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嫫母
1
是雨夹雪,电闪雷鸣的,似有百万只猛兽利爪抓挠着窗台,沈瑾瑜躺在卧室里的飘窗上看书。淅淅沥沥的雨声向来是催眠的良药,他发着高烧,却不愿意去医院看病,只吃些阿莫西林,此时许是看累了书,耷拉着眼皮,不住地打着哈欠,等到实在支撑不住了,便放低了枕头,从床上挟来一床被子,就要这样睡下。
“又下雪了么…好冷。”
他呢喃着,清亮的眼神逐渐涣散开来,被子里的瘦削身躯紧紧蜷缩在一起,却仍旧止不住翻来覆去地打着冷颤。他把头也缩进寒气纵肆的被窝,可还是冷得厉害,此时的他犹如一头笼中困兽,已经使劲全身气力,却始终找不到发泄的支点。
房间比墓场还要冷清,除却身体上的疼痛,还有精神上的折磨,活人竟比不得亡人潇洒快活。
他这边正要睡下,静谧的空间里突然响起一声虚弱而又急切的呼唤声,“水、水!我要喝水。”
即便音量十分微弱,也无法忽视那人活下去的欲望,对生命的极度渴望促使他一遍遍地重复着自己的需求。
沈瑾瑜有些不耐烦,却还是强忍住睡意,在自己太阳穴处重重捶了好几下,等有了清醒的意识后,才挣扎着爬起来走到客厅,麻木地接了一杯凉开水来到次卧。那是沈父的住处,自从瘫痪以后,沈父就一直在这长住了,以往都是母亲伺候着他的一日三餐,可几个月前自己过完生日的晚上,母亲失足坠楼,这项任务就转移到沈瑾瑜身上来了。
沈父早年重欲,好吃好色,此时眼神浑浊,顶着一个大光头,不过五十岁的年龄却尽显老态,看起来比耄耋之年还要残败。
床单被套皆是大面积的鸳鸯交颈式样,陈旧的暗红色,看起来有些嗜血的味道。
他冷眼瞧着沈父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三两下的动作,沈父却足足用了小半个时辰,从床头柜接过水,酣畅淋漓地一口气喝完,习惯性地想把空水杯递给身边人,却发觉没人理睬他,只好讪讪地放到柜上。
沈瑾瑜并未离开,而是在打量着母亲的梳妆台,上好的檀香木制成,几十年过去了,也不见丝毫腐蚀损坏。他轻轻地抚摸着一寸一寸的木具,灰尘堆积久了,竟和蚌孵珍珠似的,有了沙子的形状,凹凸不平地磨砺着沈瑾瑜的指腹,粗糙的质感让他竟有了丝丝感动,许是,母亲的温度吧。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力量牵引他前行,沈瑾瑜着了魔般地探索着母亲的遗物,不偏不倚地,他瞄准了最底层那个上了锁的柜子,那把小锁,虽然生了锈斑,却仍旧不减精致贵气。它孤零零地把自己一生的青春都交代在这方小小的化妆台上,锁住了岁月,锁住了死亡。
沈瑾瑜肯定是疯了,他竟然用脚踹烂了这个阴森的小柜子,里面却是空荡荡的,连一粒老鼠屎都没有,只余下一股比汽油烟草味还要迷人的书香。
他长叹了一声,斜视着侧方,仔细打量着床上那个紧闭着眼睛的老家伙,他的眼神犹如千年寒冰,声音却平稳至极,“你拿走了?”
因为害怕,沈父止不住地发抖,急着躲开这让他浑身起鸡皮疙瘩的视线,再也装不出事不关己的姿态,忙说,“本子,在,在我这。”
他从沈父的枕头下找到那本破旧的本子,是个密码本,还没等他张口说话,沈父擦了擦鼻梁处冒出来的汗,忙不迭地开口,“是你生日。”
沈瑾瑜冷笑一声,“你没打开过?”
