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伯下岗之后拿出积蓄,在小区门外盘了一间杂货店。店里卖烟酒,卖电话卡,卖针头线脑的日用品和花花绿绿的小零嘴,还摆了台连着电脑的彩票机。下午生意清淡的时候,林伯关上半扇门,脚下垫个方便面箱子,歪在椅子上打一会儿盹。
这天傍晚,吃完老婆送来的晚饭,林伯又眯了一小会儿。迷迷糊糊中,他听到有人在叫他。
“老板,老板……”声音细细的。响起两下敲柜台玻璃的声音。
“买什么?”林伯咳嗽一声坐起来。
“……桔子,桔子水。”那声音说。林伯往打开的半扇门外一看,原来是个小孩儿,和柜台差不多高。
“三块五。”林伯转身拿了一瓶递过去。
小孩儿一声不吭地在柜台上放了十块钱。他穿着一件大人的夹克衫,长得快拖到地上,从宽大的袖口里露出细细的手指尖,头发乱蓬蓬的,一张小脸看不真切。
“等一下啊。”林伯收了钱,在包里翻找头,一抬头,咦,柜台上的桔子水瓶和那个小孩都不见了。
“喂,找你的钱……”林伯探身出去喊。夕阳照着黄澄澄的一条路,路上一个小小的身影,一溜疾跑,一会儿就看不到了。
林伯摇摇头,把十块钱顺手揣进裤袋。他想这小孩不识数吗?看样子不像家境好的孩子。是不是从家长那里偷拿的钱?
林伯把这事丢在脑后,锁好门回家了。
第二天早上,林伯下楼买早点。付钱时他伸手到裤兜里,触手又硬又凉,摸出来一看,是一张半个巴掌大的树叶。树叶翠生生的,新鲜得像刚刚摘下来一样。
怎么回事?昨天是把十块钱揣这里的啊?林伯反复摸了好几次口袋,别的什么都没有。
还好卖早点的老板是熟人,让林伯赊了账。他把那片树叶放回口袋里,百思不得其解。
这天黄昏的时候,准备打烊的林伯又听到了那个细细的声音。
“……老板,桔子水……”
那个小孩儿又出现在柜台外。林伯拿起一瓶桔子水递过去,眯了眼睛细细打量。他看见那小孩儿从宽大的袖口中伸出的手指,黄黄的,尖尖的,把一张十块钞票放在柜台玻璃上,接着闪电般地把瓶子抓了过去。
那不太像手指,更像是爪子呀!林伯心里一惊,又偷偷瞥了一眼小孩儿的脸,隐约看到那张小脸上突出的鼻尖,竟然长着胡须般茸茸的黄毛。
“小孩儿”没有注意到林伯惊疑的视线,拿了瓶子转身就跑,一边拧开瓶塞就往嘴里送,落下一丝心醉的尖声:“……甜……”
林伯看着那飞奔而去的奇怪背影,心里怦怦直跳。
他有点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林伯年轻的时候在东北当过兵。在那些大雪覆盖的山村里,流传着许多精怪的传说。老人们都说,山里的狐狸啊,黄鼠狼啊,蛇呀,甚至大耗子呀,年头活久了都能成精。成精之后,它们会变成人类的模样,到人类的村庄里逛荡。有时候做好事,有时候做坏事,有时候还会跟人类做一些小小的买卖。钱自然是没有的,它们就用树叶、花和蘑菇之类的东西,变一个障眼的戏法……
可这是在城里啊。林伯看着眼前人来人往的街道,灯火通明的高层建筑,叹了一口气。或许城市扩张太快,这些家伙的栖息之地逐渐消失,不得不开始适应城市生活吧?谁活着都不容易哪!可你还来变戏法骗我这穷人的东西,亏不亏心哪?
