阵图隐藏到刺绣中。我会将刺绣和玉佩一同交给常皓,让他亲手毁掉玉佩,换取西凉王的信任,最后依着布阵图,去打一场踏踏实实的胜仗。

    我相信他的能力,他所做的,远比我重要。而我仅能拼上一生所有的运气,来设这个危险的赌局。

    因为我知道无论结果和过程如何,我都看不到了。

    “那你呢?”常皓有些哽咽,“你为每个人都想好了后路,可你自己呢?”

    我笑了。这是自我来西凉,第一个真正的笑。

    “常皓,求你活下去,带着我的那一份,活下去。活下去、站起来。”

    转身的那一瞬,我无比平静,不知为何,忆起了些许往事。

    那时,早归的鸟儿已开始啁啾,与风声交合,好听得很。我绣着山色,一点一点,将我那份未竟的思乡情尽数绣了进去。

    身边的婢子好奇地问:“娘娘绣的可是西凉的山?婢子未曾见过。”

    我愣了一下,看着手中山色与荆地别无二致。

    “唔……这是吾记忆中的最好看的山色。”

    是那曾经看着荆地连绵的山,与所爱之人过着的把酒言欢的日子,虽静,但安。

    虽回不去了,但偶然想到,我还是会不由自主露出会心的笑。

    那时的我已决定将自己推上不归路。我为背后的欢颜笑语,走向万丈断崖,却从未后悔过。

    今生如此,来世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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