“我发誓!绝对没有打开过。”
沈瑾瑜瞧着沈父坚定的表情,觉得讽刺至极,连自己出生那天都不在的男人,怎么会记得自己的生日呢?他不自觉地摇头,神色落寞,不知道是在可怜面前这个男人,还是在可怜自己。
修长纤细的手指扭动着小转轴,一下、两下,锁应景开了。
沈父畏光,房间便常年不开灯,沈瑾瑜走到窗前,借着外面昏暗的光,他努力看清了扉页上娟秀的三个正楷小字,陈文婧,他的母亲。
2
我一直有个梦想,有一个自己的小院子,可以种些花草蔬菜。
瑾瑜爱吃面,每次吃面必定要在面上铺满一层翠绿清香的葱花才罢休,有年冬天闹了雪灾,买不到蔬菜,瑾瑜偏偏发了高烧,躺了好几天,小小的身体蜷缩在一团,喂他什么都不吃,只是哭闹着要吃面。我忙不迭洗净手下了面条,串了些肉沫喂给他吃,一口不碰,全吐了出来,嚷嚷着要加葱花。
老天爷,我去哪里给他找葱花,挨家挨户地问,十户人家开了一扇门,却是要扔垃圾。我正绝望地要走开,却瞥见一抹绿,待人家走后,我扒拉开袋子,却都是些枯黄的烂菜叶子。回家看到瑾瑜,白嫩的小脸蛋烧得滚烫,我心里急得厉害,奈何他倔强得很,一口药也不愿意喝,实在没有了法子,我想起东航平时爱吃些速食面,许有些蔬菜调料包,便急匆匆地裹好大衣围巾想去找他。
一开门就瞧见东航站在我家门口,我按住他那欲要敲门的手,竟忘了请他进屋说话,急忙问他,“有葱吗?”
东航呆愣着站在门外,几秒后才反应过来,“葱?家里种了几颗小葱,稍等我一会儿,我去拿。”
我喂瑾瑜喝了一碗葱花蛋汤,见他逐渐有了胃口,又熬了一碗姜汤,逼着他喝下去。甚好,第二日一大早,瑾瑜就起得来床了,仍旧嚷嚷着要吃煎蛋,吃大碗的葱油拌面,我又腆着脸去问东航借,把那几盆小葱悉数拔了个干净,精心熬了葱油。
不知哪一步做错了,瑾瑜一口也不愿意吃,小小的脸上不见一丝笑容,盘问我,“他怎么在这?”
瑾瑜是在指东航,东航一大早给我送了葱来,害怕孩子不高兴,一杯水都没喝就走了,却十分不巧被瑾瑜看见,孩子不懂事,总以为是东航拆散了我和他父亲。
可是我该怎么告诉他,我和东航结识早了他父亲好几年。
从小,我就遵循着父母给我规划好的路线,吃讨厌的鸡蛋,喝一点甜味的没有的牛奶,发型是一层不变的高马尾,没有公主裙没有小皮鞋,衣柜里摆满了各种颜色各种款式的运动服,我的世界比尺子还要规整。
父母都是学校老师,我没有理由成绩不好。
可世界上就是有那么一种人,努力,却没有天分。
为了维持父母在学校的形象,我熬通宵的夜,不停地做题、做题、做题。地上一堆一堆的A4纸上都有我涂抹的痕迹,纸上工工整整地全是英语单词,我初三的时候就背完了高中所有的单词,母亲说,“我是为你好,等你长大了就会感谢我的。”
没办法,我硬着头皮把这些都背完,才好不容易保住了年级第一的名次,也保住了父母心中的骄傲。
高中了,一切都变得完全不一样,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明白了天赋的重要性,不像父母口中宣传的我,我就是个普通小孩,没有学习的天分,有的只是不要命的干劲,戴上了一千度的近视眼镜后,我又成为了年级第一。
事情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不出意外的话,我会考上京都的大学,然后按照爸妈的意思,在小县城里当老师,嫁个公职人员,孝顺公婆,相夫教子,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