林伯忽然起了一个念头。
放在柜台上的那张钱,第二天早上果然又变成了一张树叶。林伯把它和之前那一张收在一起。
那个奇怪的小顾客几天之后再次出现,向林伯“买”了桔子水。等它转身离开,林伯掩上店门,悄悄地跟在了后面。
“小孩儿”一边喝着桔子水,一路靠墙跑着。下班的人潮中,谁也没有注意到这奇怪的小家伙。林伯跟着跑得有点吃力,但是他很有把握,很笃定。
因为今天的桔子水是特别的。
渐渐的,“小孩儿”奔跑的速度慢了下来。那小小的身影拖着一只半空的桔子水瓶,趔趄着,摇晃着,像是喝多了酒。跑到一片杂乱荒芜的建筑工地时,“小孩儿”一头栽倒在地。林伯左右看看没人,拿出准备好的大口袋,把它装了进去。
入夜,林伯的店反锁了门。店里亮着雪亮的日光灯,一只小狐狸缩在角落里,两只前爪像人手一样拢在一起,一拜一拜地作揖,啪嗒啪嗒直掉眼泪。
狐狸的两条后腿都被绳子拴在墙上。林伯搬个马扎坐在它前面,抽了一口烟。
“我也不是要为难你,”林伯说,“就想让你帮个忙,弄点钱花。”
“……错了……”狐狸一边哭,一边发出古怪的尖声尖气的声音:“不敢了……”
“不准哭,”林伯不耐烦地说,“别人听到了以为我绑架小孩呢。”
狐狸的哭声果然小了,变成了断续的抽噎。林伯看着它,心想倒也怪可怜的。能修成变化之术,总也有百多岁了吧。可是再老练的精怪,和人类比心机,都只是小孩子的水平。桔子水里搁一点安眠药就撂倒了。
“你能把这东西变成钱?”
林伯把两片树叶拍在狐狸面前的地上。
狐狸点点头。
林伯摸着下巴:“效力只有半天?时间到了又变回去?”
狐狸又一通拼命点头。
“这可没啥意思。”林伯捻灭了烟头。
他本来想让狐狸给自己变些钱,可如果法术这么快就露馅儿,把变出的钱拿去用,一定会被当成诈骗犯抓起来吧。
他又想到了一件事:“那你能把别人的东西给我搬过来吗?”
狐狸先是忙着点头,然后又忙着摇头。
“好好说清楚!”林伯眼睛一瞪,做出发火的样子。
狐狸发着抖,叽叽呜呜地说了好一阵。它只会说支离破碎的人话,大半天才让林伯领会到了一个意思:这种搬运术,它会是会一点,但也只能管用一时。时效一过,东西哪来的回哪去,没准还带着自己有的东西一块回去,得不偿失。
林伯大受打击,心想说得没错哇!这畜生如果有妙手空空的本事,早不给自己搬一车桔子水,还用得着天天拿树叶来骗?
他心灰意冷,坐在马扎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想辙。
忽然间,林伯猛地一拍大腿:“有了!”他跳起来,眼里闪着激动的光。
狐狸恐惧地看着他。
林伯奔向彩票机,迅速用“机选”打了一注彩票,想了想,又加了一倍投注,喃喃道:“一千万,够了够了。”
他把彩票小心放好,回到狐狸面前,问它:“你识数吗?阿拉伯数字知道不?”
狐狸看来对“数字”这个人类词语毫无概念。林伯又问:“那你的搬运术能隔着很远发功吗?几百里地,行不行?”
狐狸好一会儿迟疑地点了点头。
林伯满意地大笑:“好!其他的我教你!”
这天晚上,林伯跟老婆打电话说有事在店里忙。他去街上买了两盒乒乓球,在每个乒乓球上用笔写了1到33的数字。然后他照着彩票上的数字,命令狐狸把对应号数的乒乓球从一个纸盒子隔空搬运到另一个纸盒子里。
这项工作一开始很困难,随着练习次数增多,渐渐顺利起来。虽然在6号球和9号球的识别上,狐狸遇到了较大阻碍,但学习进度比学前班的小朋友快多了。
林伯到快天亮才合了会儿眼。狐狸也在墙角里盘成一团,睡着了。
到第二天,林伯门也不开,生意也不做,又教训着狐狸复习巩固,直到狐狸搬运的乒乓球号数重复多次再无一失。
彩票开奖时间就在今晚九点。林伯看着手表的指针,心中压抑不住的激动。
再过几个小时就要发财了,做有钱人是什么感觉呢?辛苦了大半辈子……明天就把这片店关了,和老婆子一起周游世界去!