我的前二十年都是这么想的,直到我遇到了东航,东航聪明勇敢,身上满是年轻人的斗志,反观于我,丝毫与青年人的朝气沾不上边,隔了大半个中国,没有人管得到我,没了父母的管束,我烫头戴美瞳,学着朋友抽烟逃课喝酒。
那是个极其寻常的日子,我从食堂买完早餐匆匆忙忙地赶着去教室上早读(英语专业一般都设有早读),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那人长得很高,我一头扎进他的怀里,闻到一股淡淡的薰衣草香,抬头看那人,刚好对上了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
那是很久之后了,东航才告诉我,原来他早在我撞到他之前就注意到我了,当时就觉得这个女生好像个小太妹,贴那么长的睫毛,脸白得跟墙一样,可是后来有一天,突然就没看见这个女生了,第二天起了个大早蹲在食堂守着,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想去打个招呼,却一个激动撞了上去。
我们的日子平淡如水,但也幸福自在。
直到大四那年,母亲给我打来一个电话,说是为我找好了实习单位,让我直接收拾行李回家,我感到十分愤怒,第一次开始反抗,两人开始在电话里发生争吵,我表示自己交了男友,准备出国留学,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回家。
电话那边没了声音,我匆匆挂断,此后数天都兴奋无比,认为自己的反抗初步见效,作为一名合格的大学生,我已经有了独立的意识和能力。
平常无比的一天,我照常上完课,在食堂和东航吃完饭,两人手牵着手准备回寝室,就在楼下碰到了母亲,母亲憔悴了许多,她看着我身边的东航,早已没有了往日的盛气凌人,客套地打了个招呼,东航还要说些什么,我赶紧用眼神示意他离开,抓着母亲的手回到宿舍。
母亲说,自从上次接了我的电话之后,父亲的心脏病犯了,父亲害怕耽误我的学习,一直没告诉我,可是前几天,病情突然恶化,医生建议准备后事,于是自己连坐了18个小时的火车赶着来见我,那时的我只想着马上回家,根本没有细想,一个电话的事,母亲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地亲自来找我。
收拾好了一些贵重物品,我离开了这座承载了我梦想和太多美好回忆的校园,我甚至没和东航好好告个别,那时我总以为来日方长,没想到这一别竟是两处风景。
回到家后,父亲端端正正地坐在茶几旁,母亲反锁了门,从我的卧室走出来一个男人,三十岁左右的年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斯斯文文。
这个男人后来成为了瑾瑜的父亲,我在极不情愿的环境下怀上了瑾瑜。
而东航,好友告诉我,他千方百计地从我们班导那里得到了我的老家地址,寄了无数封信出去,甚至按着那个地址找了过去,却没有任何回音,堂堂七尺男儿,急得茶不思饭不香,几个月后终于死心,远赴海外留学。
母亲给我的解释言简意赅:信?我没收到过,再说了,就算收到了,我也不能给你看,你看了走了,远走高飞了,我和你爸,谁来管?
等到母亲百年之后,我终于找到了那些信,足足100封,整整齐齐地藏在母亲的保险箱里。
我一封一封地拆开,寻着电话打过去,对面是那个熟悉的声音,他喂了好几声,我才敢讲话。
“是念慈嘛?”
“是”
我捂住话筒,泣不成声。
3
瑾瑜怎么会知道,他还有一个未曾谋面的姐姐呢。
婚后的日子远不及父母口中那般美好,嫁过来的第二年瑾瑜父亲就惹上了一场官司,把家底赔的干干净净,母亲见状来劝我离婚,害怕瑾瑜父亲拖累了我,可是我已经有孕在身了,几个月大的婴儿就那样安静地藏在我的肚子里,彼时的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生命的力量,于是果断拒绝了母亲。
孕期烦闷,焦虑不堪,辞了职安心在家养胎,有时翻来覆去也睡不好觉,想吃榴莲,那时外卖软件还没兴起,我就靠在阳台坐着,瑾瑜父亲起夜的时候发现了坐在阳台的我,一声不吭地穿衣服,出了门去,等他再回来,手上提了一个大榴莲。
此后我对他也逐渐温情,甚至开始憎恨起东航来,男子薄情,这段感情说断就断,明知我有苦衷,却慢慢淡忘了我,一封讯息也没传来。
瑾瑜奶奶常常用那双粗糙的手来摸我的肚子,涂满白粉的脸苍老而诡异,我努力掩饰自己的不悦,陪着笑哄着面前这个女人说宝宝可健康。此时肚子已有七个月大,我日夜辗转难眠,却又倍感欣喜,孩子的小手小脚十分有劲,踹得我生疼,肚子胀得像个大西瓜,瑾瑜奶奶笑容满面,逢人就说自己要抱大孙子了。
周围的祝贺声此起彼伏,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爬满了笑意,我也开心,总以为自己怀的也是个男孩,女孩温顺,只有小子才那么调皮。
瑾瑜父亲从来不发表任何意见,他的那张脸总是阴沉着,以往的几百个日夜我都面对着这张脸,不敢笑,更不敢哭,心中苦闷无处发泄,幸好他心善良,有次我提议给孩子买些衣服,瑾瑜奶奶连忙应承下来,说是早就买好了,我看着那一屋子的衣服,多口问了一句:万一是个女孩呢?
她的脸唰地一下阴沉下来,对着瑾瑜父亲翻着白眼,我自觉说错了话,连忙转开话题,瑾瑜父亲却难得地说了话,我永远记得他说,女孩更好。
终是我一语成谶,十月分娩,一声响亮的婴儿哭声,我一举产下一名女婴,取名念慈,生产之痛,无以言喻,等到孩子从产道被扯出来时,我实在体力不支,昏了过去,醒着的最后一刻听到护士说,宝宝很健康,也很漂亮。
这是我对念慈的第一印象,也是唯一印象。
我一直没真切地看到念慈哪怕一面,就被她父亲以十万块钱卖给了他远在香港做生意的表哥,表嫂原是夜场小姐,从了良后把自己毕生的积蓄交给了表哥作为创业的启动资金,之后表哥也不负妻望,赚得盆满钵满。
只可惜表嫂无法生育,又嫌男孩养不亲,刚好我有了念慈。
这是瑾瑜父亲与我讲的,或许是存在着这样的表哥表嫂。时至今日,我也再不想去期待什么,只想着收养念慈的人家对她好些,让她平安快乐地长大,我就无以为报了。
瑾瑜父亲拿钱补了缺口,生意又做了起来。我何曾没有崩溃大闹过,只是势单力薄,我日日找他闹,叫他还我孩子,拿着卖女儿的钱去吃饭,也不怕烂了肠子。他脸色铁青,咬紧牙给了挥了我一巴掌:贱妇,你去卖啊,去做小姐,挣了钱把你女儿赎回来,在这里冲我发什么疯,没有我,你生得下孩子吗。
我心灰意冷,终是决定离开。