想到高兴处,他拍着狐狸的头:“财神爷,你真是我的财神爷!”
狐狸茫然不解地看着他。林伯拿出两瓶桔子水拧开,一瓶递给狐狸:“来!咱干了!”
白天的时间过得像走走停停的蜗牛,天黑得无比缓慢。终于,开奖时间到了。林伯打开店里的小电视机,紧张得满手是汗。摇奖直播的主持人声音平板地念着开场白,介绍摇奖程序、赞助商、公证员……林伯急得心痒难耐。
终于,那个放满小球的透明摇奖机在屏幕上出现了。“就是这个东西,箱子,”林伯急忙指着对狐狸说,“你看到了吗?”
狐狸紧闭双眼,尖尖的脸上露出了人一样的愁苦神情。“没有……”
“东北方!在东北方!”林伯催促着。开奖的地方他打听清楚了,在东北方另一个城市的彩票中心,“离这里三百多里地!有个这样的东西!里面是黄色的球!”
“没有球……”狐狸细声细气地说。
电视屏幕上,透明箱子里的黄色球已经开始哗啦啦地搅动了。
“怎么会没有!”林伯气急败坏地喊着,“还不快找,快!”
“没有球……”狐狸坚持地吱吱着。
第一个黄色球从箱子里滚落出来。主持人笑容满面地说:“第一个数字,是4——”
特等奖的梦想已然破灭。林伯一把抄起小马扎:“找不到就宰了你!”
“箱子……箱子有,”狐狸啾啾地哭起来:“……没有球……也没有人……没有灯……黑的……”
“胡咧咧什么!”林伯举马扎要往狐狸头上砸,可终究有点下不了手。
狐狸恐惧地看着他,细长的眼里都是泪水。它可怜巴巴地伸出爪子,拉扯着他的裤腿。“什么?”林伯疑惑地蹲下身。“你想跟我说啥?”
狐狸把一只小小的爪子搭在他手上。
刹那之间,林伯两眼一黑。
仿佛背后有一根巨大的真空管道,啵的一声把他从这间狭窄的小店抽离。在无边的失重般的黑暗中,如同放电影一般,一个景象在他面前展开:他看到了一个阴暗的房间,不太大,像是一处库房。房间里没有灯,只有窗外映入的灯光。
靠墙放着一个东西,形状看起来那么眼熟——是了,就是电视上正在转动的那个摇奖机!
可是这一个摇奖机静悄悄的没有动,透明的箱子里空空的,也没有哗啦啦跳跃着的小黄球们……
“第二个数字,”电视里主持人的声音再度响起,“是6……”
林伯睁开眼睛。他明白了。他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电视上的彩票摇奖不是现场直播,是事先拍好的录像。
也就是说,那些人在所谓的开奖时间之前,就确定了中奖号码……
林伯想起报纸上那些让人眼红的天文数字,那些从不现身的神秘中奖人……有多少期大奖是舞弊的结果?
他又想起了常来光顾小店的普通彩民们,那些热忱地做着发财梦的面孔……
林伯捧着头蹲在了地上。
这才是真正的树叶钱魔法啊!
然而把这件事说出去,会有人相信么?告诉别人自己本想用一只狐仙作弊,却意外发现了彩票黑幕?牵涉到那么多钱,那么大的利益,说不定会带来性命之忧。人类的把戏比精怪们不知道高明了多少,又不知黑暗了多少。
林伯闭着眼睛想了很久,出了一身冷汗。
当他睁开眼时,发现墙角的小狐狸还在怯生生地瞄着他,眼睛亮晶晶的,脸上的茸毛都被泪水浸湿了。
林伯长吁一口气,解开了系着狐狸的绳子。
“你走吧!”他慨叹着,“还是人最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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