来到母亲家里,母亲哭哭啼啼地,倒像是打骂都落在她身上一样,言外之意却是不支持我离婚,我要抱警,却被父亲喝止,母亲又凑到我的面前哭诉家丑不可外扬,我十分气愤,什么叫家丑,这是家暴,是犯罪,母亲又说,忍忍就过去了,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
隔了几天,瑾瑜父亲又悻悻地来接我回家,我躲在厕所不出来,母亲却早已将我的衣物打包交给他,我愤恨委屈,却又无可奈何,世界这么大,却没有我的一丝容身之地,这一去,怕是再也逃脱不了那个地方了。
回家前几日还好好的,他似有改过之意,可好景不长,他实在没有做生意的天分,又亏了个干干净净,来求我帮忙,我把身上所有的私房钱都交予他,他对我感恩戴德,是夜竟为我准备晚餐。
可过了一段日子,他又来问我讨钱,我实在没有,他便对我拳打脚踢:婊子,去卖啊。
瑾瑜奶奶和姑姑就在一旁冷眼瞧着,时不时地按住欲反抗的我,直到我的肋骨断了一根,被紧急送往医院。
我已经听烦了母亲的哭诉,她的眼泪比鳄鱼的眼泪还要虚伪,伤好了之后,我又被送到了那个所谓的家,这次,我留了一个把柄,家里被我装了监控器,而我的手中有着数断他殴打我的视频,我拿这些威胁他,他不再对我动手。
我并非完全地软弱无能,只是想断得彻底些,这样一来,就算有一天我无缘无故地消失,也没有人再想着去找我,而我,将会获得完全的自由。
4
我和瑾瑜父亲约定好不离婚,但是得分居,我得到了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
种种现实让我明白,自己绝对不能如此混沌度日,于是我打算重新拾起英语,那段日子我似乎重返了高中校园,又找到了那种刻苦学习的状态,因为有了梦想,我的日子开始有了信念,拼了命地做题背单词,一遍遍地播放倍速英语听力磨耳朵,日子就这样过着。
此间发生了一个小意外,那日他喝醉了酒,冒冒失失地闯进我的房间,侵犯了我。就当是被狗咬了吧,我当时这样想,可几个星期后,后遗症也随之而来,由于姨妈迟迟不来,我跑去医院检查,这才发现有了身孕,这件事我谁也没告诉,因为这个孩子绝对不能留下来。
那天我故意惹他生气,当身上传来熟悉的痛感时,我心中却无比畅快,打吧,把你的种打掉吧,我求之不得。可没想到瑾瑜奶奶比我还反应快,她突然意识到,厕所已经许久没有放过黑袋子。
她赶紧阻止了她儿子,小心地扶我起来,我甩开她的手,她也不生气,问了我许多,我冷笑着说,是的,怀了,又怎样,现在也没了。我像一个疯婆子一般哈哈大笑,他狂怒,又想打我,可有人想护着孙子,顺带护住了我,她热情地给我炖了鸡汤,我听话地喝了鸡汤,晚上足足在浴室待了半个小时,大冬天,我一直在冷水里面泡着,畅快极了,哪怕这辈子都没孩子我也不在意,那时的我愚蠢至极,习惯性地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惩罚别人。晚上,我突然梦见了念慈,她已经一岁了,长得很漂亮,红扑扑的脸蛋直冲我笑,可突然间又变成了一团血肉模糊的肉块,长着一排獠牙,直直地逼近我,我从梦里醒来,发了一身冷汗。
床单上干干净净地,不见一滴血迹,我哭笑不得。
瑾瑜呀,你总是说为什么要把你生下来,该怎么告诉你呢,我也没想到你生命力那么顽强,既然你都那么渴望活着,我怎么能逼着你去死呢?
你总问我为什么要和你父亲离婚,难道你忘记了吗,七岁那年,你哭哭啼啼地跑到我的房间,说要保护妈妈,我笑着问你发生了什么事,你说听见奶奶和爸爸在商量着把我们母子杀了,娶一个新媳妇回家,要我带着你跑出去,再也不要回来。
我很生气,因为我知道我的瑾瑜从来不说谎,于是我带着当年的录像威胁瑾瑜父亲离婚,他自然求之不得,好了,我们母子要相依为命了,这一年,母亲去世了,再没有人管我,我搬了出去,和东航开始活络了起来。
中学时候的瑾瑜已经是个小男子汉了,他回回都是年级第一名,可是他谈起了恋爱,成绩直线下滑,等我发现时,他已经到了被学校劝退的地步了,我了解到,因为被同学辱骂是野种,他拿玻璃水杯砸伤了同学的头,我第一次发怒,在瑾瑜面前,像个母狮子护着他,告诉他自己不会让他没有学上,他第一次趴在我怀里哭泣,满脸希冀地看着我,说:妈妈,我不是野种的对吗。
我点头,一直在点头,当然不是,我说。晚上我出了门,带上一把小刀和安眠药来到校长家门口,当我割破手腕的第十分钟,瑾瑜终于又能上学了。
可是他再也没有奖学金,没有奖学金就意味着我们要自己出学费,可瑾瑜父亲不愿意出生活费,竟然跑过来和我商量,希望让瑾瑜退学,我发了狂地把他赶出去,表明自己一分钱都不要他出,瑾瑜从外面回来,正好撞见了这一幕,我眼看着他的脸由红转青,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我要去瑾瑜的手,他一把将我甩开。
瑾瑜初中毕业,我带着他跑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扎根,在一个大商场做一名保洁阿姨,后来又凭借着不错的口语能力,成功进入了一家外贸公司上班。瑾瑜慢慢地长大,上了高中的他已经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他在微博上写:不知道为什么我妈非要和我爸离婚,也不让我见奶奶那边的人,宁愿在商场里拖地也不愿意接受我爸的生活费,固执强势。
我从没想到我在孩子眼中是这种形象,那一刻的心情,比刀割还要难受。
他过十八岁生日的时候,我问他有没有什么愿望,他眼睛里冒了星星般告诉我,希望爸爸能陪他过生日,希望一家三口能团聚,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找到了他的奶奶,那个老婆子中了风,流着泪看着他们家唯一的男丁,瑾瑜的父亲,被他情妇的老公打残了,下半身瘫痪。
老婆子颤颤巍巍地给了孩子一百块钱,祖孙俩抱在一起哭,我冷眼看着,一言不发。
5
瑾瑜开始和他父亲那边的人联系起来,那天瑾瑜奶奶和姑姑突然造访,我正在厨房做饭,东航在客厅看电视,我们打算好了,等瑾瑜会来,就告诉他我们办了结婚证这个消息。她们的意思是,瑾瑜只有一个爸爸,现在瘫痪了,他应该尽孝。
我告诉她们,同意给她们一点钱 ,但前提是不能告诉在学校上课的瑾瑜。
瑾瑜奶奶正要同意,他姑姑给了个眼色,竟然要我们复婚,我和东航把她们打了出去,她们就去学校找了瑾瑜。
瑾瑜铁青着一张脸回家,得知我们订婚,他竟露出恶心的表情,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瑾瑜竟然指着我俩骂是奸夫淫妇,他要退学照顾他那残废了的父亲。
我微笑告诉东航,等解决完这件事就去找他。
这个世界上最懂我的人此刻却缄默无言了,我看到了他眼底的悲伤,可我却无可奈何。
再等几个月瑾瑜就要大学毕业,接着工作结婚生子,也不再需要我了,我最后能做的只有陪他过一次完整的生日,瑾瑜是个好孩子,孝顺,他让我许愿,我开心,眼泪都要流了出来,但我憋住了,这样的好日子不该哭。
纵观我这一生,有过好多身份,首先是女儿,再是妻子,最后是母亲。
都是世上顶好,顶出色的身份,我应该是快乐的吧,可是如果有来生的话,我想做一回陈文婧。
12点钟声准时响起,一小撮映照着雪白奶油和鲜嫩草莓的烛光悄然熄灭,是一股极细幼的风,吹灭了微弱的火光后,又吹醒了满屋的亮堂,一家三口端坐在桌前,把那一整个蛋糕,一勺一勺地吃得干干净净。
最后许个愿吧,也是在人世间许的最后一个愿望:
愿瑾瑜我儿,岁岁顺遂,平安快乐,来世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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